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景明宮撞姦情,小皇帝除梟雄

  八月下旬,淮水南北、長江內外,皆因數百年來首次有漢軍攻陷敵京的消息持續醱酵而一片歡騰。

  南渡衣冠準備為此歸鄉祭祖者、江南士子前往淮北交流者、趕往東京迎接被擄親人者、單純想去淮北遊歷一番者,不計其數,浩浩蕩蕩渡江北上。

  長江南岸江寧一線,因紹興和議成為通商之地,名義上歸兩國共管,其實早已落入齊國實際掌控。

  自然對各色北上人群大開綠燈。

  作為晉王起家之地,蔡州、桐山等地不約而同成為了北上商旅參觀的頭兩站。

  八月二十四,各路北上人馬中聲勢最大的留淮學堂學生代表,得到了王妃親自親自接見,會見中,王妃對學生們深入基層的行為表達了讚賞,並寄望兩地學子繼續為齊周兩國民間交流貢獻自己的力量。

  翌日,在藍翔學堂男女兩校的學生代表陪同下,留淮學堂學生再次啟程,前往桐山調研。

  而同樣為兩國交流做出巨大貢獻的音律大家梅瑤,則被大齊首位女官、淮北婦人部主事丁嬌丁娘子頒發『巾幗獎』,同時受聘成為藍翔學堂音律部教諭。

  蔡州,頓時成為齊周兩國交流最熱鬧的第一線,每日都有周人遊逛於城外工坊區、以及更遠的村莊內,試圖尋找淮北發跡的原因。

  每晚,城中酒館亦常見齊周兩國百姓互相討論,若周國複製淮北模式,有哪些困難。

  熱烈氣氛中,無數人也在等待著臘月的到來.東京獻俘。

  淮北仲秋,天高雲淡、風清氣爽。

  可數千里外的黃龍府,秋意卻比中原凜冽許多,似乎嚴冬已提前到達了一般。

  八月二十六,夜戌時,甘泉坊天策府。

  負責協調周軍和天策府的羅汝楫,以及周軍主帥吳貢坐在陳初右首,那吳貢的臉色相當不好看。

  眼瞅陳景彥還在與羅汝楫說著關外風光,吳貢終於忍不住起身朝陳初道:「晉王!奪營之事,您果真不管麼!今日斡勒溫與那喇部私自入城,奪我營房,若其二人不得懲處,日後必成大患!」

  今日,合札軍副統領斡勒溫以及女真十部中有生力量保存最完整的那喇部,聯手將吳貢部從外城西開陽坊的軍營趕了出來。

  吳貢又沒接到離營調令,自是不肯讓出營房。

  為此,雙方一度發生衝突,吳貢部七死百餘傷,若不是上司羅汝楫第一時間趕到,好言相勸吳貢讓出了營房,恐釀出更大衝突。

  坐於上首的陳初抿了口茶,陳景彥卻做了一臉為難神色,勸道:「吳大人,此事並非軍士間的普通鬥毆那麼簡單,事關國家邦誼,需小心妥善處理啊!」

  一聽這個,吳貢不由惱怒,身為一軍主帥,可貪財可跋扈,唯獨不能在屬下面前慫!

  如今,他被趕出城的屬下,還守著袍澤的屍體,等大帥為他們討個公道哩。

  心知文官難纏,一臉悲憤的吳貢只對陳初道:「晉王!而今我部兒郎還在城外吹著寒風呢!請晉王為我死傷兄弟主持公道!」

  羅汝楫陪著吳貢至此,自然也是為了此事,說實話,他心裡當然想要陳初狠狠懲治斡勒溫一番,可觀察片刻後,以為晉王剛剛奪下黃龍府,不願與金軍生出間隙,想要息事寧人。

  對羅汝楫來說,從來沒有甚不能突破的原則,猜測上意、不使新主子為難是他一切行為的底層邏輯,只見他皺眉對吳貢道:「吳督帥,陳大人說的還不夠明白麼?如今完顏亮被俘,金國便是齊周盟友,難不成為了幾名軍士,便壞了三國邦誼?」

  吳貢見陳景彥不幫自己,就連同朝為官的上司也是這幅態度,不由心中更加悲涼,噗通一聲單膝跪向了陳初,哀聲道:「王爺,雖齊周各為其主,但兩月前,我大周兒郎剛剛和齊國兄弟們在大凌河並肩血戰了一回啊!咱們都是漢人,王爺難道眼睜睜的看著我等受此大辱麼!」

