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末,內侍召淮北眾學子入宮覲見。
百餘人同時入宮,聲勢頗為浩大。
可這麼一來,比學子來的早、比學子年紀大上很多的百官卻不樂意了。
不管是從尊老的角度說,還是從重要性來講,陛下都該先召見在此久候多時了的諸位大人!
值房內,眾官鼓譟一片,只有陳伯康開口斥責道:「肅靜!諸位皆是朝廷重臣,怎這般沉不住氣!」
陳伯康是周朝舊臣中最早和淮北合作的官員,有這一層關係,陛下對其很是看重,如今他已成了舊臣在新朝中的主心骨,說話頗有份量。
眾同僚或許有個別人心中不服,卻也就此安靜下來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吧,反正陛下總要見咱們!
西苑載忻堂。
此處不是相對嚴肅的前殿,已屬於後宮範圍。
選在此處和學子見面,似乎是想營造一種兄長和弟弟妹妹們會面的輕鬆氣氛。
下首,以彭於言等人為代表的十餘學子的座位距離陳初只有十餘步,一張張仍顯稚嫩的臉龐上,雖殘留著因忽聞崔載道身死的悲戚,但大夥卻極有默契的沒有提起此事。
方才陛下召見,進宮時彭於言已悄悄對同窗們囑咐道:「曹凌、魯嘯齋既已被捉,陛下又招了咱們進宮覲見,陛下有此態度便不會讓催學長白死.想來陛下心裡也難過,待會便不要再提此事了。」
彭於言幾人故作輕鬆的匯報了近來工作上各種進展,說到有趣的地方,幾人還會故作輕鬆陪著笑乾笑兩聲。
他們不提,陳初也不說,只問眾人可還適應江南氣候、俸祿緊貼夠不夠開銷之類的。
直到戌時中,會面臨近結束之時,陳初才又一次囑咐道:「莫要逞意氣.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有朕在,便不會讓你們受了不白之冤,一定要保全有用之身」
眾人自是知曉陳初在說什麼,不禁心有戚戚。
辭別時,陳初忽又道:「今晚,小崔骨骸便可運回臨安,明日帶回淮北安葬.於言,你們明日替朕送一送小崔.」
語速平緩,語調平靜。
但幾人終歸是從小在陳初跟前長大的,對這位兄長再熟悉不過,幾人都能聽出來.波瀾不驚的口吻下,隱藏著極力克制的感情波動。
「陛下放心,明日我們眾同窗,一起送催學長出城」
彭於言應了一聲,帶著眾人緩緩退出了載忻堂。
可走出殿門後,虎頭實在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陳初上身微微前傾,目光下視看著地板,眉頭緊皺,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方才眾人皆在堂內,尚不覺著載忻堂寬闊,可此時再看.偌大殿堂,格外空寂,哥哥一人孤零零坐在龍椅之上,顯得分外孤單。
虎頭心中登時生出一股別樣滋味,鬼使神差的轉身跑回了殿內,守在殿門的曹小健猝不及防,沒能攔住。
耳聽腳步聲,陳初抬眼看去,竟是去而復返的虎頭正站在台階之下,不由笑道:「相宜怎了?還是有事麼?」
虎頭聞聲,卻嘴巴一扁,「哥哥,你莫難過我、言哥兒、阿祖,還有學堂千百同窗,都和哥哥站一邊兒」
十幾息後,虎頭自載忻堂內小跑追上了同窗。
吳君如、司嵐等人還未來及問起因由,卻聽虎頭抽抽噎噎道:「咱們.咱們心裡不好受了,還能互相傾訴一番、還能找陛下做主可陛下心裡難過了,又能和誰說呀?外邊那些大臣,明擺要欺負陛下.誰給哥哥做主呀?」
「.」
司嵐完全get不到虎頭哭鼻子的點,但淮北出來的孩子,對陛下的信任已經到了盲目的地步,只聽她道:「就外邊那些歪瓜裂棗,還欺負陛下?我呸~」
眾學子離去後,陳初在空蕩蕩的載忻堂內枯坐良久,直到曹小健重新上前,低聲問道:「陛下,陳、羅、謝、周同數十位大人還等在南宮門外。」
比起一個時辰前的通稟,這次好像少了一個姓氏,陳初不由好奇道:「徐大人呢?」
「徐大人徐大人家中忽有急事,回去了。」
「呵呵,朕這位二哥啊,還好扮『忠臣』不上癮」
陳初說罷,曹小健又小心問了一句,「陛下,是否招諸位大人覲見。」
「不見,朕乏了。」陳初擺擺手,起身離去。
南宮門外。
眾官見學子離去,想著怎也該輪到他們了,不由紛紛起身,整理了官袍。
果不其然,半刻鐘後曹公公出現在值房外。
「陛下乏了,已回後宮歇息,諸位大人請回吧。」
可曹小健帶來的消息,卻登時引起了官員騷動。
方才,先召見學子,他們忍了!
