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蠻夷與中國

  第479章 蠻夷與中國

  「打進中原做天子?」金仁問聞言先是一愣,旋即搖頭苦笑起來:「三郎你說話還真是百無禁忌,高句麗可是塞外戎狄呀!」

  「那又如何?」王文佐笑道:「一百多年前,本朝天子的祖宗不也在武川騎馬牧羊?不要說本朝天子,宇文家與高家也是如此,只不過一個在武川,一個在懷朔,莫非六鎮的戎狄和遼東的戎狄又有什麼區別?燕國的慕容氏的龍興之地也是遼東,人家可沒整天縮在山頂上修山城呀!」

  聽了王文佐這番反駁,金仁問說不出話來。拜現代義務教育所賜,很多讀者本能的用現代民族國家疆域來劃分古代東亞各民族,認為突厥、鐵勒、羌、匈奴等這些主要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疆域範圍內的是「我們」的,而新羅、百濟、倭這些建立在現代其他國家領土之上的是「他們」的,至於高句麗這種橫跨中外國家的,就成了兩國歷史學家打嘴炮的重災區。

  但讀者們卻忘記了一個很簡單的事實,在古代東亞是不存在現代這些民族國家的,拿現代民族國家那種標準來劃分古代東亞世界無異於削足適履。比如吐蕃人依照現在歷史課本,是我國歷史疆域內的一個少數民族割據政權,而越南是平等鄰國。但在唐朝人看來恰恰相反,因為吐蕃在唐代大部分時間都是敵國,最多也就是稱藩,但越南中北部是大唐的交趾郡,是諸多郡縣之一,與福建、江西沒有任何區別。

  對於古代的東亞人來說,中原的天子不僅僅是中原地區的皇帝,還是整個已知世界無可爭辯的統治者,是王中之王,而那邊邊緣地帶較小的統治者必須向其稱臣、納貢以換取天子的承認、封敕以及保護,而天子也有義務建立一個秩序,確保無論強者還是弱者都能生存下去。各國不是平等的主權國家,也不存在神聖不可侵犯的疆域,只有天命觀下的秩序和衝突。

  但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中原天子這一職位並不會被某個家族、某個民族所壟斷,任何一個擁有足夠武力、威望、智慧和野心的人都可以推翻上一個天子,登上寶座成為其繼任者。這一點也得到了古代中國人的承認,即「天道無親」,上天並無親私,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天命不會永遠眷顧一家一姓,所謂居於天位之人須得永遠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旦天命有變,那就會烽煙四起,求為一布衣而不可得。小邦周可以滅大邑商而成為天下共主;漢高祖劉邦以布衣提三尺劍四年取天下,拓跋、慕容們自然也可以脫掉羊皮襖子,換上錦衣,踩著白氈登基為天子了。

  王文佐之所以瞧不起高句麗,並不是因為他們是蠻夷——這一點沒什麼,誰祖上都當過蠻夷,周部落定居岐山下種地之前不也在羌胡中間混過?那時候他們和放羊游耕的戎狄看不出任何區別,誰血統高貴還能高過姬姓?而是他世世代代專心當蠻夷。同樣是遼東起家的鄰居,慕容氏可是早早的就招募漢族流民,種地修水利,爆人口,有機會就打進中原當皇帝了去了;高句麗人從西漢算起,建國有近八百年的歷史,卻打下漢代郡縣的治所不住,人口主要聚居區在遼南山區,而把土地最肥沃、農業基礎最好的遼河平原空在那兒不開發,把寶貴的人力物力花在修山城上。其結果自然是甲疊的越厚,挨打越慘,挨過了隋煬帝,挨不過唐高宗,最終被人連根拔起。

