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
寅時剛過,厚重宮門緩緩開啟。
早已等候多時的百官整理了衣袍後,昂首入內,像極了奔赴戰場的將軍。
謝擴在人群中一番睃巡,終於在官員隊列中部靠後的位置,找到了本應站在隊列前方的陳景安。
「陳大人!我等食國俸祿,自當為陛下裨補闕漏,陳大人曾任安豐執宰,又是陛下潛邸舊臣,當率先勸諫,為百官表率!」
謝擴有點不禮貌的拉住了陳景安的袍袖,後者卻伸手指向了自己的嘴巴,一臉痛苦,「啊啊~嗚嗚~」
跟在陳景安身旁的一名官員馬上替他解釋道:「陳大人舌生惡瘡,口不能言」
「.」
哎喲,你這口疾來的還真是時候,謝擴雖不滿,但礙於陳景安聲望,拱了拱手走回了羅汝楫、周煒等人身邊。
看來,這陳景安是打定主意修閉口禪了。
也好淮北來臨安的官員中,以陳景安地位最高,他雖不敢冒天下大不韙站在官紳對立面,但待會上朝時能保持中立,已算江南官紳先勝了一小場。
寅時二刻,朝會開始。
頭半個時辰,舊臣像是在積蓄力量一般,引而不發。
直到早朝過半,刑科給事中率先發難,出列道:「啟奏陛下,臣昨夜聽聞,昌華縣在任知縣魯嘯齋、士紳曹凌一族被羈押陛下可知曉此事?」
這給事中倒也不敢放肆,明知此事乃親軍所為,卻為了天子顏面故意這般問。
不過,陳初若說自己不知曉,長子等人便要背鍋了
陳初卻平淡回道:「朕知曉如何,不知曉又如何?」
聽著是模稜兩可的回答,卻也藏了些許危險信息.怎了?就算是我讓親軍做的,你又待怎樣?
眼見那給事中低著頭不知怎回答這反問,刑部尚書謝擴越眾而出,「陛下!我大楚律雖暫時未完成修編頒布,但無論齊律、周律,官員治罪必經刑部會同大理寺審理.然而昌華縣一事,我刑部事先卻未收到任何消息.」
陳初微微前傾的身體緩緩靠回寬大椅背之上,接著,由安豐朝遷來臨安的阮顯芳硬著頭皮站了出來,「謝大人,昌華一事有些特殊.」
「有何特殊!竟連朝廷法度都可棄若敝履了麼!」
大理寺卿周煒當即打斷了阮顯芳對皇上,他們還知曉收斂些,但對阮顯芳這位歷經金、齊、周、楚四朝為官的四姓家奴,他們可不會客氣。
一時間,朝堂眾官對阮顯芳的質問、斥責不絕於耳。
皇上越過刑部、大理寺懲治官員的行為,損害的是所有官紳的利益,此刻阮顯芳還敢跳出來替皇上說話,便是天下官紳的敵人!
這邊,陳景安因『口疾』不能言,昨晚在家好好反省了一夜的徐榜,有心在老五面前表現自己幡然醒悟的態度,可他剛替阮顯芳說了一句,眾官頓時調轉槍口,瞄準這位昨晚臨陣脫逃的叛徒。
十餘年來,徐榜仗著『結義二哥』的身份,仕途順風順水,到哪兒旁人都高看他一眼,何時受過這千夫所指的窩囊氣.
他這個人雖說政治天賦不高,也沒有大本事,卻有一個眾官都沒有的優點.源於胥吏出身的混不吝脾性。
眼瞧周煒已將手指到了自己鼻子上,徐榜不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竟不顧此刻正身處金鑾大殿之上,一把薅過周煒的衣領,抬手就是一拳.
