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我也可以愛大楚!

  所謂御營,君前儀仗也.

  將士選拔嚴苛,身高、容貌皆有所要求,多勛貴子弟,統一制式亮銀甲,華麗冠絕全軍。

  御營將士,啥都好,就是不會打仗.

  不怪周帝將這支花架子軍隊調撥給了康履,實在是限於手中已沒了可信之兵。

  不過,按照事先設想,御營為康公公壯壯聲勢的作用還是能起到的。

  可誰也沒想到,僅僅因為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營正解天祿,陡然打破了楚周之間脆弱的平衡。

  大勢之下,或忠義、或滿懷野心、或單純被裹挾的各色小人物,紛紛藉此露出了崢嶸。

  但也有些原本身居高位的大員,卻因一時選擇不慎,就此墜入深淵。

  五月十六這晚,場面混亂,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後眾說紛紜。

  有人講,是著急解救主官的天雄軍祿字營軍士先殺了御營兵士。

  也有人說,是眼高於頂的御營軍士先動的刀子.

  總之,戌時初營地內的康履和王淵聽聞動靜,急匆匆出帳時,營門處已廝殺一片.御營將士因有風騷甲冑,連易服這種區分敵我的工作都省了。

  康履朝廝殺處連喝幾聲,卻根本沒人答理他這欽差,甚至還因此引起了作亂荊湖軍的注意,若不是身旁親衛拼死抵抗,兩人差點血濺當場。

  亂軍因缺乏指揮,很是混亂,但卻占著人數優勢,將花架子的御營殺的連連後退。

  戰至戌時二刻,幾乎全員首次上戰場的御營軍士大潰,卻因營門被源源不斷趕來的荊湖亂軍所堵,只能在柵欄圈成的營地內四散奔逃。

  祝德恩帶著一隊弟兄,直從位於東側的營門往裡殺了個對穿,西側柵牆上,十餘御營軍士早已丟了兵刃,正在奮力向上攀爬,想要翻過柵牆逃到營外。

  可沉重甲冑此時卻成了催命符,剛爬到一半,便被趕來的祝德恩等人從後方一刀戳透,釘在了柵牆上。

  另有一人,眼瞅已即將翻過柵牆,卻見牆外又趕來一夥荊湖亂軍,不由嚇的涕泗橫流,回頭便喊:「莫殺我,我父親乃檢校太尉張奎!你們莫殺我,放我回臨安,我讓父親封賞爾等!」