  「那三郎若是你為高句麗王,當如何治國?」金仁問笑道。

  「不誤農時,興修水利,建城郭,獎勵農桑,獎勵戶口增加這些自然不必說了,最要緊的是派出探險隊,探查水路,遠通商賈,使得財庫充盈!」

  「探查水路,通商賈?」金仁問露出了疑色,古代世界基本都是農業社會,農業生產的發達與否決定了整個國家的存亡興衰。古代中國搞了幾千年的農業生產,早就已經有了十分成熟的經驗,簡單的來說就是統治階級春秋農忙季節別瞎折騰,讓農民有足夠的時間搞好農業生產,農閒時間組織農民搞大規模水利以及其他工程建設,通過獎勵優秀的農業生產者來推廣新技術,通過增加戶口來增加稅賦勞役收入。王文佐前面說的那些都是古代中國的大路貨,只要是個州縣長官就知道了,但後面說的那些就比較少見了,農為本,商為末,這是當時的共識。像王文佐這樣強調商業的確實很少見。

  「對!」王文佐笑道:「遼地雖然土地廣袤,但氣候苦寒,人口多胡少漢,就算再怎麼興農,也比不過中原之地。所以光憑農業肯定是不成的。而且多沼澤密林,交通不便,但這裡也有一樁好處,那就是有數條大河,蜿蜒曲折,綿延數千里,與大海相通,往北有無窮之地。其地多皮毛、琥珀、松香、蜂蠟等寶物,多戎狄,皆淳樸悍勇敢戰。若以打造船舶,重金賞士,令其探清航路,沿途設置商站,定期通航,以中原之瓷器藥物錦緞與戎狄易當地珍物,互通有無,我居其間,必坐致巨富,國不加賦而府庫充盈,以此招募戎狄為軍,何患國家不安康!」

  金仁問聽了王文佐這番話,沉吟了許久,最後嘆道:「家父半生心血,不過滅百濟,興新羅一事。國人皆以為曠古未有之英主,與三郎你這番謀劃比起來,不過是兒戲罷了!」

  「呵呵!」王文佐笑道:「仁壽兄高看小弟了,令尊是把事情做成了,我這些卻只不過是白紙上作畫,難易豈可以道里計。若是等我把此事做成了,再誇獎我不遲!」

  「可是三郎伱有沒有想過,若是如你方才所說的,遼地土地廣袤肥沃,士馬精強,時間長久只怕會成為中原的禍患!」

  「不錯,的確有這種可能!」王文佐泰然自若的點了點頭。

  「那三郎你還要這麼做?」金仁問目光如箭矢,盯著王文佐的眼睛。

  「當然會!」王文佐笑道。

  「原因呢?」金仁問問道:「據我所知,三郎你不是那種不愛父母之邦的人!」

  「呵呵!」王文佐笑了起來:「我當然愛父母之邦,只不過目光要比旁人看的遠一些,仁壽兄,你熟讀我國史書,應該讀過《公羊傳》吧?」

  「《公羊傳》?自然讀過!」

  「那就好!」王文佐笑道:「在《公羊傳》中,有一句話『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裡面的南夷指的是誰?」

  「自然是楚國!」

  「不錯,在春秋時候的人們看來,定都於江陵一帶的楚國是南夷,是不折不扣的敵國夷狄,但到了戰國時候,楚國就是七雄之一,而到了秦末,楚地就是反秦義軍的主力,建立大漢的漢高祖更就是一個楚人,到了那個時候已經沒人再把楚人當成蠻夷,楚人已經成為了大漢的一部分,對不對?」

  「是!」金仁問也是聰明人:「你的意思是,即便將來遼地因為你強大了,將來也會成為大唐的一部分?短時間的敵人會讓大唐更加強大?」

  「不錯,不過那時候未必是大唐,也許是另外一個朝代,但這片土地終歸要和中原連成一體,這裡靺鞨、契丹、鐵勒最終也會與中原的漢家子血肉相連!中間也許會有曲折,但結果卻是一定的!」

  「三郎你想的也未免太遠了!」金仁問笑道:「這恐怕都不止幾十年上百年,三百年,四百年都不一定了。那時候你我早就都死了吧?」

  「是,但我們會有兒子,兒子也會有兒子,兒子的兒子還會有兒子,對不?」王文佐笑道:「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這倒是!」金仁問笑道:「三郎你這股子勁頭當真是讓我嘆服,旁人能把自己這一代顧好就不錯了,你居然想到那麼遠的事情!」