  茶杯內,青毫沉沉浮浮,陳初已饒有興致的看了半天,直到聽見吳貢這般說,才抬眼打量過去,「好,此事我幫你做主,希望日後你一直記著今日這番話.我等在大凌河並肩血戰過一回。」

  見風倒的羅汝楫發現自己猜錯了晉王的意思,連忙一臉恭敬道:「王爺愛護下屬之心,令下官萬分欽佩!」

  陳景彥也趕忙起身,假意勸道:「此事非同小可啊,和平局面來之不易,請楚王三司!」

  陳初擺擺手,卻看著吳貢道:「吳督帥,懲處奪營軍士好辦,但你知曉他們為何忽然這般囂張麼?」

  「.」

  吳貢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可在陳初灼灼注視中,終於還是一咬牙道:「皆因那小皇帝!」

  此言不假!

  自打七月上旬大軍進了黃龍府,金軍和漢軍之間的關係急轉直下。

  原因之一,便是小辛、吳奎他們對黃龍府和威州等地造成的破壞。

  當時,是為了徹底毀滅完顏亮的大後方,興許說犁庭掃穴有點嚴重,但殺掉金國勛貴沒有五千,也有三千。

  而金國勛貴大多出於軍伍,和金國駐軍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血脈聯繫。

  合札親軍南狩數年後歸京,卻發現親人遇害、家產被封,自是大恨。

  甚至喊出過讓陳初交出小辛的口號。

  陳初假意退讓,命小辛、吳奎、鐵膽暫且退出黃龍府,以免刺激金軍。

  可這麼一來,更加催化了金軍氣焰。

  完顏安許是發覺軍心可用,急忙下聖旨,赦免了跟隨完顏亮造反的十部殘軍俘虜,由那喇部首領統轄。

  和合札親軍一樣,十部殘軍同樣對小辛恨之入骨。

  這一下,完顏安依靠『誅辛賊』這一情感共識,手中瞬間有了七千能戰之士。

  許是覺得到了老家,有了些許能和陳初叫板的資本,本月初,陳初提出的『押送完顏胡舍、完顏亮等逆賊前往東京受審』一事,被完顏安果斷否決。

  兩月前,完顏安在大凌河畔被長子踹了一腳,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可這回拒絕陳初,他卻不單是為了意氣之爭。

  完顏亮、完顏胡舍這般逆臣,完顏安自然恨不得拆其骨寢其皮,但他經歷大段挫折後,終究成長許多。

  完顏胡舍雖幫過完顏亮,可如今金國飄搖,胡舍有治國之才,且極有威望,完顏安入城後,已私下探視過完顏胡舍,兩人經過一番懇切交流,完顏安打算赦免胡舍,讓其助他快速穩定局勢。

  而完顏亮,則必須處死,但萬萬不能交給漢人帶去東京受公審之辱!

  那畢竟是金國曾經的兵馬元帥、皇族重臣。

  完顏亮可以死,只是要死在他完顏安的手裡。

  本以為,陳初不會輕允此事,沒想到,他遲疑兩日後竟也同意了下來。

  接連兩次與陳初的交鋒皆占了上風,完顏安好不容易稍稍沉下來的心,又有些飄了。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今日斡勒溫才在他的默許下,率那喇部搶了吳貢的營房。

