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自罰三杯

  午後未時,晴朗艷陽,正是冬日中最好的時段。

  可王府後宅的氣氛,卻遠不如融融暖陽那般愜意。

  小孩子打架慪氣,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今日這事,雙方身份一個比一個尊貴,又兼完顏安手上被咬掉一塊皮肉,好像沒那麼好解決了。

  五進後宅,先來一步的女衛已將雙方拉開,被蒲鮮死死抱住的完顏安還在不住掙扎,「本宮要殺了你,殺了你們!」

  柴圓儀、貓兒趕來不久,待在後宅的蔡嫿等女眷也聞訊跑了過來。

  那完顏亮今日受委屈頗多,而今手背上又火辣辣的疼,儘管他內有雄心,但終歸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見到柴圓儀的那一刻,竟沒忍住哭了出來,隨後揚起血淋淋的手,惡狠狠指向剛被鐵膽擦乾嘴角血漬的綿兒,「母后,正是此歪剌骨咬的我,不可輕饒了她!」

  歪剌骨是他們女真罵人的話,原意是指牛角內那一層薄薄的天頂肉,腥穢難味,最是賤惡,女真人常用此比作低賤的漢人奴隸婢女。

  貓兒第一時間查看了稷兒和冉兒姐弟,見兩人身上無傷才放下心來。

  玉儂和嘉柔的注意力也在各自孩子身上,暫時無暇關注完顏安。

  倒是蔡嫿,雖聽不懂那歪剌骨是何意,但僅看完顏安的表情也知不是好詞,才淡淡回道:「這位,是王府里最受王爺寵愛的三娘。」

  綿兒是不是最得爹爹寵愛不好說,但蔡嫿明顯是在提醒對方,這小丫頭可不是別家來府里做客的普通丫頭,是我王府正兒八經的千金。

  這話,同時也提醒了嘉柔.綿兒咬傷的這人是金國太子!

  並不是說嘉柔畏懼完顏安,只是她清楚如今局勢.楚王需以完顏安為抓手,控制那部份契丹、女真、渤海等金國舊將。

  她身在帝王家,最是清楚男人們為了達到政治目的,甚事都能做出來,一時間不由擔心陳初會為了安撫完顏安而懲罰綿兒.畢竟,完顏安手上的傷是女兒所為。

  再者,今日參與衝突的王府子女中,稷哥兒和冉姐兒乃嫡出,人家嬈兒又是受害者.思來想去,還就她的綿兒適合給完顏安出氣。

  綿兒是嘉柔的命根子,嘉柔不由想趁前院男人插手此事之前趕快平息,可正當她要開口賠禮之時,卻聽李招娣在外圍嚷道:「王爺有命,請大金皇后娘娘、太子,並王妃和世子郡主移步尚賢堂.」