  「其實也不光是我想得遠!仁壽兄,你在洛陽和長安呆了那麼長時間,對這兩座城市有什麼想法?」

  「長安?洛陽?」金仁問皺起了眉頭,他思忖了片刻後答道:「我從沒有見過如此偉大而又富庶的城市,更難以想像的是這樣的城市有兩座!和長安和洛陽比起來,金城、平壤、泗沘都不過是個小村子!」

  「你方才說沒有見過如此偉大而又富庶的城市!」王文佐嘆了口氣:「其實這世上有不亞於長安洛陽的城市,至少是曾經有過!」

  「曾經有過?」

  「嗯,秦都咸陽、漢都長安、洛陽、鄴城、建鄴,只不過他們都被戰火毀掉了!」王文佐嘆道,燭火在他的眼睛裡跳動,似乎正在燃燒的城市,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又柔和,有點像夢話:「其實除去大唐以外,在遙遠的地方,也有不亞於長安、洛陽的宏偉城市:巴比倫、羅馬、雅典、亞歷山大、尼尼微,但是他們最後也被戰火毀滅,化為一堆廢墟,以供後人憑弔!」

  金仁問被王文佐的話語感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過了半響之後方才問道:「我從沒有聽過這些城市,你是怎麼知道的?」

  「在長安時,我去粟特商人的會堂時找到幾本書,這些城市的故事都是從書上看到的!」

  「嗯!」金仁問沉默了半響,嘆道:「世間萬物皆有始終,即便是長安洛陽也有那一日,這雖然可嘆,但你我都是凡人,也做不了什麼!」

  「那倒未必!讓長安洛陽永世長存自然不可能,但多遷延一些歲月倒是不難!」王文佐道:「究世間興衰,無非後世子孫忘卻祖宗創業艱辛,驕奢淫逸,終致衰亡。如今大唐國勢之盛,遠邁前朝,然而子弟驕奢之速也遠勝前朝,仁壽兄以為我說的對不對?」

  金仁問點了點頭,對於這點倒是沒有什麼好爭辯的。與兩漢南北朝創業諸帝相比,李唐開國統治集團的出身可能是最高的——除去少數以武勇建功之人以外,李唐開國統治集團幾乎和隋、北周換湯不換藥,還是那一波人。這樣的好處就是統治集團有豐富的軍事政治經驗,國家能夠迅速的從隋末的戰亂中恢復過來向外擴張,取得了一系列的勝利。壞處就是這波人幾乎都是n代貴族,盤根錯節,腐化驕奢的速度也是快的嚇人。即便是以貞觀之治而聞名的唐太宗時期,也可以看到大量興建宮殿,賞賜勛貴宗室田地財富,其結果就是上層利益集團膨脹的速度驚人,層出不窮的爆發宮廷軍事政變,無力對國家做真正的政治經濟革新,財政吃緊,最後搞出安史之亂這種大事件。

  「那你覺得這會有什麼後果呢?」王文佐問道。

  「這個——」金仁問皺了皺眉頭:「三郎,長安洛陽的奢靡之風的確有,但這種事情哪國沒有?不管怎麼說,太子仁厚明睿你也是看到的,你若是看不慣大可暫時隱忍,待到太子登基,那時你大權在握,想做什麼還不是舉手之勞?」

  王文佐緩慢的搖了搖頭,目光冰冷,與平日的溫和可親渾似換了一個人。

  「三郎你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相信太子不?」

  「人是會變的,尤其是皇宮之中,眾人包圍之下的太子!」王文佐道:「再說縱然太子真的能夠保持初心,登基之後信用我,我只怕也做不了什麼!」

  「為何這麼說?」

  王文佐拔出匕首,問道:「這匕首雖然鋒利,但能夠割到刀柄嗎?」

  「當然不能?你這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我即便大權在握,但執行我命令的人都是長安富貴之人,我如果想要改變這一切,肯定會令行不施,到頭來不但成不了事,只怕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金仁問看了看王文佐的臉,突然嘆道:「三郎你為何這麼說,當初你在百濟倭國時可不曾這麼喪氣!」

  今天下班的比預料中早一點,就趕著把這章寫完了,不足之處還請見諒!

  此外多說一句,韋伯已經是中年人了,工作和生活事務繁多,寫書只是副業。工作一旦忙起來,肯定就會出現停更,希望大家見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