  那喇部原本駐在城外,入城駐防後,若完顏安有緊急事,可在一刻鐘內直達皇城。

  不過,小皇帝也沒有完全昏頭,他至少沒敢讓斡勒溫去搶皇城南廣陽坊、皇城東北時和坊的淮北軍營房。

  戌時末,羅汝楫和吳貢離去後,陳初同陳景彥兩人出了府,步行朝皇城走去。

  入夜後,黃龍府寒意更濃,且遠不如蔡州夜景熱鬧。

  沉默前行百餘步,陳景彥忽道:「斡勒溫、那喇甲術.大凌河一戰後,死的死、傷的傷,就剩這兩個刺頭了吧。」

  「嗯,合札軍主帥塞蒲力態度曖昧,小皇帝入城後,數次旨意皆是直接頒給斡勒溫,塞蒲力似乎不得他信任。」

  說罷,陳初又道:「關外千里沃野,於國於民有大用!非是我不留他,若不能將一切不安定因素剷除,我大軍無法撤軍,且日後遷徙來的百姓,也無法安心耕作。」

  「元章不必解釋!自古以來一將功成萬骨枯,更遑論他從不和你一條心。如今之計甚好,既然他們主動跳出來了,也免得咱們再費心甄別,剛好離開前將他們一網打盡。」

  「嗯。」

  「元章,待他死於亂軍之後,這大金就無需再立新君了吧。」

  陳景彥說這話時,看向陳初的眼神有幾分熱切,後者點頭道:「金國五京,直接併入大齊版圖,改為五路。」

  陳景彥對陳初的回答很滿意,甚至差點說出『還稱大齊?該思忖新國之號』的話,隨後一想,此事終不算當務之急,便笑問道:「若那小皇帝不肯主動出擊怎辦?」

  陳初卻望著近在咫尺的宮門道:「我漏夜登門,不就是為了堅定他動手的決心麼。」

  亥時正,皇城泰和殿。

  明明已夜深,完顏安卻身著朝服、板板正正的坐在御座之上,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神色中既有緊張忐忑,又不缺亢奮之意。

  直到聽見宮內響起了代表亥時的鼓聲,一直端著的完顏安才陡然一松,長出一口氣。

  今日奪營之事,他料定陳初會進宮當面質問。

  儘管心中已無數次預演了面對陳初時,該用什麼樣的說辭,但數年來陳初攢下的威嚴,依舊讓完顏安心下藏著一股羞於啟齒的畏懼。

  卻不想,亥時了陳初也沒來亥時宮禁落鎖,此刻不來今日便來不了了。

  至於他為何沒來.是因為有所顧慮?還是另有謀劃?或者是回到黃龍府後,陳初再不敢像以往那般跋扈?

  完顏安更願意相信最後一個猜測,甚至因此生出一絲大權在握的得意。

  可下一刻,便見一小黃門急匆匆入內,四下看了看,見殿內只完顏安一人,這才低聲稟道:「陛下,大元帥進宮了。」

  剛剛放鬆下來的完顏安馬上又繃緊了身子,深呼吸幾次後,才道:「請進來。」

  可那小黃門卻作一臉便秘神色,隨後卻見他往前又走了幾步,距離完顏安不足十步處才停了下來,然後以只有完顏安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陛下,大元帥進宮後,去了北苑.」

  北苑是皇城內最雅致的一處園子,占地廣闊不說,且裡頭只有一座宮殿。

  那便是太后居住的景明宮.

  完顏安耳聞某些傳言已不是一兩日,但以前他一直不相信,卻實在沒想到,陳初竟敢明目張胆的夜入母后寢宮,不由勃然大怒,當即起身大步出殿。

  泰和殿和北苑僅一牆之隔,完顏安一路急行,穿過亭台樓榭,突然出現在景明宮外。

  宮門處的宮女顯然沒料到皇上會突然到訪,趕忙擋在宮門處設法拖延。

  完顏安見狀,怎會還不明白怎回事,不由氣的想要抽人,卻因身上未帶馬鞭,便抬起一腳將宮女踹翻。

  這一下,再無人敢攔。

  直到沖至母后寢殿外,才被一名背負闊劍的冷臉漢子擋在了身前。

  兩個月前,完顏安被長子踢過一腳,是以對陳初身邊的人都有些畏懼,便不敢再硬闖,只站在殿外怒喝道:「母后!請母后與朕一見!」

  卻見寢殿內,燭光搖曳,似有人影驚慌失措穿衣,又似有幾聲緊張的竊竊私語。

  足足過了幾十息後,只聽『吱嘎』一聲,殿門開啟。

  可從殿內走出的,卻不是柴圓儀,反而是陳初又過了片刻,已散了髮髻的柴圓儀才匆匆跟了出來。

  她看向完顏安的眼神躲躲閃閃,而陳初卻與完顏安平靜對視幾息。

  「你為何在此!」

  完顏安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幾個字,陳初卻淡淡道:「今日斡勒溫強奪吳貢營房,鬧出了人命官司,太后有監國聽政之責,本王肩負四國軍務,自是要與太后商議如何處置。」

  「斡勒溫正是奉了朕的旨意,吳貢不尊聖命,打死他幾名屬下,已算輕饒!」

  斡勒溫故意製造摩擦,自然是受了完顏安的指使,只不過,自從完顏安打算這麼做,便早已想好了一套說辭。

  可眼前一幕,頓時讓他忘記了所有謀劃,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直接開口認下了此事就是他的意思。

  同時也有種隱隱挑釁的意思.就是我做的,如今已到了黃龍府,你又能奈我如何!

