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網密集,而淮北軍又是高輜重部隊,載重車馬無數,不利行軍。
但二十八日,拿下丹徒後,形勢為之一轉。
自丹徒往南可直通臨安的河道,是千裏運河中水運條件最好、河面最寬闊的一段。
二十九日,淮北四萬大軍沿運河兩岸齊頭並進,輜重上船順流而下。
運河兩岸本就修有馳道,再加上省了背負輜重之苦,這條運河簡直成了高速公路。
三十日克丹陽,初三占晉陵僅僅三四日,淮北軍便進軍三百餘里,連下三城。
毫無戰意的周軍幾乎到瞭望風而逃的地步。
隨後,淮北軍行軍路線上的平江府終於反應了過來浙東路轉運使兼平江知府王日奐命人在平江府上游的運河內鑿沉大小船隻十餘艘,以期堵塞河道來延緩淮北軍進軍速度。
此刻淮北軍的戰法已經非常清楚,以運河為血管、保障陸上行軍的大軍糧草器械;以兩側大軍為骨幹,撐起這條水運路線、保護糧道安全。
兩者相輔相成才保證了淮北軍的神速行軍。
王日奐堵塞河道做法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手段少說對方需耗上十天半個月的清理河道。
可對於火器盛行的淮北軍,卻沒起太大效果。
九月初六,大軍前鋒發現河道被堵,甚至都沒有停止行軍,只派出了水軍中的水鬼營,潛水放置火藥。
僅僅一個多時辰,沉於河底的船隻便被炸的四分五裂,殘骸碎片紛紛浮出水面,順河飄向了下游.
當日,王日奐便在淮北軍抵達前,率守軍、官吏、家眷以及小部份士紳退往了下游的秀州。
地方官員棄城不守,便是能活著回到臨安,也少不了被治罪。
可平江文武卻在撤軍一事上,罕見的出現了絕對統一的意見.
不管是淮北軍在東京城下與金夏鏖戰取勝,還是淮北軍在淮南、江寧、丹徒的表現,都讓他們明白一個道理.千百年來作為防守一方最大依仗的『城垣』,在淮北軍天雷炮面前,已沒了任何意義。
沒了城牆之利,若想靠野戰或者巷戰打敗淮北軍還不如寄希望天雷直接把那晉王給劈了。
畏懼與淮北軍正面野戰的,不止平江文武,此時整個周國軍民心中都已有了『淮北不可勝』的思想鋼印。
但比起將淮北軍『奉若天兵』,另一種情況更為麻煩.王日奐南撤前,曾鼓動城中百姓和他一同南逃,可響應者卻寥寥無幾。
甚至城中富戶士紳也大多選擇留了下來,只有少數幾家有官員背景的士紳選擇隨他南下
完全沒有當年丁未時中原百姓拖家帶口隨周軍南逃的景象。
此事不難理解,多年來淮北軍天下無人能比的軍紀,以及快速恢復正常秩序的淮南、江寧都是例子。
『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糧』的口碑,也早已傳遍江南。
既然平江易主不影響大家的生活,誰還願拋家舍業做一個無根流民。
淮北軍南下都沒有驚慌的王日奐,卻在察覺百姓已和臨安朝廷離心離德之後,備受打擊。
九月初八,王日奐逃到一百五十里外的秀州。
秀州城內,此時有王日奐帶來的五千人馬,加上原有駐軍三千人,以及監軍胡瓚從臨安帶來的禁軍六千,共一萬四千人。
似有一戰之力。
但當日三人首次碰頭,氣氛卻愁雲慘澹,直如末日。
秀州知州宋與籌聽聞淮北軍足有四萬餘人,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住向臨安來的胡瓚確認道:「胡內官,臨安果真只派了六千援軍?沒有後續援兵了?」
