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未嫁女

  聽到王文佐提到賀蘭敏之,李弘的臉色有點難看,他沉吟了片刻:「那三郎以為應當怎麼辦?寡人當著太上皇和太后應允了,若是現在又有反覆,只怕傳出去也不好聽!」

  「這個倒是簡單!」王文佐笑道。

  「哦?三郎你有辦法?」

  「當然!」王文佐笑道:「讓沛王殿下去主持漕運就是了,漕運之事關乎長安食糧,乃是第一等的大事。讓沛王殿下早點歷練歷練實務,免得整天與文人士子混在一起,務虛而不務實。這麼做,天下人誰也不能說您待沛王殿下不友!」

  「不錯,這個法子不錯!」李弘興奮的拍了一下手掌:「三郎,你總是能替寡人解決難題,就這麼辦!寡人明日便讓中書草詔,讓沛王主持漕運之事!」

  李弘這麼興奮不是沒有來由的,自從周滅商,周公拿「宗法制」作為西周分配權力維系統治的政治制度之後,「親親尊尊」、「騂騂角弓,翩其反矣!兄弟昏姻,無胥遠矣!爾之遠矣,民胥然矣!爾之教矣,民胥效矣!此令兄弟,綽綽有裕:不令兄弟,交相為瘉。」(以周幽王的反例教育貴族們必須保持宗族內部團結)就成為了絕大部分古代中國人內心深處的政治正確。所謂的宗法制,便是依照距離統治者父系血緣關係的遠近為準繩來分配「遺產」(權力、財富、領地)繼承法。

  在這種繼承法下,嫡長子有權利獲得最大一份的同時,統治者的其他子嗣、兄弟、乃至侄兒也有權力獲得較小的一份。統治者「嫡庶不分」、「長幼不分」、「廢長立幼」、「以私愛分國立之」等破壞嫡長子繼承慣例、不讓嫡長子吃最大一塊蛋糕的做法當然不對,但嫡長子登基之後,一家吃干抹淨,不給親族相應的權力財富領地,也觸犯了這種政治正確。對於大部分現代中國人來說,專制皇權代表著大一統政權,在皇權和宗室發生衝突的時候,通常會本能的站在皇權一邊,認為「削藩」是正確的,代表著歷史發展的方向。但古代中國人很多時候並不是這麼想的。他們覺得天子吃大頭的同時,天子的兄弟們也有權力分到一小塊。

  比如秦滅六國之後,廢除分封制度,諸子不但沒有得到封國和各種特權,反而在秦二世登基後被集體屠殺,後世都認為這種行為是秦帝國二世即亡的重要原因;漢文帝登基後,為了加強專制皇權,將其對皇權造成威脅的弟弟淮南王劉長囚禁,當時便有民謠《民為淮南厲王歌》:「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可見在當時的民間的同情心是在淮南王一邊,而非代表著專制皇權的漢景帝。身為天子的李弘也面對著同樣的問題,他登基之後當然有權力獲得天子的權力,但身為兄長,他也必須分給兄弟相應的好處,否則就會被視為「不友」,進而被視為一個道德上的缺陷,乃至沒有資格統治帝國。

  而王文佐的建議完美的解決了這個問題——首先主持弘文館雖然清要,但比起主持改革漕運來就算不得什麼了,沒人能用這個來攻擊天子苛待自己的兄弟;而有王文佐盯著,李弘也用不著擔心李賢會把漕運搞砸了,更不用擔心李賢能夠通過漕運獲得自己的權力班底和聲望,以至於威脅到自己,可謂是一舉兩得。

  飛快的在几案上寫下要讓中書舍人草詔的事情,李弘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笑道:「漕運的事情三郎遣人查看也有些時日了,打算何時開工?」

  「自然是要等麥收之後,那時民力才有餘裕!」

  「嗯!」李弘點了點頭,王文佐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在古代像這種大規模基建肯定只能在農閒季節才能開展,否則如果誤了農時,莊稼欠收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這樣也好!前兩日裴公上書說要在驪山附近新建一座離宮!」李弘笑道:「就等秋後開工,寡人本來打算允了,不過漕運事大,就下旨暫停兩都宮室興建,好留出足夠的民力來處理漕運之事吧!」