  恰好,柵牆外的荊湖軍也趕到了近乎,借著火光一看,正是去往各營串聯的龐秉中。

  檢校太尉乃當朝大員,莫說是他們,便是荊湖軍督帥吳貢見了也得矮上三分。

  此人自報家門後,滿身殺氣的荊湖軍士不由氣勢一滯.似乎直到此刻才意識到自己跟著上官乾的是誅九族的買賣。

  祝、龐二人對視一眼,只見前者當即將雁翎刀叼在口中,往前一縱,四肢同時發力攀爬,只幾息便爬到了那名進退不得的張太尉之子身側,「好漢,莫傷我性命,我父給你富貴.」

  不待張公子驚慌失措之言講完,祝德恩已單手持刀狠狠從肋下甲冑的縫隙之間攮了進去。

  「啊~」

  一聲慘叫,張公子跌落地面。

  不想他卻是個求生欲極強的人,受了這般重的傷,竟沒有當場斷氣。

  祝德恩從柵牆上一躍而下,瞅了一眼還在抽搐的張公子,原本打算補上一刀,上前後卻改變了主意,只見他轉頭看向了一名屬下道:「二亮,來見見血」

  二亮參軍月余,莫說殺人,就連雞都沒殺過。

  方才只覺興奮,沒頭沒腦的跟著祝隊將沖了一番,卻未殺一人,此時聽出隊將要他親自動手,不由大聲答應一句,雄赳赳走上前來。

  火光下,卻見這重傷公子約莫還不到二十歲,和他年紀差不多,但細皮嫩肉,看起來還蠻英俊。

  「莫莫,殺我.」

  那張公子只是隨軍出來一趟混個資歷,沒想到竟要將命丟在此處,恐懼之下,噴吐著血沫,淚水滾滾而下。

  二亮不由遲疑,可抬頭看去,眾兄弟都在看著自己,二亮心知若自己猶豫膽怯,便要被大夥看不起了,不由側過頭不去看那張公子,咬牙一刀砍了下去。

  「啊~」

  又是一聲微弱了許多的慘叫.因避開了視線,沒砍准,這一刀直接削掉了張公子的半拉下巴,沒能正中脖頸要害。

  「找到營正了!找到營正了!」

  遠處遙遙傳來一陣歡呼,祝德恩聞言再不在此浪費時間,上前一腳踹開了二亮,罵了一聲,「慫貨!」

  隨後反手下戳,刀尖直入張公子咽喉後者渾身痙攣,幾息後,徹底沒了動靜。

  戌時三刻,此次兵亂中最為悍勇的祿字營軍士同救出營正解天祿。

  剛被捉了兩個時辰,解天祿已是渾身傷痕,僅剩的裡衣上遍布鞭痕,被滲出的鮮血染成了一道道黑紅印跡。

  「營正!」

  「解頭兒」

  眾人簇擁下,解天祿望著眼前混亂局面,當即肅聲道:「怎回事?」

  「大人,屬下死罪!傍晚聽聞大人被御營收押,一時心急.」

  祝德恩簡短解釋了一番,解天祿萬萬沒想到,因為自己竟惹出這麼大的事,但他在兄弟面前素有威望,心知開弓沒有回頭箭,此時他若退一步,便是帶著眾兄弟踏入了萬丈深淵。

  略一思索,當即囑咐道:「稟中,速帶你部兄弟集合各家家眷,若戰事不利,我等帶家人投往江北!老祝,你隨我將欽差大人找出來!」

  「頭兒.我已命人去江北請蔣督帥的人前來接防了」

  祝德恩趕緊湊在解天祿耳邊解釋道,示意後者不用再派人接家眷,解天祿頗為意外的看了祝德恩一眼,隨後便道:「好!那我們便會會欽差大人吧!」

  御營已成一個封閉死地。

  龐秉中方才串聯的各營軍士將此處圍了個水泄不通,見到御營人馬便亂刀分屍,已徹底沒了秩序可言。

  解天祿找到康履時,後者身邊的親衛、甚至御營指揮使王淵已盡數死絕,只有他自己手持一柄寶劍,被捷勝軍一部圍在中間,耍猴一般躲閃著這名老太監無力的揮砍,時而戲謔、時而鬨笑。

  解天祿找到這部捷勝軍的頭頭,想要將康履討過來後者畢竟是個欽差,活捉了他,也算給蔣督帥個見面禮不是。

  可經他一提醒,那名勝捷軍的隊將也反應了過來,不由嬉笑道:「解營正,今夜大夥都是為了救你,這老太監也是我部最先捉到的,您不能這麼明著搶吧?」

  雖解天祿軍階高過那名隊將,但兩人分屬兩軍,沒有統轄關係,他自然不好用強。

  卻見解天祿環顧廝殺聲逐漸小了下來的戰場道:「李隊將,御營軍士身上的甲冑可不少值錢今晚事發突然,好多友軍如今還擁堵在營外,待他們都進來了,這甲冑可就分不了多少了.」

  一聽這個,那隊將果然眼前一亮。

  以御營的標準,這些甲冑拿到黑市上去買,一套少說數百貫!

  若能搶先收集個幾百套,那便是十來萬貫的生意啊!

  不比這老閹人值錢麼!