胡瓚原是皇城掌事太監,這回擔負監軍之職領兵北援純屬被周帝趕鴨子上架,他哪經歷過這般陣仗,聽出宋與籌有嫌棄援軍太少的意思,不由解釋道:「臨安也難啊如今咱大周最善戰的荊湖兵被牽制在鄂州、黃石一線,動彈不得。其餘諸軍還要沿海布防,以免淮北水軍渡海登陸,偷襲我朝後方.臨安也沒多少兵可派了。」
江南人口繁密,在此基礎上臨安朝擁有廂軍、禁軍八十萬。
扣除空額,約有五十萬軍士,再扣除老弱、武備鬆弛的駐各路廂軍,能調動的精銳不過二十多萬人。
其中,近半人馬被蔣懷熊吸引在長江中游的鄂州左近.一旦這些人回援京師,蔣懷熊必然趁機南渡,和晉王一支形成東西兩路夾擊之勢。
按說,剩下的十幾萬人也不少了,但自打去年臨安水軍被史大郎部水軍一戰全殲以後,臨安朝便不得不將大量精銳力量沿兩浙路沿海布防,防止淮北水軍在後方登陸。
總之,臨安朝失了海權,萬裏海岸都成了淮北軍可隨意進出的平坦大道。
去年淮北水軍對錢塘灣長達數月的封鎖,對周帝造成了巨大心理陰影。
以至於周帝死抓著駐在臨安的六萬禁軍不放,派胡瓚前來秀州坐鎮時,若不是群臣勸導,差點讓胡瓚一個光杆司令只身前來。
宋與籌也了解當下情形,但強烈的畏懼還是讓他忍不住抱怨道:「秀州若失,淮北軍便可直抵臨安城下!那金夏聯軍三十萬都被淮北軍擊潰於東京城下,咱們一萬四千將士怎守得住?便是十四萬人都未必,這不是讓將士送死麼!」
「誒,宋大人,不可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
王日奐開口道。
他除了平江知府,還兼著浙東轉運使,是宋與籌的上司,宋與籌看了前者一眼,憋了一肚子話沒說出來.大人,你身為蘇州守臣,連和淮北軍一戰的勇氣都沒就跑來了秀州,也好意思說我,你的志氣呢?
但終歸是上官,宋與籌一嘆,卻道:「王大人,下官並非膽怯,然淮北軍勢,天下共知!下官大不了一死報國恩,可我大周社稷危在旦夕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並非忠勇,為今之計只有議和、以待我朝重整武備方有一線生機.當初,朝中某些幸佞之臣以讒言蒙蔽陛下,擅自發兵攻打淮北,如今人家緩過來了,怎會不報此仇!是誰鼓動陛下發兵的,就讓誰來此坐鎮嘛!」
宋與籌越來越露骨去年大周兵發淮北這般大事本就沒走正常流程,而是周帝、秦會之、万俟卨等人的小團體做出決定後,分別由王庶和万俟卨秘密執行了此計劃。
若戰事順利,自然是周帝得望、秦相得運籌帷幄之名、大家跟著喝湯。
可.這場鬧劇卻以一種令人大跌眼鏡的方式收場,周軍去淮北轉了一圈,分毛未得還惹了淮北猛虎,如今淮北全體轉入戰時狀態,軍心一心,一切為戰爭服務。
這臨安朝自然就尷尬了。
王日奐快速瞄了胡瓚一眼,趕忙道:「宋大人,慎言!」
和宋與籌一樣、滿腹怨氣的周臣不在少數,但此時畢竟內官在場,你這般指桑罵槐就不怕事後收拾你麼!
可宋與籌卻沒領上官的好意,反而更加激動道:「那位大人當初既然敢親率水軍進攻淮北,如今怎不敢親自領兵來秀州了!他屙了一褲子,卻要咱全城軍民為他擦!」
這下說的更直接了,就連胡瓚都是一副忿忿表情。
這次領兵支援秀州的差事,皇上本來欽點了万俟卨.畢竟去年就是他上躥下跳說服周帝發兵的,自己屙的屎自己擦,沒毛病。
可這小兒,當朝答應的慷慨激昂,下朝後到家卻忽然病倒了!
這病來的還真是時候!
