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午後。
陳初與四朵金花議事完畢,回府後徑直來到涵春堂。
不多時,貓兒急匆匆下樓,親自去府內藥庫取了膏藥。
楚王軍伍出身,府中自是常備各種治療刀傷跌打藥物。
臥房內,陳初撩著衣擺,肚臍左側,一枚烏紫腳印清晰惹眼。
貓兒蹲在陳初身前,將『學府逐瘀膏』細細塗抹於傷患處,隨後搓熱了手掌,仰起小臉道:「官人忍著些,我需在傷患揉搓一番,搓熱了才有利於藥力發散.」
陳初應下,貓兒小心的揉了一圈,同時留意著官人表情,見他沒露出痛苦神色,才慢慢加大了力道,心疼道:「鐵膽怎回事嘛,不願便不願,何必下此重手,萬一將人踢出個好歹.」
貓兒話未說完,但其中蘊含的怨氣卻很是清楚。
除夕那晚,因陳初一聲『刺客』,親衛中知曉此事的人不少。
二郎、小乙等人覺著此事份外詭異他們都親眼見過沈大叔臨終託付鐵膽一幕,是以對陳大哥和鐵膽之間發生點啥根本不意外,甚至非常樂見其成。
正因如此,兩人才不理解鐵膽為何會反應那麼大,一腳把陳大哥從床上踹飛了出去.若鐵膽不願意,為啥還要偷偷跑去陳大哥的床上睡?
貓兒的不滿,同樣源於此.床,是你主動爬上來的,我家官人人,又是你踢的!
若不是和鐵膽相識已久,知曉她沒那麼多曲曲繞繞的心思,貓兒都要以為她要玩欲擒故縱那一套了。
「事後我問過茹兒和當夜值守的兄弟,鐵膽大概是好心想幫我暖床別的事,她興許不懂.」
陳初替鐵膽解釋了一句,又對貓兒笑道:「世人都知楚王妃賢惠大度,定不會因此嫉恨鐵膽。」
多年夫妻,貓兒怎會聽不出官人的意思,只道:「官人無端吃了她一腳,還盡想著幫她開脫。」
陳初沉默幾息,也跟著一嘆,卻道:「娘子也知曉,鐵膽不善與人交道,沈大叔為我淮北戰死疆場,如今這世上就剩了她自己,鐵膽雖不說,其實害怕著呢.怕我、也怕你們不喜歡她,不接納她,不然以她那性子,怎會想到暖床這種事來討好別人」
貓兒耷著眼皮,默默揉搓瘀血,終是一嘆,「那待會我知會玉儂一聲,往後府里也給鐵膽一份月例吧,浣纓園尚空著,晚些我讓人收拾出來」
王府女眷中,沒人靠月例過活,比如貓兒、蔡嫿各管著一大攤子事,每月經手錢財以百萬計。
阿瑜也有蔡州五日談、蔡州文學院等職司,更不必說四女中最豐厚的嫁妝了。
就連玉儂,也有一份香妝、箱包設計師的職司外快。
但這月例的意義卻大不同.代表著貓兒已將鐵膽視為了自家人。
陳初不由意外貓兒此次接受鐵膽如此順利,不由拍馬屁道:「我家娘子,果然大度,呵呵.」
貓兒仰頭,似嗔似嬌的白了陳初一眼,隨後又是一嘆,「官人於東京一戰,貓兒也看明白些事,人呀,趁著活著的時候珍惜眼前人才是真,若死了,便是再想彌補」
說到此處,貓兒停了下來,陳初聽出些端倪,追問道:「近來可是有事發生?」
「嗯。」
貓兒先應了,隨後擦了擦手上藥膏,和陳初並肩坐於一處,這才道:「前幾日,白露與我來信,言道,願嫁入白家,侍奉玉堂大哥母親」
「.」陳初沉默幾息,道:「白露尚不到三十歲,這麼一來豈不是要守寡終身?此事可是有人逼她?」
「自是沒有。」貓兒搖搖頭,「我在信中也勸了她一回,她卻道己身本已被賊所侮,多年來蒙白大哥不棄.她還在信中說,當年一直不接受白大哥並非是嫌棄白大哥出身賊人,而是覺著身為敗柳,配不上王爺看重之人哎,兩人終至陰陽兩隔,也未能捅破這層窗戶紙,讓人遺憾唏噓」
貓兒說著說著,微微紅了眼睛。
陳初張臂將貓兒攬入懷中,卻道:「老白母親那邊,我淮北自會奉養,但白露嫁與亡者,並非兒戲,她需想清楚.」
「白露這次和嘉柔一起返回蔡州,她在信中已言明,自己便是不嫁入白家,此生也不會再嫁旁人。還說,不想使英雄無後,打算在孤幼局領養一名幼童,認入白家宗譜,日後也好有子嗣雙節祭祀,不讓白大哥墳前香火冷清」
陳初摩挲著貓兒肩頭,終道:「好吧,領養幼童,一例按淮北烈士子女待遇供養」
兩人正說話間,忽聽門外一陣匆忙腳步聲。
守在門外的寒露攔都沒攔住,房門便被人推開了.
