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末,大江浩渺,太陽西沉。
鄂州春陵渡前,數名做著船工打扮的淮北軍士向解天祿遙遙拱手後,面色凝重的登上了北返船隻。
數百息之後,解天祿望著漸漸變作小黑點的渡船,總覺著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直到淮北船隻徹底從眾人視線中消失,才猛地想起哎,忘記讓他們幾人幫自己往蔡州帶個話了。
『阿怡,莫等了.』
這邊,御營指揮使王淵依舊被解天祿持劍挾在身前,只見前者微微仰著頭,小心翼翼道:「解營正,本官已遵約放了淮北軍,你是不是也該放了本官?」
不遠處,目睹了全部過程的捷勝軍指揮使盧德臣卻暗道,解天祿若真放了你,哪裡還有性命在?
卻不想,那解天祿聞言,竟真的鬆開手來,寶劍哐當墜地。
王淵登時一個前竄,脫離解天祿威脅,後者站在原地紋絲未動,絲毫沒有繼續拿他當人質的意圖。
兩人一動一靜,倒顯得王淵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王淵此刻再沒了方才小心謹慎的模樣,朝著屬下吼道:「還愣著作甚,將人給我綁了!」
剛才,解天祿挾持王淵時說的便是,大人放了他們幾位,某便放了大人。
此時面對王淵屬下,未作任何反抗,任由眾人將他捆了個結實。
解天祿徹底沒了威脅,王淵才在脖子上摸了摸,因油皮被劃破,手上沾了血絲,只見後者走至解天祿身前,氣惱道:「本官本想給你留條生路,你這是自己找死!」
說罷,一肘搗在解天祿腹部,眼見他疼的蜷起了身子,才算出了口惡氣。
旁邊的盧德臣湊上前來,主動與王淵搭話道:「王大人,這解天祿近年多有戰功,不知大人準備如何處置啊?」
『多有戰功』的潛台詞就是求情唄,正在氣頭上的王淵卻冷臉道:「盧大人方才是不是也去了江北?康公公奉旨監軍,查的就是私通楚國!盧大人還是想想怎麼向康公公解釋吧!至於這姓解的,不殺不足以正典刑!」
其實,依康履之意,原本打算只捉一兩名伍長、什長或大頭兵之類的殺雞儆猴。
為安定考量,莫說盧德臣一個指揮使,便是解天祿這等營正,也輕易動不得。
但今日解天祿之為已形同謀逆,天王老子來了也留不得他!
酉時末。
天色稍暗,天雄軍大營營地內,祿字營隊將祝德恩小心翼翼從懷裡掏出一罐午餐肉罐頭,以隨身短匕切碎,一股腦倒進了身前正在熬煮的粟米野菜粥內。
用手指將罐底那點葷油、碎肉統統刮進鍋里,祝德恩依舊不舍丟棄,又伸舌添了罐頭,這才作罷。
罐頭進鍋,肉香激發,左近那幫鼻子比狗還靈的袍澤馬上圍了過來。
「喲,祝大哥竟然還有肉罐頭啊!」
「頭兒,您真能藏,兩個月里,當初從東京帶回來的吃食我們早就吃沒了,您竟然還有!」
「狗日的老祝!你上回吃老子的淮北燻肉時,說自己帶回來早就沒了,竟還藏私!」
與他平級的祿字營另一名隊將龐秉中罵罵咧咧上前,便要用木勺先盛一碗。
卻被祝德恩一巴掌打了回去,「老子就剩這半罐了!老龐你是餓死鬼托生啊,等粥煮熟再盛不行麼!」
這邊一吵嚷,引來了更多袍澤,眼巴巴看著這鍋加了料的菜粥。
旁邊,一名機伶新兵已撿起了被祝德恩丟在地上的空罐,也不嫌剛剛被上司舔過,抱著罐子又舔了一遍,少許葷腥在口腔中化開,不但不能少慰五臟廟,反而讓人更渴望肉食了。
直到把那罐子舔的溜光鋥亮,這名喚作二亮的新兵才戀戀不捨的放下,問向了旁邊的老兵曹老六,「曹什長,小的聽說你們在遼東時,整日吃這個,是真的麼?」
這新兵是荊湖軍南歸後,新補充進來的,自是沒有隨軍去往遼東,但近來常聽老兵們懷念隨淮北軍出征的日子,還說那午餐肉罐頭都吃厭了。
二亮品嘗過這點殘渣後,卻是不信.這東西能吃厭?想來那楚國皇帝每天也就吃這了吧!