於是,這倒霉差事才落到了胡瓚頭上。
因此,胡內官對這位万俟大人的厭惡一點不比宋與籌少。
見兩人模樣,王日奐不由暗道:有此一回,秦相的威信大大不如從前了
戰爭,歷來是王朝領導者獲得威望的最快速渠道;但若戰敗,威望的坍塌同樣迅速。
現下,宋與籌還不敢直接對皇權天賦的陛下和獨相多年的秦相不敬,但万俟卨身上秦相臂膀的buff已經成為了一個消極影響。
王日奐靜待宋與籌發完牢騷,終於將談話扯回了正題,「胡內官,你從臨安出發時,有多少勤王大軍趕到了臨安?」
說起這個,胡瓚卻是一嘆,「九月初二,臨安城外本已匯集了三萬多人,可咱家出發時可能剩了不到兩萬人。」
「怎還越來越少了?」
王日奐吃驚道,胡瓚卻道:「八月末時,臨安城外已有來自睦州、衢州、處州等官員士紳組織的民團鄉用三萬餘人。因江寧局勢失守,導致臨安氣氛緊張,官紳百姓都在囤糧,以至於糧價飛漲,朝中無糧撥付勤王大軍」
胡瓚話未說完,王日奐便一臉難以置信道:「朝中無糧?朝中怎會無糧!城內東西兩倉的存糧呢?」
胡瓚似乎猜到王日奐會有此一問,卻仍舊一副便秘神色,隔了好半天才吭吭哧哧解釋道:「城中百萬軍民,兩倉儲糧不可輕動,若日後臨安果真被圍,那些糧食還要救命哩」
「.」
事有輕重急緩,這個理由王日奐完全不能接受,可當他看著胡瓚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大概猜到了些什麼。
宋與籌卻是個口直心快的,只聽他冷笑一聲道:「我早聽聞,去年淮北水軍封鎖錢塘灣時,兩倉儲糧被某些人趁著糧價高企,偷偷運至市面上賣掉了。只怕,這筆虧空還未補上吧.兩倉無糧,自然無糧可撥付給城外勤王大軍.」
王日奐雖未挑明,卻也和宋與籌猜想的差不多,不由生出一股無力感。
胡瓚身為內侍,有心替朝廷、替陛下辯解,忙道:「也不是完全沒有撥付,九月初一,陛下還是命人籌集了籌集兩千多石糧草撥付了。可」
說到此處,胡瓚臉上露出了怒容,「可是,自處州府募來的七千山越兵卻不知體恤朝廷艱難,嫌棄軍糧陳霉,竟縱兵在城外劫掠.」
「就這麼點軍糧,給的還是陳糧、霉糧?」
若說方才是吃驚,王日奐現下已有了憤怒.山越人歷來桀驁難馴,把人招來了卻連基本的溫飽都不能保證,他們不鬧事才怪!
「也也不儘是霉糧啊,王大人也知.前段時間梅雨連綿,糧食有少許霉變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為了維護朝廷顏面,胡瓚只能硬著頭皮辯解道,隨後,為了證明此事山越兵的罪責更大,他又道:「便是有些差池,他們可以上朝廷上表嘛,哪能一言不合就劫掠!並且,山越蠻夷在城外搶糧時還害了董員外的性命,那董員外正是左諫議大夫董思賢董大人的親伯父.」
聽到此處,王日奐已沒了興趣,只意興闌珊道:「事後怎樣了?」
「事後.那山越兵便私自退回了處州」
大戰當前,臨安城下卻還能生出這般糟心事,胡瓚也替朝廷難為情,但為了維護朝廷威嚴法度,還是補充道:「待日後戰事平息,陛下自當派兵剿滅這幫不知教化的蠻夷!」
一直維持著表面溫和的王日奐終於聽不下去了,一拍桌子低喝道:「日後?此次淮北軍南下,我朝有覆滅之虞!還哪裡來的日後!」
胡瓚是個性子軟的,不然滿朝文武避之不及的差事也不會硬落到他頭上,此時見王日奐發火,嚇的趕緊住了嘴。
堂內一時沉默下來,胡瓚縮著肩膀,如同一隻鵪鶉,不覺間竟紅了眼眶,卻見他忽然朝王日奐做一深揖,囁嚅道:「王大人,自打丁未後,朝中局勢您也知曉,陛下便是有心做事也無從下手啊,陛下不易啊。值此存亡之秋,還望大人務必將淮北軍阻在秀州六十日,以待蜀中援軍抵達.」
這胡瓚將周帝說的無可奈何,雖不盡然,卻也有原因.畢竟秦會之三府獨相的權柄,絕不是因為周帝太愛秦相。
秦相一家獨大,是因為當年朝廷南渡後,只有他能和金國說的上話。
如今雖金國也被困在關外苟延殘喘,但秦相多年經營,勢力遍布朝堂軍隊,周帝確實拿他沒辦法。