門外,正是一臉焦急的蔡嫿和低頭跟在身後的鐵膽。
貓兒忙從官人肩上挪開腦袋,坐直了身體,有點不高興道:「蔡姐姐,不知曉敲門麼?」
蔡嫿卻顧不上理貓兒,三步變作兩步走,徑直停在陳初身前,迫不及待道:「傷勢怎樣?」
陳初剛擦完藥,聞言便要撩開衣擺好讓蔡嫿看一眼放心。
卻不料蔡嫿太過心急,直接從絛帶內伸手下探。
一記精準探囊擒龍手
雖已過了新年,但此時畢竟仍處深冬,她又有冬季手腳冰涼的毛病。
直接激的陳初一個哆嗦,『嘶』了一聲。
身後鐵膽,迷茫的望著蔡姐姐,完全不明白後者這診治傷勢的手法有何原理。
陳初終道:「嘶,傷在肚上!快鬆手!」
午後,未時。
狐媚臉蛋上仍殘留幾許尷尬的蔡嫿離了涵春堂,鐵膽像個犯錯小學生,杵著個頭,亦步亦趨的跟在蔡嫿身後。
心知虛驚一場,蔡嫿放下心來,但對於這個不開竅的鐵膽蔡嫿又氣又惱。
兩人走到青朴園前,蔡嫿忽然駐足,全無防備的鐵膽一頭拱在蔡嫿後腦上。
本就不爽的蔡嫿不由更惱,揉著後腦回頭怒瞪鐵膽,鐵膽自打除夕夜踢傷初哥兒,便一直處在忐忑內疚中。
此刻見與她關係最好的蔡姐姐都這般生氣的看著自己,鐵膽搓著衣角,愈加手足無措,想說兩句好聽的哄哄蔡姐姐,最終也只憋出這麼一句,「蔡姐姐,我錯了,你莫生我的氣.」
見鐵膽這般模樣,蔡嫿終究一嘆,回頭囑咐茹兒一句,「喚玉儂來柔芷園一趟。」
接著,便扯著鐵膽去了阿瑜的住處。
冬日午後,柔芷園內一片靜謐。
書案上,一蓬梅花正在花囊中怒放,紫銅香爐內的富貴四和香燃出屢屢青煙。
阿瑜一手輕晃著嬰兒車,一手拿了份周國臨安朝官方刊印的《臨安時聞》,她身為蔡州五日談主編,清楚輿論的重要性,自然對周國喉舌頗多關注。
這份臨安時聞是年前除夕發行的當年最後一期,或許是感受到了臨安城內逐漸不滿的情緒,臨安時報已在做全力安撫.對於周軍前線作戰不利的局面,臨安時聞做出的解釋是『同為大周軍民,不忍手足相殘、兄弟刀兵相向,故吾皇特令大軍暫退長江南岸』
總之,在時聞中,大周為了避免流血衝突,極盡克制。
這麼一來,不但為周軍淮南失利做出了解釋,同時將周國描述成了一個識大體、受盡委屈的形象。
而齊國楚王,則被描述成了一個類似曹操那般『挾持了太上皇』,攪動天下,霸道、蠻橫不講理的角色。
全然不提周軍趁人之危主動侵占淮北的起因。
阿瑜看了,自然憤怒,同時,已在心中醞釀出了如何反擊臨安時聞的辦法。
今早,她已知曉王爺回城了,夜裡剛好可借商議此事的理由,讓王爺留宿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
→
阿瑜自打有孕,再到產子至今,已一年多未曾與夫君溫存。
腦海中不免閃過某些旖旎畫面,不由微微燥熱。
正走神間,忽聽丫鬟來報,蔡娘子同沈小娘來訪,阿瑜下意識撿起桌案上的小鏡子照了照,見自己兩腮酡紅,趕緊用手背貼著臉蛋讓其降溫,待臉色恢復正常這才走出臥房迎接。
