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牴牾

  「嘔……嘔……」

  「婕妤您吃不下就先緩緩吧。」沉鷺不停替蘇棠拍著背,神情滿是擔憂。

  那日自家娘子和皇上大吵一架,皇上派人把孩子抱走之後,自家娘子一言不發地照樣吃照樣喝,只不過吃了就吐,好像要把懷孕時沒吐的那些全部補回來一般。

  本來生了孩子就體虛,現在更是色若死灰。

  眼見自家娘子像斷線木偶似的任憑她擺弄,沉鷺無奈只能先把她癱軟的身子靠在床頭,將碗碟全部收出去。

  「時鳶姐姐,你可打聽到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嗎?皇上為何要突然要把婕妤生的小皇子交給皇后撫養?會不會是皇后的意思?」

  時鳶臉色凝重地搖頭,「外面的人只顧著看咱們婕妤的笑話,一點有用的消息都沒。至於皇后宮裡,咱也沒那個本事把手伸進去問。」

  她又反問沉鷺,「那日你離得近,當真沒聽到皇上和婕妤怎麼說的?」

  沉鷺搖頭,「我就只聽見婕妤沖皇上吼了幾句,其他的什麼也沒聽見。」

  時鳶長嘆一口氣,「好歹皇上沒治罪,此事尚還有餘地,只是解鈴還得系鈴人,只有等婕妤自己邁過這個坎才行。」

  沉鷺咬咬牙,「若皇上當真對婕妤如此絕情,我都替婕妤不值,婕妤又怎麼願意再去和皇上重歸於好。」

  「就怕婕妤也和你一樣的想法。外面都說咱們婕妤是沾了小公主的光才得皇上幾分垂憐,可咱們明白事情絕非如此。婕妤生產那晚我看得真真的,皇上在外面好幾個時辰,連茶水都未動一口。」

  「姐姐怎麼不跟婕妤說呢?」

  「現在婕妤正在氣頭上,我去說皇上的好,沒準會起反效果,畢竟根源還是因為小皇子,這件事情不解決,其它的恐怕收效甚微。」

  這也不是那也不好,沉鷺的腦瓜子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好了,你趕緊進去照顧婕妤,我去內侍省領些冰塊回來。」

  本來領冰塊這種小事由殿中的小太監去就好,時鳶擔心內侍省的人見風使舵,小太監處理不來,這才決定親自跑一趟,沒想到還是遇到刁難。

  「敢問公公,為什麼就這些?」時鳶看著還不夠小半盆的冰塊,質問內府局王典事。

  「姑娘別多心,實在是現在咱們這兒的余冰不多,得緊著上頭那幾位不是?」

  時鳶本打算息事寧人,卻見兩個小太監走進來,說是昭修媛宮裡的人。

  王典事當即讓人揭布取出兩大桶冰來。

  他察覺時鳶不忿的眼神,假笑道:「這昭修媛的位份本就在寧婕妤之上,咱們只是按規矩辦事。況且寧婕妤坐月子,可不好受寒啊,這也是為她好。」

  「如此,還要多謝公公關懷。」

  時鳶扯起嘴角,心裡不斷默念自家婕妤告訴自己的話。

  不氣不氣,生氣給魔鬼留餘地。

  時鳶帶著冰塊回去,蘇棠淡淡掃過,心裡大概猜到情況,但面上還是那副一蹶不振,要死不活的樣子。

  門外傳來奶糰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阿娘~阿娘~你不要姩姩了嗎?」

  蘇棠知道沉鷺她們不想讓孩子看到她狼狽不堪、雙目無神的姿態,就騙姩姩說她生了孩子要好好休息,沒讓她進房裡來找她。

  看樣子哄不住了。

  嗯……正好她也該慢慢恢復正常了。

  折磨身邊的人整整七日,再這樣下去她自己都覺得過分。

  「沉鷺,替我綰髮。」蘇棠把自己的衣服穿好,頭髮理順,才道:「讓小公主進來吧。」

  小奶糰子邁著短腿風一樣地撲進蘇棠懷裡。

  「阿娘~」

  蘇棠把奶糰子抱到床上,輕輕拍她的背,「不哭不哭。」

  「姩姩還以為阿娘生了弟弟就不要姩姩了。」小奶糰子邊說著,哭嗝打個不停。

  小奶糰子說完才想起沉鷺姐姐讓自己不要在阿娘面前提到弟弟,連忙伸出小手捂嘴。

  蘇棠把她的小手拉開,親親她的小臉,「姩姩永遠是阿娘心裡最重要的小寶貝,阿娘怎麼可能不要姩姩?」

  奶糰子這才在蘇棠左邊臉和右邊臉分別親了一下,糊她一臉鼻涕泡。

  這之後的幾天蘇棠不再吃了就吐,每天還有精力陪姩姩玩一陣子,只是身子尚未完全恢復,不能隨便下床活動。

  她好容易有好轉,小皇子的事自是沒人敢提,一切安靜得就好像從未有一個新生命降生在這裡。

  唯一不好的就是……蘇棠開始失眠。

  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熱。內侍省給的冰塊不夠,她又不忍心讓時鳶和沉鷺給她打一晚上扇子,總是強行讓她們自己回去休息。