  「在驪山修建離宮?」王文佐聞言一愣,裴居道建議興建宮室倒是不奇怪,說白了唐代是一個以長安——洛陽為軸心的帝國,就算是唐太宗這樣的明君,也沒少徵發民力建設宮室,這已經不僅僅是個人享受的事情了,還兼有帝國榮光、提供就業機會等等諸多方面的因素,但奇怪的是裴居道幹嘛要在驪山修建離宮,那地方距離長安城還有幾十里路,雖然歷史上唐玄宗確實在那兒修建了華清宮,但唐玄宗修建華清宮即是為了個人享受,也有在長安城之外另外搞一個政治中心的目的。李弘一不像貪圖個人享受,二也不像要在長安城外另立中央,幹嘛要在驪山建設離宮?

  「是這麼回事?」李弘笑著解釋道:「裴公的意思是,驪山那邊風景秀麗,且有溫泉,有利於太上皇養病。他主張在那兒修建離宮,讓寡人儘儘孝道!」

  「裴居道這老東西,還真是心急呀!」王文佐心中暗想,顯然裴居道的目的不是什麼孝道,而是想早一天把李治和武氏趕出大明宮,將其趕出政治中心。雖然王文佐對裴居道的做法有些不屑,但至少也不反對,李治也還罷了,武氏可是有好幾次差點要了自己的性命,不補刀就已經是寬宏大量了,犯不著再替其說好話。

  「離宮可大可小,只要能體現陛下的孝心即可!比起長安的夏天,驪山那邊可就涼快多了,冬天又有溫泉,正好適合太上皇養病,路途不遠,陛下若想探望,一日便可來回!」王文佐笑道:「漕運的事情,今年冬天臣只打算在陝州動手,打通砥柱那段航路,有個七八千民夫就足夠了,興建離宮應該沒有什麼大礙!」

  「七八千就夠了?」李弘笑道:「若是如此,那倒是不妨礙了。三郎說的是,長安的夏天的確酷熱難耐,若是能讓太上皇能在驪山避暑,也是做兒子的一點孝心!」

  在給老仇人背後不動聲色的補了一刀之後,王文佐心中不禁多了幾分快意,他不禁暗想武氏如果聽到這個消息將會是什麼感覺,一定很有趣。

  「今天就到這裡吧!」李弘打了個哈欠,苦笑道:「也沒覺得做了什麼事情,天色就晚了,几案上的文書卻越堆越多,難道這天位就這麼難坐嗎?」

  「億兆百姓,千百州縣皆操陛下一人之手,自然是不易的!」王文佐沉聲道。

  「是呀!」李弘嘆了口氣:「若無三郎,寡人當真不知道應當如何坐穩這個位置!」

  「陛下仁孝,天下英才皆延頸欲為陛下效力,豈止臣一人?」

  李弘嘆了口氣,正想說些什麼,外間一名閹人跪在殿門口道:「陛下,二位公主殿下已經到大明宮了!」

  「哦,哦!瞧寡人這記性!」李弘輕輕拍了兩下桌面:「這麼大的事情竟然忘記了,時間不早了,寡人要去大明宮了。」說到這裡,他猶豫了一下:「對了,三郎你要不要也一起去?二位姐姐與你也不是外人!」

  「陛下家事,臣還是莫要置身其中了!」王文佐趕忙推辭,雖說本位面的大唐宮廷史面目全非的第一責任人就是他自己,但作為一個人臣,還是不要直接介入李家的內部撕逼的好。

  「好吧!那就這樣吧!」李弘有點失望的點了點頭。

  送走了王文佐,李弘換了身衣服,便上了乘輿,往大明宮而來。當他抵達大明宮清暉閣時,天色已經接近黃昏。在樓下便聽到外間傳來父親熟悉的聲音。

  「想不到我們父女還有重見的機會!」看著跪在地上的李下玉、李素雯姐妹,李治感慨萬千的嘆道。

  「這都是神佛的庇佑!」李下玉抬起頭來,已經年近三十的她看上去容顏依舊,常年的宗教禁慾生活讓她看上去比實際的年齡要小四五歲,照顧孩子更給她添上了一些後宮裡難得一見的母性光輝。「孩兒每日都在佛龕前祝禱,希望有一日能再回長安,見到您和太后!」