卻不料,已到門外的蔡嫿徑直推著她又回了臥房。
「蔡姐姐有事?」阿瑜奇怪道。
蔡嫿卻一句話讓阿瑜剛剛平復的臉色驀地再次紅透,「將你壓箱底的東西拿出來給鐵膽看看.」
「.」
『壓箱底』說的是娘家陪嫁嫁妝中藏最深的那些物件。
為啥壓箱底,自是因為羞於被外人見。
「我我那裡有壓箱底的東西。」
阿瑜臉蛋緋紅,矢口否認。
蔡嫿卻卻一挑柳眉,只道:「貓兒那邊父母去世的早,玉儂進家時更是沒人給她備那些物件,只有你有,快拿出來,有正事。」
眼瞧蔡嫿將那些羞於見人的物件說的這般光明正大,阿瑜不由道:「那蔡姐姐呢,你自己壓箱底的東西怎不給沈家姐姐看」
雖未照蔡嫿說的將東西拿出來,但阿瑜這話,無疑證明自己有『壓箱底』。
蔡嫿瞧了一眼在嬰兒車上熟睡的念兒,只道:「你難道不知?當年我是被王爺背回家的,我娘哪裡來得及給我準備那些,再說了,我也不需要.」
說起『我也不需要』時,蔡嫿竟還有些得意。
阿瑜嘟著臉,明顯有點不願意將壓箱底的東西拿出來。
壓箱底的物件,說白了,就是夫妻啟蒙圖冊.為免新婚夫婦不懂的周公之禮,娘家人都會在嫁妝最深處放置些帶有圖書的書冊,家境好的,還會放些瓷、銅所制各種姿勢的交河小人。
這種玩意兒,誰好意思拿出來示人。
不過,在強勢蔡嫿『你不拿我就自己翻』的威脅下,阿瑜不情不願的將她那套小人偶拿了出來。
你別說,世家就不是一樣!
這套小人偶一共十八枚,不但栩栩如生,且材質為銀鎏金,更絕的是
「喲竟還會動,嘻嘻嘻」
蔡嫿笑彎了眼,阿瑜站在一旁卻悻了臉。
至於鐵膽,雖盯著那好玩小人偶看得入神,卻好似依舊沒明白是怎回事。
直到
「蔡姐姐,你喚奴奴來何事呀?」
玉儂入內,見蔡姐姐趴在桌上,正看著一排小人偶笑彎了眼,不由也被吸引了過去。
幾息後,玉儂馬上明白了這是何物,不由驚訝的捂住了肉嘟嘟的小嘴。
蔡嫿這才回頭,目光在阿瑜、玉儂、鐵膽三人臉上一一掃過,忽而嘻嘻一笑道:「阿瑜、玉儂,你倆當老師,教教鐵膽夫妻之間到底是怎一回事。」
「啊?」玉儂錯愕的看向了鐵膽,心道:這事怎教的出口嘛!奴奴當年便是無師自通,鐵膽好笨!
蔡嫿也看向了在場唯一一名學生,眯起狐狸眼笑道:「鐵膽,你可要好好學呀,過幾日,姐姐可要考你!」
便是被蔡嫿逼著領下了教授鐵膽的任務,阿瑜也耽誤自己的正事。
於初七日,將一篇反駁周國臨安時聞的文章同時刊印在了蔡州五日談以及淮南淮報。
她知曉,這篇文章,臨安百姓肯定會看到。
不出所料,十一日,淮報最先流入臨安城。
開篇頭版社論,便是對臨安時報除夕報導進行了全面反擊。
文中先列舉了周軍背盟北侵、以及周軍在淮北犯下的樁樁罪行,又一次提醒了廣大周國百姓,此次淮南之變究竟為何而起。
緊接,又在後頭的文章中寫道:我淮北軍民復仇之念洶洶,楚王念及齊周軍民皆為漢兒,不忍相殘,特命禮部官員於安豐同周臣和議。
然,周國臨安朝全無一絲誠意,致和議遲遲不成.