  更重要的是,孩子的事始終壓在她心裡。她可以為了姩姩和身邊的人振作,可心……騙不了自己。

  這天晚上蘇棠嘗試入眠無果,乾脆睜眼,忽然瞧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站在面前,嚇得她差點失聲尖叫,趕忙把眼睛虛起來,假裝睡著。

  作為一個偵探迷,遇到危險沉著冷靜是她的基本素養。

  該跑的時候要馬上跑,就像上次在行夢樓一樣。

  至於現在這種不能輕舉妄動的時候,就得保持絕對安靜。

  那人影停了片刻,蘇棠能感覺到他在慢慢朝她傾身靠近。

  這人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啊。

  ……這不是蕭景榕身上的香味嗎?

  不會記恨她罵了他要殺人滅口吧?蘇棠也就閒得蛋疼,胡亂發揮發揮想像力,她知道必然沒有這種可能性。

  果然蕭景榕只是稍稍湊近,就拉開距離,轉身打算離去。

  蘇棠伸腳勾住他的長腿。

  「皇上既然來了,為何又急著走?」

  蕭景榕腳步一頓,轉過身來。

  蘇棠猛然發覺這下他好像真有理由殺人滅口了,理由是夜探香閨被她發現。

  兩人就這樣靜默著,誰也沒有開口。

  蘇棠發現這種環境下他們看對方都跟柯南里的小黑似的,感覺很怪,於是起身把燭台點上。

  蕭景榕看著蘇棠燭火下略顯憔悴的面容,心中思緒萬千。

  哪怕兵臨城下之時,他也未曾如此糾結。

  他默許內侍省剋扣她的份例,想藉此逼她服軟,可她要真為了區區幾塊冰低首下心,他又只會覺得輕賤。

  也罷,就這樣養她在宮中……

  就在蕭景榕躊躇不定之時,耳邊傳來蘇棠悶悶的聲音,「我們的兒子還好嗎?」

  蕭景榕聞言掩在寬袖下的指尖微微顫抖。

  蘇棠將頭埋在膝上自問自答,「是了,皇后娘娘仁愛,必定不會薄待他。」

  蕭景榕再難自持,坐在床沿攬她入懷。

  他明明惱她不分青紅皂白踐踏他的心意,肆意挑釁他身處尊位的驕傲。

  ……此刻卻只剩對她被迫母子分離的心疼。

  「那日是我氣急攻心才口出狂言,我知道皇上往日屈尊照顧我是真心疼惜。您能告訴我您的思量嗎?」

  這是蘇棠第一次在他面前用「我」這個字眼,代表她此刻的平等尊重和……信任。

  蕭景榕也再一次具象地感受到眼前女子的體貼和智慧。

  她沒有因為孩子的事與他徹底決裂,亦沒有故作委屈搖尾乞憐,而是短短几天時間就理清思路問他緣由。

  「前些日子朕出宮親耕,偶遇一遊方道士,他斷言若是養在生母膝下,此子必殤。之前不告訴你,是怕你為此傷神,影響生產。」

  蕭景榕靠自己的本事坐到至尊之位,蘇棠覺得他不至於隨便一個道士的話就當真,是以她只是很平靜地問:「皇上為何信他所說?」

  「他言……你是異世之人。」

  蘇棠震驚到瞳孔放大。

  「朕在戰場上亦可賭天晴雨雪,東風與否,唯獨你和朕的孩子,朕賭不起。」蕭景榕話畢,摟住蘇棠的手驟然收緊。

  蘇棠忍不住環住他的脖子爆哭起來,「嗚嗚嗚……哇哇哇……」

  連日來積壓的情緒好似全在這一瞬間被釋放出來。

  其實蕭景榕抱走孩子的當晚她就想明白了,只是正因為想明白才篤定孩子要不回來,所以心痛難忍。

  皇后膝下已有二子,蕭景榕就算要把兒子抱養給別人,也不該給本就體弱的皇后。

  除非他把兒子交給皇后其實是在保護他,畢竟皇后遠比宮裡其他妃嬪對她和孩子有善意,同時又不乏震懾他人的手段和威嚴。

  可誰能逼得蕭景榕如此,這是蘇棠最想不通的地方。

  沒曾想到頭來是因為她這個生母?