  尚賢堂在前宅三進,是王府最大的一間正堂。

  看來,前頭也被驚動了。

  嘉柔不由更加著急,可李招娣的傳話里卻未讓她去,嘉柔一時進也不得、退也不得。

  直到柴圓儀、貓兒帶著孩子們往前頭去了,心急如焚的嘉柔還沒想到好法子。

  此時卻聽身旁的阿瑜小聲道:「走呀,你不去看看麼?」

  「可楚王並未招我們過去呀!」

  嘉柔下意識道,已經走出好幾步的蔡嫿聞言,轉身道:「尚賢堂正堂後方有一後廳,僅以木窗帷幔相隔,你不知道?」

  「.」

  自從一個多月前,蔡嫿與嘉柔在青雲觀進行了一場不算愉快的談話以後,兩人私下裡已許久沒說過話了。

  今日,卻是蔡嫿率先打破了這層微妙隔閡,嘉柔念女心切,此時不是合適的鬥氣時機,終於緊趕幾步,別彆扭扭的問了一句,「楚王.會不會為了完顏安出發綿兒呀?」

  儘管和蔡嫿正鬧著彆扭,可嘉柔還是忍不住想詢問於她,正說明了女眷心中都認同蔡嫿最了解陳初。

  可蔡嫿聽了這個,卻撇嘴嗤笑一聲,仿佛嘉柔的問題很傻一般,隨後背手繼續前行,口中卻道:「玉儂,你給咱長公主殿下說說,王爺會不會懲處綿兒。」

  雖然嬈兒也被帶去了前頭,但玉儂卻只有對完顏安的憤憤不平,全然沒有一點擔心女兒的樣子,只聽她解釋道:「當然不會咯!今日這事又不怪咱家孩子!人家欺負到咱家頭上了,莫說是咬掉他一塊肉,便是將他的手剁了,公子也不會怪咱家孩子!」

  嘉柔卻覺著今日之事不同往日,畢竟事關金國穩妥與否,玉儂自是看到了前者臉上未散的憂慮,乾脆直說道:「嘉柔你進府時間短,不曉得公子的性子,他最是護短!莫說公子如今已做了王爺,當年他還是一名都頭時,便敢為了我殺朝廷欽差」

  「咳咳~」

  「咳!」

  蔡嫿和阿瑜幾乎同時輕咳.這件事在蔡州高層間早已不算秘密,現在整個大齊都快是楚王的了,自然不怕大齊朝廷再秋後算帳,徐榜甚至經常以此事炫耀,來表明當初自己堅定跟隨楚王殺官的決定是多英明、著重強調自己的『從龍功臣』身份。

  可.當著嘉柔的面提起,終歸有點小尷尬。

  畢竟,當年殺的是劉齊欽差,是陳初撬得劉齊天下的第一塊磚。

  好在此刻嘉柔一心在女兒身上,不知是不是沒聽清,竟也並未多問。

  幾十息後,三人去到前宅,從尚賢堂後門溜進了後廳。

  尚賢堂內,還是按照名義上的尊卑,請柴圓儀坐了主位。

  下方,一邊是陳初、貓兒、陳景彥、蔡坤,另一邊是張浩、羅汝楫、張叔夜、張純孝和斡道沖

  方才陳載文那聲『刺客』驚起的擾動不小,在陳初得到消息後不久,同席的張浩也迅速從隨從口中得知了世子和太子的衝突。

  這就是嘉柔擔心的地方,今日恰逢各國使臣在府內,雖然張叔夜、張純孝兩人早已明確是楚王的人,但張浩、羅汝楫、斡道沖三人,要么正在騎牆觀望做兩手準備,要麼像斡道沖那般純粹被脅迫簽了城下之盟。

  這般情形下,陳初對完顏安的態度便極具象徵意義了,若陳初偏幫完顏安,往小里說,能在眾使臣面前落個『公正』名聲,往大里說,甚至可以影響西夏皇帝、臨安周帝未來的抵抗烈度。