垂拱殿內頓時炸了鍋。
「肅靜!肅靜!」
御階上,曹小健不住大喊。
下方眾官卻置若罔聞,舊臣這邊甚至還仗著人多,欲要圍攻徐榜和阮顯芳。
幸而在殿外值守的劉毛蛋迅速帶領金吾衛入內,將雙方拉開。
徐榜一見來人是毛蛋,登時如同看見了親人,直嚷嚷道:「毛蛋,鬆開我,老子不打他個滿臉桃花開便不姓徐」
「奸佞,人人得而誅之,你我出宮再戰!」
那周煒也毫不示弱。
「夠了!」
亂糟糟如同菜市場一般的金鑾殿內,猛地響起一道高喝。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皇上面沉似水。
殿內倏地一靜,倒是阮顯芳反應快,噗通一聲跪地高喊道:「臣等御前失儀,是為大不敬,臣等罪該萬死!」
徐榜難得機伶了一回,趕緊也跟著跪了下來。
有他兩人這般做派,謝擴、周煒等人不得不跟著跪了下來,「臣等萬死.」
「諸位大人,和街頭潑皮何異?真是我大楚的肱骨重臣啊!」
陳初言語間的諷刺意味十分明顯,說罷,起身拂袖而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屏風之後,曹小健才高喝了一聲,「散朝.」
下方眾官面面相覷今日他們可是做足了準備,要讓陛下在昌華一事上做出讓步的。
怎.事沒辦成,還落了一頓訓斥?
那謝擴下意識看向了大殿另一側的徐榜、阮顯芳二人,一度懷疑.方才對方是不是故意在殿內引起混亂,好藉機轉移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這麼一想,謝擴只覺自己著了兩人的道,再不顧旁的,趕忙起身從殿後追了出去。
垂拱殿後方是延和殿,中間以錦胭廊相隔,此地仍屬前廷。
陳初出了垂拱殿,臉上的怒容隨即消失。
走出十餘步轉入錦胭廊,卻見數名宮女正站在紅牆之下,宮女身前,卻是一名宮裝美婦坐在一台石鼓之上,懷裡抱了只狸花貓。
此刻天光剛剛放亮,陳初意外之後,不由笑了起來,「嫿兒在這兒做甚?」
蔡嫿聞聲,揉著狸花貓腦門的手指一頓,抬頭便眯眼笑了起來,「自然是在等陛下散朝呀。」
「呵呵,走吧。」
陳初伸手牽了蔡嫿。
這一幕,對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
說熟悉,是因為在蔡州時,每逢黃昏傍晚,女子在場坊外等待夫君下班、一同回家的畫面比比皆是。
說陌生,則因為這是他第一次體驗家人接他下班。
蔡嫿將懷中貓兒交給身旁宮女,笑嘻嘻挽了陳初胳膊,開口便道:「今日怎樣?那些老傢伙因為昌華的事又聒噪了吧?」
陳初未語先笑,可不待他開口,忽聽後方一陣叫喚,「陛下,陛下稍等」
回頭一看,竟是年過六旬的刑部尚書謝擴.還真是陰魂不散啊,散朝都不讓人清靜。
看著滿頭大汗、越來越近的謝大人,陳初許是想起了蔡嫿方才那句『老傢伙』,不由又笑了起來。
謝擴追上來,自然是為了昌華一事。
可待他近前,卻發現陳初身邊還有一位美貌婦人,僅憑後者衣著便猜出此女便是貴妃蔡氏。
蔡氏雖有惡名,但謝擴沒和她打過交道。
再者,以謝擴為代表的這批舊臣中,不少人自認為昌華一事奔走,為的是國家公義、為的是朝廷法度,心中天然占據了道德高地。
此刻見貴妃絲毫沒有迴避的意思,不由躬身皺眉道:「陛下,若老臣沒記錯,此地尚屬前廷吧?」
「沒錯,怎了?」
「既屬前廷,貴妃娘娘便不該出現於此.如今皇后娘娘遠在淮北,貴妃娘娘一言一行便是江南婦人表率。貴妃娘娘當專心打理後宮,前廷乃陛下和臣工商議國家大事之要地,貴妃娘娘出現在此,不免有干政之嫌.」
「.」
正逗弄狸花貓的蔡嫿愕然轉頭,搞不懂這老頭好端端尋自己麻煩作甚。
但蔡嫿那性子旁人不招惹她,還保不准她會不會欺負別人,這老頭竟主動送上門了。
只見蔡嫿柳眉一挑,「這位老大人怕是因年邁不能人事了吧,不然這大早上的,怎會因見了人家夫妻恩愛便來大放厥詞!」
「.」
不能人事???