  「婕妤,出什麼事兒了,可要奴婢進來?」

  「不、不用,讓我哭一會兒就好了。」

  時鳶的聲音打斷了蘇棠哭嚎的節奏,她只好順勢止住哭聲抽噎起來。

  蕭景榕的手在後背輕輕撫摸替她順氣。

  又過了好一會兒,蘇棠總算平緩下來。

  她瓮聲瓮氣道:「皇上,您說咱們這樣……像不像偷情啊?」

  寧婕妤和狂徒?

  說起來蕭景榕的長相和身材確實合適當狂徒。

  蘇棠略帶惋惜道:「可惜妾身沒有能掛在您腰帶上的赤色鴛鴦肚兜。」

  蕭景榕:……

  蘇棠這人就是對任何不順和困難都看得很開,能解決的盡力解決,解決不了的就擺爛解決。

  她稱自己的這種思想為冷漠的善良。

  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

  哪怕失去孩子讓她心痛到生理反胃。

  可……什麼都比不過孩子健康快樂地活著。

  既然養在她身邊有危險,她更願意選擇放手,而不是提心弔膽地把他留下。

  蕭景榕也許諾只要她想他,隨時都能去皇后宮中看他。

  這就足夠了。

  第二天一早蘇棠滿血復活,徹底恢復往日懶散又充滿活力的樣子,還四處給兒子徵集小名。

  因為蕭景榕答應孩子的小名她來取。

  不過孩子被接到皇后那裡的真相蘇棠當然不能告訴任何人。

  這也就導致時鳶和沉鷺滿臉問號,這是哭好了還是哭瘋了?

  後來皇后和雲婕妤來探望,蘇棠都借身體不適的理由給婉拒了。

  時鳶和沉鷺因此更加斷定她只是強顏歡笑。

  但蘇棠表示原因很簡單,她現在又髒又臭啊。

  十多天不洗頭不洗澡,還是夏天,她真的沒臉見人。

  想到那天和蕭景榕抱抱,人家身上一股子高級香,她渾身汗臭,她就發誓不會在出月子之前見任何人,尤其是蕭景榕。

  但整天窩在殿中實在無聊,蘇棠開始瘋狂打探宮裡的八卦。

  時鳶和沉鷺顧及她的感受很多事情都不願意和她講,於是蘇棠就偷偷把負責灑掃的小宮女叫進房,說一個八卦給一粒碎銀,小宮女瞬間打開話匣子。

  沒想到吃瓜吃著吃著就吃到了自己頭上。

  「你接著說呀。」蘇棠遞給小宮女一把零嘴。

  「這……」

  「沒事,本殿要是怪你就罰本殿變小狗。」

  「他們說皇上看中您出身低微好生養,只把您當做生孩子的工具,您還沾沾自喜到處炫耀。」

  蘇棠:自己啥時候炫耀了?就因為懷孕的時候老是外出散步控制體重?

  「他們還說您一個通房出身,這輩子爬到婕妤的位置就算到頭了,新秀女一進宮,您就會被皇上拋之腦後。」

  蘇棠:說實話婕妤這位置都沒想到能攀上。

  「沒,沒了。」小宮女猶猶豫豫不敢再說下去。

  蘇棠抓起兩塊梅干塞進嘴裡,「還有?你繼續唄。」

  「他們還說婕妤您年老……色衰,就會靠著孩子爭寵,結果到頭來連自己的孩子都留不住。」

  蘇棠:年老是年老,但完全沒色衰好吧。

  小宮女滔滔不絕講了半個時辰,蘇棠才算知道自己的人設在這宮裡有多不堪。

  總結出來就是一個只會鑽營討巧且出身低賤的無鹽老女人。

  蘇棠:……好尖銳啊。

  不過就是這麼一聊,蘇棠突然被激發了鬥志。

  她得做好產後恢復啊。

  她孕晚期的時候被免去請安,新秀女都還沒見過她呢。

  總不能到時候她一出現真又老又丑,那不完犢子了嗎?

  蘇棠說干就干,制定出一系列產後修復計劃,並且向皇后告了長達半年的病假,謝絕所有訪客,不過本來也沒幾個人會來看她就是了。

  出月子過後,她不再沾油膩葷腥的東西,每天定期做產後瑜伽。

  多虧這具身體底子夠好,生完孩子沒留下什麼後遺症,她孕期飲食控制也比較得當,沒有過度發胖,堅持鍛鍊之後皮膚很快恢復到緊緻的狀態。

  之前長的那兩三道妊娠紋經過一段時間的恢復逐漸變淡,最後變成幾乎看不出來的細痕,感覺還會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