  是以,當篆雲隔著窗縫偷偷打量一番,告知三人前頭都有誰之後,嘉柔不可抑制的再次緊張起來。

  就連蔡嫿也微微皺了眉頭.和金國太子起衝突的,是楚王自家的孩子,不管事實如何,陳初只能處罰自家孩子、安撫完顏安才能顯得公正。

  在如此巨大的政治影響下,蔡嫿也不篤定了。

  前頭,王府子女除了瀛兒和念兒,四小隻排排站了一溜,今日這般大的陣仗,讓幾人也害怕了。

  冉兒和嬈兒尚好,但年紀最小的綿兒卻繃緊了小嘴、嘴角下彎,眼窩窩裡已氤起了水霧,泫然欲泣。

  好在冉兒發現了妹妹快要哭出來了,悄悄伸出了手,牽上了綿兒的手,以只有姐妹倆的聲音道:「有爹爹在,莫怕。」

  「爹爹一會若打綿兒,姐姐幫我求情」

  不說爹爹還好,提起爹爹綿兒反而終於忍不住了,眼淚一串串往下掉,卻不敢哭出聲來。

  冉兒見狀,再也不顧在場那麼多大人在,乾脆掏出帕子幫綿兒擦起了眼淚,隨後又想學姨娘那般將綿兒抱起來,好安慰綿兒。

  可兩人只差了一歲多點,她努力了幾次卻也抱不起來。

  四小隻中的唯一男孩稷兒,見狀也跟著紅了眼睛,卻見他執拗的用袖子一擦,噗通一聲跪倒在爹爹面前,仰著頭道:「父親,今日孩兒一時見饒姐姐被人欺負,沒忍住動手打了人!但今日的事,不關家中姐妹,也和勤哥兒、載文無關,父親若罰便罰孩兒一人吧!」

  陳稷這麼一說,熊赳赳槓著頭的蔡勤當即跪在了稷兒身旁,直嚷嚷道:「男子漢敢作敢當,那蠻子我也打了,姑父不能只罰稷哥兒一人!」

  低著頭裝可憐的陳載文聞聲也跪了下來,小聲道:「姑父,是金國太子對嬈姐兒不敬在先,方才他那嬤嬤還打了我們,還有,我們那時也不知曉他是金國太子,不知者不罪,念在稷哥兒是初犯,姑父便」

  坐在一旁的陳景彥眼觀鼻、鼻觀心,一聲未吭,挨著他的蔡坤瞄了前者一眼,見陳景彥如此淡定,乾脆也閉口不語。

  嗯,若三小隻一起挨了元章責罰,倒也不是壞事王府世子、元章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若陳家孫子、蔡坤兒子能和他一起挨了打,日後關係會差麼?

  後頭,關心則亂的嘉柔已趴在窗縫邊看了半天,冉兒抱綿兒、稷兒又挺身而出主動攬責保護妹妹的舉動,她都看在眼裡。

  從小習慣了宮中冷漠的嘉柔驀地鼻子一酸,身後,一直支耳細聽前頭動靜的蔡嫿卻意味深長道:「家裡孩子都知拼著挨打也要愛護姊妹,卻不知大人老在背後搞那些無聊手段作甚!」

  嘉柔自是聽的懂,不由回頭,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可前頭的完顏安聽了陳載文說『不知曉他是金國太子』的話,當即暴躁道:「荒謬!本宮明明已言明了自己的身份,你扯謊!」

  看那模樣,若不是被柴圓儀一把拉住,竟作勢上前打人似得。

  方才,陳稷在講述事情經過時,完顏安只以憤恨目光注視下方,未反駁一句,此時因為一句『不知他身份』卻暴跳如雷。

  在場大人都能猜的,王府小世子所言應該不假。

  陳初自始至終未發一言,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但此刻各方使臣卻總又有意無意間往他身上瞟。

  貓兒望著跪在地上的稷兒,心疼的不行.便是明知兒子是為了保護姐妹才與人生了衝突,但為了大局,還是主動向柴圓儀道了歉。

  並主動道:「今日都賴稷兒的乳母沒有隨行照應,寒露,去後頭知會一聲,將涵春堂的賈嫲嫲,杖斃!」

  最後這聲,冷峻嚴厲。

  在場諸位大人倒不覺著這般處理有甚問題一個奶媽下人而已,打死便打死了,剛好給太子出口氣,也好減輕世子面臨的懲罰。

  須臾間,能想到讓下人背鍋、為太子出氣,在使臣心裡已是最佳解決方案,甚至有人暗贊王妃機智。

  「王妃,不必如此」只有柴圓儀象徵性的勸了幾句。

  可貓兒隨行侍應的寒露清楚聽明白了王妃話中的機巧,早已應了一聲走了出去,似乎是去執行命令了。

  稷兒稍稍呆愣一下,差點將那句『母親,孩兒何時有了一個賈姓乳母』問了出來。

  賈.不就是假麼,假乳母,便是杖斃空氣。

  王府打死個下人,誰還敢親自要求驗屍不成?

  王妃說打死了,那便是打死了!