  「是嗎!若是如此,那肯定要做一場法事,感謝神佛!」李治嘆了口氣,他伸出右手招了招:「來,下玉、素雯,你們都近一點,好讓為父看到清楚些!」

  「是!」李下玉應了一聲,她正準備和李素雯上前兩步,外間傳來通報聲,旋即便看到李弘從外間快步見來了。她趕忙和李素雯斂衽下拜:「臣拜見陛下!」

  「免禮,免禮!」李弘趕忙伸手將兩個姐姐扶起:「今日這清暉閣中,不論君臣,只論姐弟父女之情!阿耶您說是不是呀?」

  「只論姐弟父女,不論君臣,說得好!」李治高興的連連點頭:「弘兒這句話說出了為父的心聲!外間人都說什麼天家無情,這都說的什麼話?我等雖然生於帝王之家,但胸中難道不也是血肉?為人父母者對兒女豈無人心?當真是一派胡言!」

  「阿耶說的是!」李弘看了看李下玉、李素雯,笑道:「二位姐姐與寡人應該有快七八年未見了吧?我原先聽三郎說二位姐姐歷經艱辛,不過現在看來顏色如當初一般,還是水一般好兒女!兩位姐夫想必都是好性情的人兒!」

  「陛下錯了!」李下玉道:「我與素雯妹妹都未曾婚配,哪有什麼姐夫?」

  「未曾婚配?」李弘的臉色露出一絲尷尬的表情,他下意識的偏過頭,看到父親的臉上也是愕然之色:「這,這,怎麼會這樣?」

  李素雯年紀小些,性格也衝動不少,哪裡還忍耐得住,冷笑了一聲:「我與姐姐都是罪臣之女,是逃出來的,又有哪個人家願意拿全族性命來冒險,娶我們姐妹倆?」

  李素雯的話就好像一把利刃,將屋中面上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給撕開了,袒露出下面殘酷的真相來,無論是李治還是李弘都頓時語塞,正如李素雯所言,她們姐妹倆的母親到現在為止還是罪人,族人被流放嶺南,甚至連姓氏都被改為「梟」。這樣的女兒家,就算是天姿國色、性情淑良,又有哪家敢娶呢?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李下玉聲音溫和平靜:「素雯,從今往後就不要再提了!」

  「對,對!」李治如蒙大赦,趕忙笑道:「還是莫要提了!」

  「姐姐!」比起李治,李弘到底還要有良心些:「聽三郎說,你這些年都在倭國,住的可還習慣?」

  「剛去時還有些不習慣!」李下玉點了點頭:「不過這些年下來,倒是喜歡上了!」

  「哦?怎麼說?」李弘問道。

  「倭國雖處海外,但山川秀麗,氣候溫和;其人誠樸憨直,待我等姐妹甚好!時間一久,反倒是覺得平安喜樂!」

  「那二位姐姐在那倭國這些年來都做些什麼呢?」

  「王文佐在倭國難波津修建了一座寺院,名叫定林寺,供奉舍利子,將這寺中事情交託給我們姐妹,平日裡處置寺中事務,倒也忙碌的很!」

  「這王文佐當真是糊塗!」李治聞言怒道:「寡人的兩個女兒正值青春,他卻讓她們去管什麼寺廟,難怪到了這把年紀未曾婚配!」他一來是心疼女兒,二來是為了甩鍋,竟然遷怒到王文佐身上。

  「阿耶有所不知!」李下玉笑道:「我們姐妹雖然主持定林寺中事務,卻也未曾出家,在倭人看來便是族中巫女,供奉神靈之人,最是尊貴無比,昔日倭國也只有皇族中人方能出任。我倆雖然未曾嫁人,但過得稱心快意,比起那些婚配的姐妹們,倒也未必差了!」

  「下玉你又在說胡話了!」李治聽了,趕忙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豈有女兒大了不出嫁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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