雖說謝大人確實早在幾年前便因年邁不舉而刀槍入庫,但他畢竟是個男人!當面被一個婦人這般羞辱,登時老臉氣的通紅。
連喘氣都變的急促起來,「陛下,陛下」
他又不能和當朝貴妃理論,只好連喚陛下那模樣簡直像是幼稚園裡受了欺負的小孩子,找到老師為自己做主。
陳初還真怕他一口氣喘不上來被當場氣死,便轉頭對蔡嫿道:「不得對謝老大人無禮。」
嗯,人家蔡嫿剛罵過謝擴年邁不能人事,陳初這邊也跟著稱呼了『謝老大人』,『老』的正是時候。
「臣妾知錯了」
面對陳初的批評,蔡嫿學著玉儂的夾子音哼哼唧唧認錯道。
「謝老大人,你還有事麼?」
「我我,老臣無事了!」
謝擴一跺腳,轉身走了回去。
前廷,本以為今早朝會是一場言語激烈的拉鋸戰,卻沒想到竟以虎頭蛇尾的方式草草收場。
故意落在百官後方的陳景安出了宮門,卻見陳伯康、羅汝楫等人等在宮外。
心知自己躲不過去了,只得上前拱了拱手。
陳、羅兩人如今是進退兩難,既不想和皇上鬧的太僵,又不想和眾多舊臣離心離德,兩人在此便是想和陳景安商議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法子來化解昌華難題。
陳伯康請兩人上了自己的馬車,隨後和羅汝楫對視一眼,最終由後者率先開口道:「柳川先生,如今新朝甫立,百業待興,昌華一事需早早解決,以免影響朝廷運轉啊」
陳景安點點頭,表示認同『早早解決』。
見狀,陳伯康沉默幾息,終道:「守謙,你看這樣如何你去說服陛下,讓陛下將魯嘯齋、曹凌等人交由刑部、大理寺審理;我這邊去說服謝擴、周煒,讓刑部大理寺按照陛下的意願處置幾人。如何?」
陳景安意外的看了陳伯康一眼,後者能想出這種法子,已算作極大的讓步了。
將人交給刑部大理寺,總歸符合了流程.官紳總算能掙到面子。
而遵循陛下意願處置魯、曹等人,可算讓陛下得了里子。
可即便這樣,陳景安依舊皺眉不語,未作表態。
「守謙,你到底是何意思?」
陳伯康著急的催促了一句,昌華的事若繼續拖延下去,不但會緊張了君臣關係,也很有可能導致江南淮北官員的撕裂。
於公於私,陳伯康都不願看見這種事情的發生。
從昨日開始因『口疾』一言未發的陳景安終於長長一嘆道:「陳公,便如你所說,將人交給刑部大理寺,陳公便能保證他們執行陛下意志不打折扣麼?若陛下要夷曹家三族呢?」
「啊!」羅汝楫嚇了一跳,低呼道:「不至如此吧!」
「怎不至如此?那是陛下的學生,若不殺一儆百,日後陛下還怎敢派學子前去地方歷練!」
陳景安說到了問題關鍵別人或許覺著陳初嚴懲曹、魯等人是為了泄憤,實則卻有更深遠的考量,那便是為淮北學子掃清未來道路上的荊棘,以免學子去往地方任職後,被各地士紳圍獵。
車廂內沉默良久,陳伯康終道:「陛下的心思,本官也懂,但此事畢竟觸及百官根本他們必不依.」
陳伯康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並不存在威脅之類的意思,陳景安聽了卻道:「陛下馬上征戰十餘載,方得了這天下,並非是那長於後宮婦人之手的軟弱君王,豈會受旁人擺布?陳公、羅大人該去勸勸眾同僚,莫要再和陛下爭執此事了.」
七月二十一當日,以大理寺卿周煒為代表眾多官員,一直守在臨安府衙內,就等魯嘯齋、曹凌等人押來府衙大獄。
可左等右等卻不見人,直至傍晚時分,才有小道消息傳來:魯、曹兩族百餘人,早在今日凌晨時分便被陛下親軍送來了臨安,卻沒有進城,而是送去城北軍營。
這一下,眾官更怒。
好嘛,不但沒將魯、曹等人交給刑部大理寺,甚至連關押的地方都沒選在了軍營中。
這和私設公堂有甚差別?