可現今,陛下竟連見都不見他們,這能忍?
脾氣火爆的大理寺卿周煒大怒,高喝一聲,「昌華之事,關乎朝廷法度,陛下避而不見便能解決問題麼!」
當即有人道:「對!陛下不見,我等便在此靜坐!」
可附和者畢竟寥寥.
這一招,以前對周帝有用,但對楚皇
七年前,東京宣德門殺的人頭滾滾,其中並非沒有官員。
見大夥底氣不足,周煒不由怒視陳伯康和羅汝楫兩位高官,只道:「陳大人、羅大人,兩位最得陛下信任,如今陛下有錯,兩位不站出來講那逆耳忠言,難道要做佞臣麼?」
羅汝楫暗暗叫苦.他和淮北接觸的早,也最清楚當今天子的脾性。
別看陛下好脾氣、有仁名,但只要是陛下認定的事,天下幾乎沒人讓他改主意.便是有人能做到,譬如那蔡貴妃,但人家憑啥幫咱說話啊。
陳伯康和羅汝楫有著近似困境不管兩人如何看待昌華一事,但皇上之所以重用他們兩人,便是因為二人在周國舊臣中有著不小的影響力。
皇上用他們,便是為了讓兩人做皇上和舊臣之間溝通的橋樑、安撫舊臣,最大限度降低治理成本。
問題的癥結也在此兩人在舊臣擁有影響力的前提,便是『服眾』。
就像這回,他們若不出面,日後舊臣誰還拿他倆當自己人?
可被裹挾著來了皇城,便不可避免和皇上的意志產生衝突
方才,有淮北老臣徐榜在前頭頂著吸引火力,現下徐榜反應過來也溜了
羅汝楫面對周煒質問、同僚側目,只賠笑道:「事不至此,事不至此陛下忽失愛徒,一時生氣也情有可原,過兩日陛下消了火氣,那魯嘯齋和曹凌自可平安無事。」
「那陛下若過上一年半載仍不消氣呢?」
一旁的謝擴也道審理官員本就是刑部和大理寺的職責,皇上這回派親軍粗暴行事,侵犯的便是他們兩位的權力。
自是要據理力爭。
周煒馬上提議道:「不如這樣,我等自今日起罷朝,陛下一日不放魯嘯齋和曹凌,我等便在此靜候一日.」
他話音一落,始終未發一言的陳伯康一拍椅背,斥道:「胡鬧!陛下今晚不見,明日早朝還能不見咱們?周大人好歹也是九卿了,莫學那婦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撒潑本事!」
說罷,陳伯康起身朝眾同僚一拱手,「本官老邁,熬不得夜,先回府歇息了!」
他一走,眾官氣勢頓時泄了一半.再者,陳伯康說的確實有理,陛下躲得了初一,還能躲的過十五?
約莫一刻鐘後,周煒在同僚們的勸解下,隨大家悻悻離去。
亥時正,西苑月台。
江南風物多秀麗,這周國皇城內的景致也要比東京皇城更雅致一些。
這月台地處皇城制高點,是一處欣賞臨安夜景的好去處。
陳初與學子會面結束後,便獨自來到了這裡。
不過,換了地方也並沒有讓心情跟著變好早年老白、沈大叔戰死,好歹是死於戰場之上,那個時候,陳初對身邊所有人、甚至對自己,都有一兩分馬革裹屍的覺悟和思想準備。
但現在,卻是相對和平的時期,崔載道卻以這種慘烈的方式將性命留在了江南,讓陳初也開始反思起來。
「娘娘,豎在這裡行麼?」
正思忖間,忽聽殿外一陣腳步喧譁,陳初不由眉頭一皺,正待開口呵斥,卻又聽一道熟悉的嬌媚女聲道:「嗯,成!這裡視線好,還能吹到風你們支好梯子,本宮去喊陛下。」
僅是這道聲音,陳初剛剛蹙起的眉頭便又舒緩開來。
幾息後,卻見蔡嫿一身唐式抹胸訶子裙,肩披半透緋紅紗衣,拎著裙擺便跑了進來。
不待陳初開口,卻見蔡嫿朝他一眨眼道:「陛下,走,我帶你看星星去。」
「星星有啥好看的」
正在心煩的陳初大無語,蔡嫿卻不管不顧,拉上陳初的胳膊便跑了出來。
殿外,卻見曹小健帶著幾名宮人扶著一架豎在殿脊上的竹梯。
「.」
陳初無奈看向蔡嫿,後者卻興奮道:「上啊,去房頂看的清楚。」
說罷,蔡嫿推著陳初登上了梯子。
下方眾宮人皆是一臉便秘表情.大晚上的,當朝貴妃慫恿陛下爬房頂看星星,說出去誰信啊?