  陳初似乎也沒想到他會這般回答,不由仔細打量兩眼,像是要重新認識他一般,隨後道:「既然是陛下安排,那便妥了,回去後本王自會安撫吳督帥。」

  說罷,朝完顏安隨意一禮,帶著那名闊劍男子走向了宮門。

  完顏安沒想到陳初竟主動退讓了也是,自從進了黃龍府,陳初和他意見相左時,大多以完顏安的意見為重。

  今夜撞破姦情,兼之陳初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讓,完顏安心中不由生出一股雜糅了憤怒的信心,只見他對陳初的背影道:「陳帥!你終是外臣,以後若無朕的旨意,不可再來叨擾母后!」

  陳初聞聲駐足,回頭看了完顏安一眼,忽然笑著一躬身,只道:「那陛下也要擔起國家重任了,莫要事事仰仗太后。」

  十餘息後,陳初走遠。

  完顏安環視殿前噤若寒蟬的侍女太監,壓抑低喝道:「都滾!」

  待宮人全都驚慌離去,完顏安才死死看向了柴圓儀,開口便罵道:「蕩婦!枉朕將你奉為嫡母一般奉養,你卻做出如此不要臉的事!爾等漢女,滿口忠貞,卻做盡無恥之事,當初便該讓你殉了父皇!呵呵,怪不得你逼朕拜他為尚父.」

  「.」

  即便柴圓儀恨極金國,但對完顏安卻有幾分真實感情,不然的話,當初也不會搞出『尚父』一事,嘗試在波詭局勢中為完顏安尋一絲生機。

  也正因此,柴圓儀此刻也有著三分真切失落。

  柴圓儀忽而殷殷啜泣起來,在三分真情七分演繹的加持下,看起來格外傷心,只聽她哀哀道:「陛下八歲時先皇便已臥病在床,不能理事。彼時,內有完顏亮作亂,外有強敵環伺,本宮一個婦道人家,若不委曲求全,如何保得了我們母子?如何能撐得到陛下歸京重掌大權.」

  完顏安方才一時激憤才罵的那般難聽,其實金人並不在乎女子貞潔之類的,但完顏安心中對柴圓儀卻有著一絲超越孺慕的畸形情感,所以才這般憤怒。

  此時見柴圓儀哭的傷心、說的懇切,不由心軟下來。

  卻不料,下一刻柴圓儀忽然淒切道:「陛下如今已長大成人,已不需本宮再委曲求全保護陛下,本宮便.便隨先皇去了」

  說話間,柴圓儀跌跌撞撞沖向了井口,作勢欲投,完顏安嚇了一跳,趕忙上前幾步,一把拽住柴圓儀,只道:「母后息怒,母后息怒,朕方才氣昏了頭,錯怪了母后。朕知曉母后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朕」

  柴圓儀順勢委頓於地,嚶嚶哭泣道:「陛下若不信我,改日我將他灌醉於景明宮,交給陛下處置!」

  「!」

  完顏安驀地心中一震。

  這事他還真不是沒想過,甚至一度產生了藏在心中最深處想法被母后窺破了的慌亂。

  甚至他派斡勒溫進黃龍府城內駐紮,便是想看看有沒有可乘之機。

  不過,完顏安終究長大了些,雖說若柴圓儀配合他,生擒陳初似乎輕而易舉,但此刻他對柴圓儀已不是百分百信任,最終也沒有將心中所想透露給柴圓儀。

  亥時中,完顏安步回泰和宮。

  途中,他將一直跟在身後的徐德海打發去了別處,待身後只剩了今夜偷偷給他報信的那個小黃門,才道:「你叫甚?」

  「回陛下,奴才張三德,貴人們都喊奴才小德子。」

  「呵呵,小德子,今夜你表現不錯。」

  「都是奴才應做的。」

  「嗯,你好好為朕效命,待日後朕賜你一輩子富貴。」

  「謝陛下恩典」

  「別磕了,平身吧。近幾日,你給朕盯緊景明宮,若陳大帥再入後宮,便悄悄報於朕。」

  「奴才遵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