「那你打算怎麼辦?指望你的那些姻親們?」劍牟岑冷笑道:「加上他們你就能打贏王文佐?」
「估計還是打不過!」乞四比羽倒是誠實的很:「我沒指望在戰場上打贏他!」
「別繞圈子了!」劍牟岑的耐心終於耗盡:「說吧,你打算怎麼辦?」
「我打算向北方撤退!把唐軍向北方引,引的越遠越好,崎嶇的道路、密林、寒冷還有飢餓可以幫我打敗王文佐!」乞四比羽答道:「我聯姻的那些對象就是北方蠻荒之地的部落首領,他們可以幫我不少的忙!」
「向北方撤退?你怎麼知道王文佐會追你?」劍牟岑冷笑了一聲:「如果他只把你趕走就做罷呢?你怎麼辦?到了冬天,你的部眾吃什麼?就算熬過了這個冬天,來年你怎麼過?」
「如果王文佐真的這麼作,我的確就完了!」乞四比羽承認道:「可他應該不太可能這麼做,幾個月前我曾經向他乞和,條件是交出所有戰利品、人質,並且臣服,他拒絕了!顯然,他把我視為禍首,不拿到我的首級是不會罷休的!」
「那他若是只派遣一員大將追擊呢?你怎麼辦?」劍牟岑問道。
「若是如此,那我最多也就能撐過今年!不過以他過往的行為來看,他多半還是會親身前往,而不是派一員大將前往!」乞四比羽道:「以你我的身份,能有機會和他拼死一搏,就已經很難得了!」
「生死一搏?」劍牟岑的眼睛一亮,口中喃喃自語道:「是呀!這王文佐是唐人最後的大將了,只要能把他打敗,整個局勢就可以扭轉,復國也就有希望了!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拼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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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沿著高句麗王國留下的道路,向東北方向進發,步行的步行,騎馬的騎馬。一個團隊接著一個團隊,那密密麻麻的人群簡直賽過群集於蘆葦叢中的蝗蟲,正在飛向無垠的曠野。在大軍的正前方和兩側,兩千突厥騎兵正在呈現出一個巨大的扇面,承擔著斥候的任務。看到這些如烏雲般的騎眾在己方行列的側翼遊動,在道路兩側行軍的步卒們紛紛舉起長矛,發出陣陣歡呼聲,應和著遊牧騎兵的唿哨聲,直衝雲霄。
中軍是唐軍的河北軍、熊津都督府、宣潤弩手、新羅人組成,在軍隊的行列間隙,夾雜著許多簇新的四輪馬車,裝載著各營的輜重和一部分口糧,還有作戰器械。更後面的是大營車隊,這是由四百輛四輪馬車組成,裡面裝載著攻城器械的零件和足夠全軍食用一個月的口糧。最後面的是倭人軍,保護著隨軍牧人,他們驅趕著大量供食用的牲口和備用的乾草——這是在必要情況下供騎兵食用的。
隨著大軍經過一片密林,地勢頓時變得開闊起來。晴空萬里,清風徐徐從山那邊吹來,掠過大軍的頭頂,陽光照耀著矛尖,臨照著不遠處沼澤邊緣的大片野果鮮花,成群的蚊蠅從沼澤中飛起,朝這群不速之客飛來,嗡嗡的聲音甚至壓倒了士兵們的行軍聲。許多士兵們不得不用披風包裹頭臉,免得被蚊蟲叮咬,最後只能在大軍行列的兩側點起火堆,用煙霧驅趕,才把這些蚊蠅驅趕走。
接近中午時分,鼓手和號手們用力吹奏,軍鼓咚咚,號角嗚咽,一名突厥騎士撒開韁繩,身體歪在馬鞍上,仰面看著天空,手中撥動著一隻長頸琉特琴,迷醉著唱著歌曲,旁邊的同伴們有的齊聲唱和,有的拿出羌笛吹奏。這種粗野的音樂、配合著草原牧人憂鬱的歌、以及那尖利的、無韻律的羌笛聲,匯成了獨特的節奏:粗曠、悲涼、狂野,就好像這片土地一樣。
聽到樂曲聲的士兵們,無論是河北人、倭人、百濟人、新羅人、靺鞨人還是突厥人,都漸漸被這種樂曲聲感染,和著人的腳步、騾馬的蹄聲、旗幟的飄浮、驚起的飛鳥,似乎也融入了這一樂曲。偶爾曲聲停,人們才能聽到馬匹的嘶鳴、車輪的咯吱聲,和鳥鳴聲區分開來。