這是明著從刑部和大理寺手中奪權,常此下去,兩部豈不成了空架子?
當晚,在周煒的帶領下,眾官再度前往宮門外求見皇上。
可這回,羅汝楫卻沒有路面,陳伯康聞訊趕來後,也不再像昨日那般,反而開始勸說大家回府。
當即有人駁道:「我等是為陛下理政治民的臣工,昌華一事陛下處置失當,我等若不能秉公直言,難不成要做事事符合的應聲蟲?如此那般,和家奴何異!」
見苦勸不動,陳伯康為防事態擴大,無奈之下和眾官留在宮門外的值房內。
這一回,眾臣卻比昨日態度還要堅決,竟真的在宮外直直候了一夜。
可到了寅時早朝,陳初乾脆稱病不朝
同日,錦衣使指揮賀北親自趕來臨安,當日便入駐了城北大營。
賀北的作用,立竿見影。
當晚,魯嘯齋便率先撐不住,將昌華一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為了少吃點苦頭,甚至還將曹凌一家某些沒有曝光的惡事一一揭露。
只不過,臨安百官並不知曉城北大營內的種種細節,兩日來眾官私下交往密切,只待上朝之時便要發起猛烈反擊。
事情到了此時地步,魯、曹兩家人的生死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眾官能不能將約束君權、君臣能不能在權力分配中達到平衡。
若任由皇上隨意處置魯、曹兩家,朝廷勢必將變成皇帝的一言堂。
此次爭執,或將一舉奠定大楚未來數十年的政治格局。
七月二十四,接連三日不朝,眾官已稍有焦躁。
可就在這日巳時,臨安城內卻忽然貼出告示.臨安府下昌華縣知縣魯嘯齋勾連惡紳,致淮北學子殞命,叛斬。
昌華曹氏一族盤踞鄉里,侵田瞞戶,對抗朝廷,謀逆不軌.曹氏族長曹凌叛剮,夷三族丁男,家眷沒入教司坊,七月二十五日於臨安菜市口行刑。
消息一出,滿城震動。
眾官自七月二十日受到消息,便一直在奔走呼號、嘗試給皇上壓力不想,多日來的努力不但沒有收到任何成效,反而得來了一個遠超他們想像的嚴厲懲罰。
至少,皇上從占據蔡州至今,十餘年來從未聽說過他將人夷三族、家眷罰沒教司坊的先例。
這次,不但頂著眾臣的巨大壓力做了,且針對的還是官紳階層甚至不給大家再求情的機會,直接選在了一天後行刑。
眾官只覺自己的臉面被皇上狠狠地摁在地上摩擦了一番。
當日午時,在謝擴、周煒等人的帶領下,約有六七成在京朝官紛紛頭系白布齊聚麗正門外,跪地慟哭勸諫。
直至日落,陳初也未與他們見上一面。
和以往不同,以前百官和皇帝出現巨大分歧時,百官或通過老臣、或通過宗室,總能找到雙方都認可的和事佬。
可此次,眼瞧雙方誰也不肯退讓一步,憂心忡忡的陳伯康才發現,普天之下,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對皇上施加影響的人選。
或許,皇后娘娘和蔡貴妃勉強算兩名有能力讓皇上更改主意的人。
但皇后娘娘遠在淮北,遠水解不了近渴。
蔡貴妃倒是正好在皇上左右,可她能不跟著起鬨架秧子便算好的了。
百官中甚至有不少人猜測,陛下忽然變得這般苛酷,說不定就是那蔡貴妃背後鼓搗的!
這事真假不說,但大家不敢直接指責皇上暴虐,將矛頭對準一個名聲不好的嬪妃,心理負擔總能小上許多。(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