  「謝過解營正!」

  醍醐灌頂的勝捷軍隊將,馬上帶領手下扒甲冑去了。

  祝德恩頗為不解的看了看解天祿,接著再看向了遠處滿地的御營軍士屍首,似乎也在眼饞那些甲冑。

  解天祿卻道:「那兵甲不是那般好占的.」

  說罷,抬手指向了康履,命道:「將他綁了!」

  「誰敢!」

  康履此時發冠已丟,欽差命服沾滿了泥土,臉上也不知是他自己還是旁人的血漬,銀白蒼髮在彌散著血腥氣的夜風中飄搖。

  卻見他笨拙的朝虛空辟出一劍,大喝道:「本官乃陛下欽命監軍,爾等犯上作亂,必會禍及家人!」

  「哈哈哈,你這閹人,倒有幾分硬氣!卻不知大周氣數已盡,不如隨我等投了大楚,還可安度餘生.」

  祝德恩像看小丑一般,笑嘻嘻道。

  「哈哈哈」

  卻不料,康履比他笑的還大聲,可隨後笑聲戛然而止,只見康履以劍為指,指著祝德恩道:「無義莽夫,可知忠義呼!」

  「老子不知你的忠義,卻知你再頑抗,老命不保!」

  「蠢材,你看老夫像那背信苟活之人麼!」

  話音剛落,康履忽地將寶劍架在了頸間,緊接轉身朝東南方向跪了下來,頓時淚水滾滾而下,「陛下,老奴沒辦好差事,有愧陛下囑託」

  說罷,手腕在頸間猛地一旋,一道血線噴涌而出。

  「.」

  初夏夜,充斥著廝殺、兵刃交擊的嘈雜背景音中,此一隅霎時安靜。

  足有三四息的沉默後,祝德恩不知為何心生惱怒,欲要上前踹幾腳,對屍體泄憤,卻被解天祿出聲喝止,「不可無禮!找口棺材,將人葬了.」

  戌時中。

  綿延三十里的江南大營,已成一片火海,處處皆是混亂。

  祝德恩想像中的江北楚軍,卻遲遲不到.

  作為今晚風暴的風暴眼,御營營地內更加不堪因湧進了更多軍士,方才還並肩攻擊御營的各部,此刻卻為了搶奪甲冑等戰利品,大打出手。

  不多時,原本尚算克制的打鬥,就變成了殺紅了眼的刀兵相向。

  祝德恩此刻才明白解天祿說的那句『兵甲不是那般好占』的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祿字營眾人輕裝上陣,破壞了一段柵牆,從御營營地西側脫離了這片是非地。

  可外間景象,同樣不遑多讓。

  江南大營七萬人,去年隨楚軍北伐的只有兩萬人,今晚參與作亂的最多只幾千。

  可黑燈瞎火之下,有人高喊『楚軍打來了』,有人驚慌大叫『走水了』。

  混亂就像病毒一般急速蔓延,終是導致了最可怕的『嘯營』。

  到處都是多少不一的小股將士,從剛開始互相搶奪戰利品、財貨,發展到後來,開始趁黑偷襲。

  為了自保,直至發展為一旦撞上別部,不問緣由便是一番廝殺。

  祿字營因沒有痴迷戰利品,輕裝抱團,原想遠離混亂,卻不料在御營東一里處,又偶遇一場混戰。

  起初,情況不明,祿字營埋伏於路旁,沒有參與這場突發戰鬥。

  直到一刻鐘後,雙方殺了個兩敗俱傷,勝利一方僅剩二十餘人.這慘烈程度,卻要比他們在戰場殺敵時還要激烈。

  待這二十餘人重新燃起火把,解天祿等人才借著火紅看清楚,來人竟是天雄軍、勝捷軍指揮使孫渭、盧德臣,以及荊湖軍督帥吳貢。

  解天祿趕忙帶著屬下前去匯合,驚魂未定的孫渭一見是本方下屬,連忙道:「御營發生了何事!欽差如今在何處?」

  解天祿連忙稟道:「嘯營了,欽差大人死於亂軍之中。」

  一聽這個,孫渭和盧德臣差點沒背過氣來.他們還指望著憑此向楚國爭取投誠條件呢,如今欽差都死了,和大周再難有緩和餘地,他們哪還有合適籌碼?

  「肏他娘!誰殺了欽差!老子砍了他!」

  氣急之下,盧德臣爆粗,可關於他的問題,祿字營卻無一人回應。

  解天祿、祝德恩、龐秉中等人怎以眼神默默交流一番。

  還好,吳貢終於反應了過來,下意識道:「解營正,你不是被羈在御營內麼?誰放你出來的!」

  孫、龐二人並不是傻,只是今晚原本想借著軍士鬧事,向欽差施壓一番,看看能不能再從周國訛出點東西來。

  卻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發展到了眼下完全失控的地步,不免被怒火蒙蔽了心智。

  此時吳貢一句話,兩人瞬間清醒.祿字營全員在此,解天祿重獲自由,不是明擺著祿字營今晚玩了個大的麼!