王文佐本人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盔甲外身披一件紫色的披風,走在那面代表著他的「王字帥旗」,整個軍隊就像一條滾滾洪流,惡浪濤濤,淹沒草甸、森林、丘崗、沼澤,到處都響徹著大軍的喧囂,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他的前進。
王文佐前進的速度並不快,他盤算的很清楚:時間會把他已經取得的勝利傳播到每個人的耳朵里,這樣一來,叛軍中的動搖者會躲到某個自己找不到的角落;而堅定者會匯集到老巢,這樣自己也能一鼓作氣,將其消滅。而且在這種野戰中,戰馬的馬力是很關鍵的,放慢前進的速度,可以保存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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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拿到賊人的供述,乞四比羽退到了烏爾塔城!」阿克敦向王文佐稟告道:「這是原先大唐安東都護府最北的一座守捉城,過了那兒在往北就是真正的蠻荒之地了。據說乞四比羽每次搶掠到了財物,便讓人將其送到那兒!」
「烏爾塔城?哦,找到了,在這兒!」王文佐的手指在地圖上滑動,最終停止在靠近地圖東北角的一個小點上,距離羊皮紙的邊緣只有不到兩寸,這意味著這個狡猾的敵人已經逃到了唐人已知世界的邊緣,再往北那就只有人跡罕至的密林、沼澤、丘陵、山脈,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那就是荒野之地。
「大將軍!」阿克敦猶豫了一下,還是大著膽子說:「屬下覺得乞四比羽很可能會逃入荒野之地,與那些野人為伍!」
「為什麼?」王文佐問道。
「我審問過俘虜了,按照他們的說法,那個烏爾塔城很小,最多也就能容納不到一千人,位於一個小土丘上,根本無限可守。如果讓屬下圍攻的話,最多三四天就會被攻下來。乞四比羽他很清楚這一點,守城只有死路一條,逃入蠻荒之地是他唯一的活路!」
「乞四比羽現在還有多少軍隊?」王文佐問道。
「具體的數字還要等斥候探報,不過許多被大軍威嚇和被擊潰的叛軍殘部都往烏爾塔那邊去了,他麾下現在應該比原先還要多不少!」
「比原先還要多不少?」王文佐搓了搓手:「太好了!」
「太好了?」阿克敦愣住了,不解的看著王文佐。
「我現在最擔心的不是叛軍兵多,而是擔心叛軍四散,逼得我也分兵,把戰爭拖下去!若能畢其功於一役,在烏爾塔城下斬殺乞四比羽,那是最好了!」王文佐笑道。
「您必定能做到!」阿克敦欽佩的答道:「那傢伙逃不脫您的手掌心!」
「但願如此!」王文佐看了看遠處的天空:「但願時運站在大唐一邊!」
隨著大軍的前鋒愈來愈靠近烏爾塔,愈來愈多的情報如雨點般飛來,叛軍的數量已經超過了三萬人,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騎兵,這已經超過了王文佐麾下的軍隊,但這並沒有削弱王文佐尋求決戰的渴望——他深信自己能夠在野戰中取得最後的勝利。
「謝天謝地!」當王文佐看清從地平線下緩緩升起的叛軍營寨時,不禁長長的出了口氣:「賊人沒有逃走!」
「大將軍!」阿克敦的神色不太好看:「有一個壞消息!」
「什麼壞消息?」王文佐問道。
「乞四比羽逃走了!」阿克敦答道:「三天前的拂曉離開的,同行的大概有五六千人,都是騎兵,聽說他還帶走了財庫里剩下的財物,往蠻荒之地去了!」
「那留下來的是?」王文佐問道。
「是劍牟岑!」阿克敦答道:「據說兩人發生了衝突,劍牟岑不肯逃走,他帶著剩下的軍隊準備和我們決一死戰!」