文中提到了和議條件,比如賠款、懲治挑動兩國戰事的周國大臣,但阿瑜卻沒寫齊國到底要多少賠款,也沒寫齊國索要的戰爭罪犯到底是誰。
總之,這兩條一筆帶過,阿瑜反而在最後一條和議條件上花費了大量筆墨.這個條件便是:即日釋放被周國關押的士子、商戶、官員。
並評論道:士子商戶奔走疾呼非為齊國,乃為天下公義!臨安滿朝公卿竟心胸狹隘至此,毫無容人之量!
士商不釋,和議不成!
通篇報導看下來,給人的第一感受,便是齊國也早有意罷兵,正是因為臨安朝不肯釋放士子商人才繼續陳兵長江沿岸。
但實際情況卻是,待在安豐的沈該最先答應的便是『釋放士子』的條件。
可真實和議內容,又有幾人可知?
反正此文一出,當即為陳初吸收來齊周兩國大量士紳、商戶階層好感.你看,僅僅因為哭廟、罷市,朝中大人便將無辜士子商人收監關押至今。
滿朝臣子無人敢替他們求情,竟是人齊國楚王,不,竟是咱周國晉王始終掛念士子商人!
甚至將釋放他們,當成了最重要的和議條件!
你臨安朝和安豐朝的晉王,到底誰真心護佑萬民?
當日,淮報流入臨安後,周帝、秦會之等一眾臨安中樞,不禁又氣又急。
這些士子,朝廷本就沒打算一直關著啊,原本就打算待民間關於哭廟一事的輿論熱度降低,便悄悄釋放他們。
可淮報這麼一報導,事情性質就變了啊!
此時若再釋放士子,給外界的觀感,一定是臨安朝廷受不住淮北壓力,才放了他們。
這對臨安朝的威信、合法性都是一個巨大打擊。
可是,若繼續關著不放臨安士子商人們必定會越來越心向替他們『伸張正義』的齊國楚王!
輿情壓力也會越來越大
進退維谷的周帝,看向了當初最早勸他北伐的秦會之,儘管氣惱至極,最終還是沒敢罵這位三府獨相,反而抓御案上的鎮紙狠狠擲向了低頭縮脖裝作小透明的万俟卨,斥道:「万俟大人,當初是誰說一月可下淮北的!都是你惹出的禍事,明日你便出使齊國議和吧!」
那玉石鎮紙剛好砸在万俟卨膝頭,也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万俟卨當即跪伏於地,「陛下,臣若去,必十死無生啊!」
「死便死矣!」
眼看周帝是真的動怒了,秦會之為保門下第一走狗,還是主動開口道:「陛下,万俟大人便是以死報效,也解不了當下困局。」
「那秦相說該怎辦?」周帝面對秦會之時儘管壓下了大部分怒火,卻還能聽出埋怨之意。
秦會之躬著身子,卻道:「若遣原淮南經略陳伯康.和議或可成。」
陳伯康自去年十一月,便被囚禁在大理寺至今,此人久在淮南,不但和安豐朝執宰有同族之誼,且在淮南為官多年,和淮北關係和睦。
確實是一個適合代表臨安朝和議的好人選。
周帝思索幾息,忍不住憂慮道:「陳大人被羈押多日,他.他還願為國出力麼?」
秦會之聞言一嘆,只道:「我等.一起去大理寺請陳大人,陳大人一生忠心為國,想來會應允。」
周帝臉上露出些許不自然神情,躊躇道:「朕,也要去麼?」
陳伯康堂堂一路經略,被關押至今連個罪名都沒有,實屬不公,周帝有些心虛,不願面對他。
秦會之卻道:「陛下,值此國朝存亡之際,不可再瞻前顧後了,我、万俟大人、陛下等,同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