  「天祿兄弟,你身上傷勢如何.」

  孫渭馬上換了一副和藹笑容,卻已來不及了祝德恩似是怕夜長夢多,當即高喝道:「弟兄們!殺了他們,提頭投大楚!」

  太尉家的公子都殺了,還逼死了欽差,那差這兩個指揮使!

  僅剩的二十餘殘兵,哪裡扛得住數百人圍攻,只幾十息,短促的戰鬥便迅速平息。

  孫渭被從馬上拽下來、墜入亂刀之中時,只來及喊出最後一句,「我也能投奔大楚啊!莫殺」

  孫指揮使確實可以愛大楚,只是,他愛的有點晚了。

  方才,他那句說錯的話,最多只是導火索。

  到了現下已不能回頭的時候,少一位上官,他們這些低級軍官的功勞便能多凸顯一分。

  若明日投楚,皆由眾上司主導,事後論賞,他們這些隊將、什長之類的,能撈到個屁!

  此事,祝德恩最先意識到,但到了此刻,所有人都意識到了

  投楚一事,他們和上官是競爭關係!

  不過,在解天祿的特意保護下,荊湖軍督帥吳貢僥倖留得一名。

  被眾人團團圍在馬上的吳貢,見解天祿沒有殺自己的意思,強作鎮定道:「解營正,你想要本帥作甚?」

  「大帥!」

  解天祿單膝跪地抱拳道:「如今大營四處烽火,我等願隨大人速速平息內亂,減少袍澤死傷!」

  吳貢聞言,不由長出一口氣,心知自己這條命是保住了確實,如今整個大營已完全亂套,僅憑他一個小小營正,根本安撫不來。

  只有吳貢親自出面,逐漸收攏潰軍,才能穩住局面。

  「好!請解營正隨本帥前往彈壓亂兵。」

  吳貢客氣道,但解天祿依舊跪在地上沒有起身,只聽他又道:「大帥,我祿字營數百弟兄,今晚已將腦袋系在了腰間,屬下斗膽問一句,大帥可有活路指給我等?」

  吳貢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當即保證道:「解營正放心,明日天亮,本帥便渡江親去江北!為我荊湖軍七萬將士尋條光明坦途!待本帥見了蔣督帥,一定將今晚之事如實報來,不會埋沒了解營正眾弟兄!」

  說了這句,吳貢不由心生幾分苦澀.原本他可以更體面的投楚,並且,以他的身份,投楚首功怎也跑不了。

  如今狼狽不說,還會在楚皇心中落一個被逼無奈才轉投大周的印象。

  今晚之事,看似偶發,實則卻是必然。

  世道洪流,改朝換代,在利亦在勢,大楚一統之勢已成,在大勢威壓之下,才有各色人等的不同選擇。

  五月十六,周國江南大營炸營。

  御營覆滅,欽差殞命。

  另有指揮使以下將官幾乎全滅,僅督帥吳貢以身免。

  經一夜混亂,至凌晨卯時,吳貢收攏潰兵四萬餘,余者四散逃於鄉野。

  清晨時分,已從不同渠道得到了消息的蔣懷熊,確定此事並非對方的苦肉計之後,才在天光大亮後,命女婿楊二郎為先鋒,南渡過江.

  荊湖路大營,周國經營三年有餘,就此輕鬆易手。

  江南大營是周國最後一部可稱精銳之師,沿江諸軍頓時陷入了恐慌。

  五月十九日,陳初同家人抵達蔡州,卻未作停留,將家眷安頓在此後,急率彭二、周良部南下。

  同日,周國江南東路江寧知府桑延亭宣布投楚。

  五月二十一日,周國浙東路晉陵知府鄭懷漢聲明歸楚。

  五月二十三日,福建路泉州、興化軍刊報易幟

  楚皇鑾駕剛剛進抵淮南,周國已有十餘州府變幻了城頭皇旗。

  原本預計用三年時間將江南納入大楚版圖,卻因一個小小營正,兩國局勢發展態勢,瞬間推進到了一個瘋狂加速的狀態中(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