  眼看一場孩子間鬧劇即將就此收場,那完顏安卻不知是不是因為貓兒好說話,而上了頭,只見他再次抬手指向了陳稷、陳綿,叫道:「不成!你家乳母又沒打我,本宮要親自抽他倆三十鞭方可消氣!」

  「安兒,不可胡鬧!」柴圓儀越勸,完顏安越來勁。

  始終沒有開口的陳初,這才看向了完顏安,只聽他道:「不勞殿下動手,我回去自會懲治犬子。但今日我家下人有罪,已杖斃,殿下的乳母呢?聽說,她還以下犯上對陳、蔡兩家公子動手了?」

  「.」

  完顏安一怔,可一直沒說一句話的蒲鮮嬤嬤卻猛地抬起了頭,內心迅速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懼。

  「你敢!」完顏安終於憋出一句,但明顯沒有對上稷兒那幫孩子時有底氣。

  陳初卻朝廳外隨意揮了揮手,同時道:「招娣,將孩子帶去後頭。」

  這是怕當場杖斃會嚇壞孩子們。

  李招娣帶著王府兒女出廳的同時,小乙已帶人將蒲鮮摁到了地上。

  完全被恐懼和憤怒占據的完顏安想撲下來阻攔,卻被一名親衛牢牢抱住,任憑他踢打也掙脫不開。

  行刑相當迅速,甚至眾使臣都沒反應過來時,臂粗的水火棍已落在了蒲鮮的後背上。

  一棍嘔血

  這是根本沒留手啊。

  也是,小乙這幫駐家親衛,和見了面就兄長、哥哥不離口的稷兒本就親近,今日眼瞧小世子受了欺負,王爺又下了死令,怎會不痛下殺手。

  幾棍下去,原本咬緊牙關不吭聲的蒲鮮再也忍不住了,用盡最後一絲氣力,以女真語大喊道:「主子,需忍!」

  完顏安目眥欲裂,偏偏沒有一點辦法。

  直到數十息後,蒲鮮漸漸終於沒了聲息.

  我家死一個假乳母,你家死一個乳母,蠻公平的吧?

  坐在椅子上的斡道沖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他總覺著,楚王當眾杖斃金國太子乳母,不止是震懾完顏安,也有給他們看的意思。

  陳景彥隨意掃了一眼無能狂怒的完顏安,心道:還不是你自找的,原本元章不願與你一個孩子計較,你卻一而再、再而三挑釁生事,要知曉,當初完顏亶帶去南京的兒子,可不止你一個!

  直到此時,陳初才起身向柴圓儀一禮,道:「今日令皇后受驚,皇后恕罪。」

  「無礙,楚王處理的極為妥當.」柴圓儀擠出一絲笑容。

  隨即,陳初轉身面向眾使臣,只道:「後宅些許小事,耽誤了諸位飲酒的興致,走,回席繼續,本王自罰三杯」

  蔡坤忙一抬手,請妹夫先行,隨後道:「哈哈哈,是是是,莫被憊懶下人影響了興致,今日犬子也闖了禍,我也該自罰三杯以示懲戒.」

  說著以示懲治,但那口吻神態卻因『犬子』和世子一起闖禍,有股子驕傲一般。

  待眾人離去,還留在堂內的完顏安終於掙脫了束縛,只見他先往親衛腿上踢了一腳,才急匆匆跑到蒲鮮身旁,扒拉幾下,後者全然沒了一點聲息。

  這位乳母,從他出生帶他到七歲,感情極為深厚。

  此刻見她升級斷絕,完顏安不由悲從中來,幾步跑到柴圓儀身前,哭道:「母后,兒臣要為蒲鮮嬤嬤報仇,要將他們都殺了!」

  正靜靜望著蒲鮮屍首的,柴圓儀毫無徵兆地揮起一巴掌扇在了完顏安臉上,低聲斥道:「你今日,但凡知曉甚叫適可而止,也不會害你乳母枉送了性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