曹老六聞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想擺個老資格講講滅金壯舉,卻有人搶在他前頭道:「何止整日吃這個啊!還有那方便麵,能幹吃能煮能泡配上這午餐肉,簡直絕配!有時,每伍兄弟飯後還能分得一瓶水果罐頭哩!」
「對對對,有桃罐頭,還有山楂罐頭」
「老子最中意那山楂罐頭,吃完罐頭再飲一口那罐里的糖水,嘖嘖嘖.那個美啊!給個神仙也不換!」
「呲溜~」
「嘶~」
場間一片吸溜口水的聲音。
原本想在屬下面前裝逼的曹老六眼見逼都被旁人裝了,趕緊道:「你們說的都算個屁!去年和黑旗軍的兄弟一起打下寧江州後,老子隨咱們解頭、康團長、恆哥兒去城外狩獵,打來一隻狍子.狍子知道麼?恆哥兒說,那是鹿的一種!」
當即有人質疑道:「六哥,你莫不是在吹牛吧!鹿肉,古時可是只有皇帝王公才能吃的東西!」
「誰吹牛誰是王八蛋!不信你們問祝隊將,當時他也在!」
見眾兄弟都看向了自己,祝德恩呵呵一笑道:「老曹沒扯謊,我們確實一起吃過鹿肉,恆哥兒還卸了一隻鹿腿送給楚皇了呢!」
「.」
吃鹿肉,還有點可信,但忽然間扯到了楚皇身上,就顯得太過離奇了那楚皇是啥人?十年滅三國,長江以北盡歸一家!
老兵們雖然和淮北軍並肩作戰過,但你忽然隨口扯出一個人,便能見到楚皇,未免太像是吹牛了。
見二亮幾名新兵滿臉不信卻又憋著不敢質疑,祝德恩故作高深道:「你們知道個啥,淮北軍和咱們這兒又不一樣.剛開始我不知道,南歸後,我才聽解頭說起過,那恆哥兒是當今楚國皇后的侄子!人家想見楚皇,自然是能見到的!」
「嚯!」
這點更是讓許多人難以理解了.從老兵們話里話外便能聽出,和他們關係處的極好的康團長部下,是一線作戰部隊,皇后的侄子竟去這種地方參軍?
他不怕遇到危險麼?待在後方,或者是做個文書,然後冒領個軍功升遷不是更好麼?
畢竟,有個姑父做皇帝!
這個話題不好深聊,不然容易引起大夥對本方各種弊端的批評,但大夥心中忍不住想,都是七尺男兒,若能在楚國從軍,處境要比現下好的多吧?
至少,能吃飽吃好
最終,不知誰小聲問了一句,「祝隊將,眼下這局勢.若真打起來,怎忍心和康團長他們廝殺啊.」
這個問題,祝德恩也沒法回答。
並且,說好聽的是『不忍心』,說難聽的便是,咱憑啥和楚軍打啊!
正是因為並肩作戰過,老兵們才更清楚楚軍的戰鬥力,兩軍完全沒有可比性。
本就對楚軍有些感情,又明確的知道打肯定打不過荊湖軍的士氣,可想而知。
也正因如此,近來才會有那麼多軍官三天兩頭往對岸跑,這是在聯絡感情,提前準備後路呢。
祝德恩未答,另一名隊將龐秉中卻忽然道:「算日子,解頭快回來了吧,興許解頭會給咱們帶點好吃食,改善一下生活.」
「是了.」以祝德恩對上司的了解,後者確實不會忘了兄弟們,隨後下意識補充道:「前幾日臨安來了人,說是整肅軍紀,莫被解頭兒撞上」
「嗤~」龐秉中嗤笑一聲,顯得極為不屑,可不待他再說話,卻見遠處跌跌撞撞跑來一名祿字營軍士,滿臉驚恐,不等祝德恩人發問,那人便哆哆嗦嗦道:「祝隊將,大事不好了!方才解頭帶了一堆淮北吃食,剛過江,便被御營的人拿住了!說是要明日問斬!」
「!」
場間登時一靜,祝德恩、龐秉中異口同聲道:「人關在哪裡?」
天雄軍乃荊湖軍攻堅破銳的先鋒,而祿字營又是天雄軍的劈路尖刀,祿字營之所以能有如此戰力,自然少不了解天祿忠義的人格魅力。
祝、龐二人第一反應,竟同時想到了『搶人』。
之所以會有這種下意識的想法,一來,他們和解天祿感情深厚;二來,周國風雨飄搖,對底層軍士的威懾已大不如前;三來,便是和康石頭等人的良好關係,讓他們有一個良好退路。
『大不了造反』的念頭,非常有可行性。
若是周國鼎盛,解天祿便是他們的親爹,他們也未必有這般勇氣。
不過,這種事但凡謀劃不好,不但救不了解天祿,自己也得被誅九族,兩人不由對視一眼,隨後環視人群,與各自心腹皆短促對視一眼。
曹老六等人心領神會,默默起身,握著刀柄站在了人群外圍。
祝德恩這才低聲道:「那臨安來的太監,正是為了尋咱們的麻煩而來!我等在遼東,皆與楚軍交往密切,今日他們殺解頭,明日就輪到咱們了!今日救解頭,也是救咱們自己!我欲前往御營討人,是兄弟的便隨我去,不想去也不打緊,可自行離去!」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有些人還沒反應過來,祝德恩已說出了前去索人,自是不乏心生退縮之人。