待陳初上了半截,蔡嫿一捋袖子便跟了上去,踏上兩階之後,似是擔心裙下走光,還不忘回頭威脅一聲,「都低著頭,誰敢抬頭挖了你的眼睛!」
皇城宮室,高度至少一丈起步,月台上這座宮室至少有兩丈余,蔡嫿好不容易爬上去後,又對下方喊道:「你們在下頭守著就成,不用上來。」
吩咐罷,轉頭一看.方才還一臉嫌棄的陳初,此時已在房頂上尋了個合適位置坐了下來,正遠眺臨安。
蔡嫿不由嘿嘿一笑,在陳初身邊坐了,身子一歪偎進了後者懷中,還不忘將陳初的胳膊環在自己腰上。
在房頂上看星星,果然和平時在地上的視角不一樣.
從此處看下去,可見臨安城清晰的長方形輪廓,城內街巷如同明亮的毛細血管,四通八達,萬家燈火遍布其中。
往東看去,可見錢塘灣內點點船火,穿梭不止。
偶有帶著稍許鹹濕味道的海風,習習吹來
早已習慣了身旁圍滿了人的陳初,此刻和蔡嫿待在這靜悄悄的宮殿之上,只覺天寬地闊,仿似暫時逃離了嘈雜世間。
「難為嫿兒找了這麼一個地方,偷來片刻清閒」
陳初知曉蔡嫿苦心,不由笑著道,後者枕在陳初大腿上,從下方望著陳初的鼻孔,忽而哈哈一笑,「這麼看陳郎,好醜.」
「.你這女人,好不識趣!」
「嘻嘻~」蔡嫿抬手,摁著陳初的嘴角,強行拉出一個笑容,這才道:「你呀,就是自尋煩惱。」
陳初沉默片刻,卻道:「這回,是我太心急了小崔他們尚年輕,該再給他們幾年成長的時間」
「從來都是事教人,哪有人安安穩穩長大等著事情自己找上門的?便如當年,那馮長寧尋你麻煩,豈會等著你好應對之策才登門?」
「那不一樣.」
「怎不一樣?人故有一死,誰也逃不脫.莫說老白、小崔,便是我,也早晚有離你而去那日,到時,你一定要看開些.」
「好端端說這作甚?」
陳初皺眉,蔡嫿抬手抹平了陳初的眉頭,隨後看向漫天星辰,道:「我本就年長你幾歲,又自幼體寒陽虛,並非長壽之象,八成走在你前頭」
「莫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嘻嘻,陳朗你緊張了呀?」
蔡嫿支起上身,抬手捏了陳初的下巴,近距離觀察了後者的神情後,笑嘻嘻道。
陳初拿開蔡嫿的手,隨後將環在蔡嫿腰上的胳膊緊了緊,只道:「你隨我十餘載,清閒日子沒過幾天,罵名倒背了不少.說什麼生啊死啊的,往後還有幾十年好過呢。」
「嘻嘻,我還沒覺著委屈,你倒先替我委屈上了」
蔡嫿稍稍一頓,接著道:「我想說的是,阜昌七年以前,那二十一年加一起比不上如今的一日.便是即刻死了,我也心甘情願。我如此,想來小崔臨死前也從未後悔過進入學堂、成為你的學生.命數自有天定,你需看開些。我若早你死了,便在宗祠等你到時你只需想著我化作鬼魂遊蕩在你旁邊,興許你就不那般難受了」
「嘶~」
陳初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嫿兒這情話,說的有點瘮人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