「活見鬼!」王文佐嘟囔了一句,他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這個意外讓他的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預感,似乎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在前面等待著自己。過了一會兒,他強壓下心中的惱火:「算了,先考慮眼前這一仗吧!」
唐軍是九月二十八日下午抵達烏爾塔城外的,王文佐立刻下令挖掘壕溝,修築營壘,似乎要釘在地上一樣。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天空一直都在下雨,氣溫也陡然下降,陰雲密布,霧氣蒙蒙。
「老天都不在我們這邊!」王文佐嘆息道:「這麼大的雨,會把草地下軟、下透,不但弓箭會便軟,鐵甲騎士也會一步一滑,什麼都做不了!」
「是呀!」沈法僧也點頭應和:「叛軍的騎兵雖然不少,但都是些輕騎,若是對沖肯定不是我們對手,這種雨天對他們有利!」
天氣的確站在了叛軍一邊,雨一個勁下個不停,唐軍士兵在水汪汪的泥土上挖壕溝,一不小心就會塌陷,白忙一場。叛軍還藉助天氣,不斷派出散兵出來夜襲。深夜的營地里,除了風雨聲之外,還不時傳來陣陣號角和喊殺聲,無論是叛軍還是唐軍,當天夜裡誰都沒有合眼。
清晨,唐軍的營地吹起了軍號,暗咽悲切,似乎在嘆息感慨。緊跟著響起了軍鼓,天色依舊暗淡,顯得陰沉、濕潤,狂風已息,不過雨還在下,那細微的雨點,儼然是從篩子眼裡漏下來的。
叛軍的營地里響起鼓聲,隆隆的鼓聲把每個人的頭皮都震得發麻,讓人骨頭都有些發酥。
「高大叔,你帶著我去個高處,讓我瞧瞧這仗是怎麼打的吧!」彥良對高舍雞道。
高舍雞點了點頭,他也有些想親眼看看究竟,就帶著十餘騎保護著彥良、護良等十多個少年來到戰場右側的一處土丘,在這上面,一切都看的了如指掌:哪裡是高處、哪裡是平川、哪裡是沼澤地、哪裡是樹林,哪兒是對峙的兩軍。彥良剛看了一眼,就驚呼道:「叛軍占據了高處,比我軍看起來地形要有利的多!」
「是的!」高舍雞點了點頭:「不過這沒什麼,畢竟此番我方是客軍,叛軍是主軍,自然會占據有利的地形,不過大將軍打過那麼多次仗,這難不住他的!」
此時前哨戰已經開始,從土丘上看下去,兩邊都派出少量的步卒和騎兵,在捉對兒相互廝殺。鮮亮整齊盔甲的唐軍和服色雜亂的叛軍相互混成一團,有的從側翼衝擊,有的張弓對射,有的用長槍對刺,還有用套索,試圖將對手扯下馬,抓個活的。這些在土丘上遠遠看來,簡直如同遊戲,倒不像是相互廝殺,只有失去主人的戰馬衝出戰場,逃到土丘附近的地方,才表明這不是一場遊戲,而是真正的戰爭。
隨著戰事的持續,叛軍的靺鞨騎兵隊形變得愈來愈多,轉眼之間,從土丘上看過去,已經是黑壓壓的一片,而唐軍則被壓迫的後退,在己方的溝壑前排成了嚴密的行列。此時彥良已經對唐軍的編組很清楚了,他能夠憑藉旗幟上的圖案和徽章,分辨出是哪支軍隊,那個團隊,甚至誰是指揮官。
他的心開始狂跳,由於激動和緊張,他白皙的臉龐上泛起紅暈,緊張對高舍雞喊道:「最後面是宣潤弩手,他們豎起了盾牌,都蹲在盾牌後面。前面的一交鋒就會退到盾牌後面,然後他們就會用強弩狠狠的來一下,那種強弩五十步內什麼盔甲都是擋不住的!賊人們終於要吃個大虧了!」
高舍雞驚訝的看了彥良一眼,這個少年對戰爭的狂熱和眼力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看清唐軍部署的妙用的。
「殺呀!殺呀!」叛軍密集的人群中發出一陣呼喊聲,鼓譟著向對面的唐軍撲去,迎接他們的是一陣箭矢。但第一排叛軍不過是嚇唬人,他們立刻向兩側讓開,消失在己方的行列中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