胡瓚是內侍,便是周帝的家奴,他的話自然會替周帝說話,也隱隱有替周帝甩鍋的意思。
王日奐靜思幾息,終於嘆道:「秀州左近,無險可守,若要阻淮北軍於此,唯有一計,但此法於天和有傷,事後若天下輿情洶湧,胡內官可否頂得住?」
雖然胡瓚對王日奐禮敬有加,但說起來身負皇命的他才是秀州的最高長官,此時聽王日奐說有法子阻淮北軍,不假思索道:「王大人只管講,只要能保臨安無虞、保陛下無虞,有甚事咱家都頂著!」
「好!」
王日奐對胡瓚之忠稍感意外,認真打量對方一眼,才小聲道:「掘至和塘,可阻淮北軍。」
「大人,不可!」
胡瓚尚未反應過來,大驚失色的宋與籌噌一聲站了起來。
至和塘名為塘,卻是一條河。
位於秀州東北,掘河或許能阻止淮北軍南下,但秀州治下的嘉善、平湖、金山都在至和塘下游,這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法子。
可王日奐一句話便堵上了宋與籌的嘴,「宋大人,秀州治下五縣與臨安,孰輕孰重!」
這邊,胡瓚也終於明白過來,為何王日奐方才說了一句『胡內官可否頂得住?』
如今淮北軍已距離秀州已不足百里,一日多便可兵臨城下。
這般情況下,根本沒時間來組織百姓撤離了.掘河雖是不得已之舉,但秀州治下人口稠密、鄉紳眾多,淹了他們,便是成功阻止了淮北軍,事後,他恐怕也難以扛得住秀州萬民的怒火。
王日奐那句話的意思,便是要求胡瓚來親自下掘河的命令。
甚至胡瓚已想到了,日後朝廷若頂不住朝野洶湧輿情,自己一個死太監百分百會被拿來給百姓撒氣,王日奐大可以說自己不知情或迫於胡內官之命。
狗日的王日奐!
胡瓚在心中罵了一聲,隨後仔細整理了一下衣袍,卻見他忽然面南而跪,一絲不苟的行了跪拜大禮。
待禮畢,胡瓚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只聽他最後遙祝道:「吾皇萬壽,願吾皇掃清朝中奸佞,奮進圖強!有朝一日必可重回中原,收復東京!」
這話,如同交待後事一般。
便是在謀國之時亦不忘謀身的王日奐都微微動容,甚至生出一絲羞愧。
胡瓚朝南再叩首後,起身拍打了一下膝蓋上的塵土,這才轉身對王日奐道:「王大人,咱家這就帶了禁軍去至和塘,阻淮北軍六十日於秀州城下的任務便交給你了!」
王日奐連忙鄭重回禮。
初八午後,胡瓚懷著決絕之心登上了至和塘堤壩。
至傍晚時,至和塘河堤在人為破壞下潰壩
七八月間,正是浙東路梅雨季,河道內積聚的河水瞬間像是掙脫了束縛的巨龍。
短短半刻鐘,原先不足一丈的決口便被沖刷成了一處寬達五六十步的豁口。
河水狂涌而出
起先,和預想的一樣,河水迅速朝東西兩個方向漫灌而去。
若繼續這般發展,待淮北軍至此時,秀州前方會形成一個東至大海、西達太湖的巨大沼澤地帶。
人馬將寸步難行。
可.或許是事發倉促,胡瓚未來及仔細測量,也或許是天意。
往西漫延的洪水卻在遇到運河後戛然而止,僅僅淹沒了運河東岸後便停止了前進的腳步,反以更兇猛的姿態朝秀州倒卷而來。
當晚,大水倒灌秀州,再一路奔赴向海。
秀州東側數縣,被洪水席捲。
原本富庶的魚米之鄉,霎時成為一片汪洋.
初九晨午巳時,陳初率軍進至秀州北的徐塘鎮,登高一望,見運河西岸寧靜如常,東岸卻成一片澤國,不由愕然,「這又是哪個大聰明想出的好主意?」
身旁,韓世忠望著下方依然可行軍的運河西岸,直笑岔了氣,「他們這是.一言不合,便要死給咱看,哈哈哈.」
長子完全搞不清對方這是在幹啥,不由道:「他們這是在嚇唬咱麼?」
「嗯,將自己淹了,就問咱們怕不怕,哈哈哈.」韓世忠揉著肚子道。
「那咱還打不打秀州啊?」
「這還打個屁啊!」
韓世忠回了一嘴,又笑著看向了陳初,「王爺,這咱就不打了吧!」
「嗯,繞道西岸,繼續前進!韓將軍」
「末將在!」
「此地距臨安已不足二百里,命你部於初九拂曉前抵達臨安外圍,為全軍警戒!」
「末將領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