可轉頭一看,曹老六等伍長、什長已握刀站在人群後方,虎視眈眈。
嗯.『可自行離去』,誰走個看看。
有人畏懼,但同樣不缺胸懷野心之人,或者單純只是想投楚日日吃上那肉罐頭,下方當即有人低喊道:「解頭待我等親若兄弟,他如今有難,我等若袖手旁觀,還算人麼!祝隊將,你說怎辦就怎辦!」
「對!解頭從軍十幾載,負傷無算,怎可死於閹人之手!我等不服!」
「走,救解頭!誰敢阻攔便一刀殺了!」
眼見軍心可用,龐秉中不由興起,抽刀便要帶著兄弟們前往御營,卻被祝德恩一把拉住,只聽他在前者耳邊道:「莫莽撞!王淵所率御營足有兩千人,咱們只有幾百人,衝過去必然吃虧!」
方才見祝德恩還是一臉激昂,此時卻說了這些喪氣話,龐秉中不由急道:「那你說怎辦!」
卻聽祝德恩附耳小聲道:「你去各營聯絡,便說臨安來的公公要收繳我們得來的楚皇賞賜、清算去過遼東的將士,此時已對我祿字營動了手!他們若不願等死的,就一起去御營要個說法!」
「!」
龐秉中錯愕看向祝德恩,隨後果斷點頭道:「好!沒想你老祝濃眉大眼,竟這般陰險!」
當初隨楚軍北征遼東的是荊湖軍中最精銳的兩萬人只要祝德恩的這個說法快速在流傳出去,莫說是太監康履,便是主帥吳貢也壓不住將士的怒火。
如今國之將傾,軍心思動,任何一丁點火苗,便可能引起一場大亂。
亂了,他們祿字營才有機會救出解天祿。
龐秉中帶了幾十個人,迅速散往綿延數十里的大營各處。
祝德恩則帶著剩下的弟兄前往御營,途中,卻找上曹老六秘密囑咐道:「老六,你速速想法子渡河,找上楚軍,便說我祿字營決意今晚起事,歸正大楚!請對岸蔣督帥發兵救援!」
曹老六混跡軍中十餘載,腦子機靈的很,不由意味深長的望著上司道:「頭兒,若以後富貴,可莫忘了拉扯兄弟一把!」
軍中,從不缺野心家。
單看祝德恩這一系列操作,明面上是冒著風險解救解天祿,但今晚若真能成事,讓楚國以極小代價拿下江南荊湖軍大營來日,這歸正大楚的首功,便是他的了!
吳貢、盧德臣、孫渭等荊湖軍中高級軍官,雖然一直和江北楚軍保持著接觸,但始終沒有下定決心投楚的原因,大抵是想『再看看』。
看看能不能討來更優惠的條件,比如封王拜侯之類的。
而他們之所以敢拖延,還不是因為手裡有這幫將士做籌碼而如今,籌碼卻比他們先行動了。
於是乎,原本應該落在他們頭上的紅利,便要歸籌碼所有了。
戌時初。
捷勝軍營地內,專門將天雄軍指揮使孫渭請到帳內的盧德臣,正在向後者說起方才之事。
聽了此事,兩人皆判斷,解天祿活不成了持刀挾持欽差,等同謀逆,這個罪太重。
那解天祿畢竟是孫渭手下猛將,後者頗為不忿的抱怨道:「欽差想要立威,選個什長、隊將還不成麼?那解天祿雖蠢笨,卻極為勇猛!把老子逼急了,老子投大楚去!」
「誒」盧德臣連連擺手道:「時機未到,時機未到啊!如今大楚皇帝未對我等前程做出任何許諾,難不成就憑咱們吃了蔣懷熊幾頓酒,便投過去?這般不免被他們小看,還需等等再說」
孫渭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們的底氣倒不是覺著本方能和楚軍抗衡,而是因為北征期間,他們從楚皇對荊湖軍一視同仁的後勤供應中能感受的到,楚皇早已將荊湖軍視作囊中之物,肯定不希望兩軍搏殺,造成無意義的死傷。
就憑這點,荊湖軍將領便有了討價還價的本錢數萬將士的性命。
二人正低語時,有親兵來報,言及祿字營異動。
孫渭馬上起身,準備回營彈壓,卻被笑呵呵的盧德臣拉住,只聽後者道:「莫去莫去,咱們就在營中吃酒康公公和王指揮使想拿咱們立威,讓他們砰一鼻子灰也好。待晚些時候,你我再過去.」
這是打定了拖楚欺周的主意既對楚國矜持,又想打壓一下周國,像一個綠茶婊左右拉扯。
反正手裡的兵,就是他們的資本。
孫渭緩緩坐下,擔憂道:「老盧,不會鬧出大事吧?」
「能鬧出甚大事?解天祿如今被關在御營,祿字營群龍無首,幾個莽夫能鬧出甚大事?我等只需靜觀其變,到時是支持康公公殺解天祿以正刑典,還是開口為解天祿求情,以按軍心還不是我等一句話的事麼?你我只需安坐於此,一切盡在掌握!」
盧德臣捋須笑道,頗為自得。
孫渭仔細想想,好像是這個道理,便暫時放下心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