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棋分三招

  第317章 棋分三招

  卯時初,天光乍破。

  早在一個多時辰前,驛館已被淮北軍圍了個水泄不通,這也昭示了蔡州城眼下的局勢。

  今夜之事,本就是一場豪賭,吳維光覺著自己的贏面占了七成。

  但既然是賭,就有輸的可能。

  所以,當鎮淮軍圍了驛館之後,已猜到了結果的吳維光經過短暫慌亂,迅速平靜了下來。

  蔡嫿以及淮北系高層進入驛館時,吳維光頭戴直腳幞頭雙翅官帽、身著二品絳紫朝服,坐在堂內上首太師椅上,表情肅穆,身姿威嚴。

  其妹吳氏,懷裡抱著兒子的靈位陪坐下首,雖不如兄長那般泰然處之,卻也不見驚懼神色,反而有幾分倨傲。

  西門恭、徐榜等品階不高的官員進入堂內時,反倒被這兄妹的氣勢唬的滯了一滯。

  最先進來的是蔡嫿,最先開口也是她,「吳大人端是好氣度,你與孫昌浩勾連外府亂民夜襲路安侯府,意圖謀逆一事已敗露,竟還能安穩坐在此處?」

  「呵~無稽之談!」

  吳維光冷哼一聲,冷冷道:「路安侯反叛之心已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乃國賊,人人得而誅之,為國除賊,何來謀逆?」

  如今已人贓俱獲,這老貨還一副大義凜然模樣,登時惱了西門恭,卻聽他喝罵道:「老狗!你果真不怕死麼?」

  「哈哈哈,為國除賊,老夫何惜此身!只可惜功敗垂成,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吳維光身居高位,家世顯赫,此時的氣場反而碾壓了西門恭。

  「好一個不惜此身的吳大人.」蔡嫿接過話茬,搖曳著身姿在吳氏旁邊坐了,望著吳維光眯眼笑道:「吳大人有此膽量,小女子佩服。卻不知家中女眷也有大人這般膽氣麼?嘻嘻,早有耳聞,潁川吳家的女兒個個知書達理,吳大人若死,她們失了庇護,流落世間,想想便是可憐.」

  吳維光眉頭一皺尚未開口,下首吳氏卻率先罵道:「毒婦,你要作甚!」

  「我家侯爺是個心軟的,最見不得漂亮女子受苦。待吳大人去了,奴家想法子將你家女兒都收進侯府,伺候我家侯爺,總也有口飯吃。對了,你家有多少女兒未嫁?便是已嫁的也沒關係,只需生的標緻,我家侯爺不嫌棄」

  蔡嫿話音落,那吳維光已拍案而起,旁邊的吳氏更是怒極,舉起吳逸繁的靈位便要往蔡嫿頭上砸。

  一直守在蔡嫿身後的寶喜抬臂一擋,同時伸腳,一下踹在吳氏所坐的椅子上。

  那椅子登時碎裂,強大衝擊力帶的吳氏一個前撲,趴倒在地。

  「綁了!」

  寶喜一聲令下,當即兩名親兵上前將吳氏捆了個結實。

  自小養尊處優的吳氏何曾受過這等羞辱,便是被縛了手腳,口中依然喝罵不止。

  什麼『不知廉恥的妖婦、不得好死的毒婦』都沒能讓蔡嫿周皺一下眉頭,直到吳氏詛咒蔡嫿『早晚被玩膩趕出家門』.

  蔡嫿臉色才冷了下來。

  正此時,負責在驛館外圍警戒的親兵押著一名身穿青灰僕人衣裳、蓬頭垢面的中年人入內。

  幾人一看,喲,這不是老熟人孫昌浩孫知府麼!

  經過親兵講述才知,方才,這孫昌浩從驛館內的狗洞鑽出來想要逃命,卻被守在外邊的親兵捉了個正著。

  蔡嫿聞言,不由掩嘴笑了起來,朝吳維光譏道:「我還以為你們一家都是吳大人這般的硬骨頭哩。」

  吳維光負手而立,自上而下以輕蔑眼光瞟了孫昌浩一眼,道:「他?他不是我家人,也不配做我家人。」

  下方,孫昌浩臉上一陣青白,卻也只低頭不語。

  蔡嫿眯著狹長狐眼在吳維光、吳氏、孫昌浩三人臉上一陣睃巡,忽而嘻嘻一笑,輕邁蓮步,走至孫昌浩身前,道:「孫知府,奴家給你指條明路你走不走?」

  「.」

  孫昌浩抬頭,在蔡嫿那張顛倒眾生的嫵媚臉蛋上看了一眼,隨即收回目光沉默不語。

  此刻,廳堂內雖未殺人,但血腥味卻濃郁刺鼻。

  只因那跟進來的軍士們因方才長街斬首,靴底盡被鮮血浸透,每走一步便『啪嘰』作響,同時留下一串串深淺不一的血腳印。

  這場景,十分瘮人。

  孫昌浩心知此次事敗,和路安侯府已成生死仇敵,自己這條命怕是要交待了,想在死前留些體面。

  見他不吭聲,蔡嫿以魅惑聲線道:「孫知府,有樁事,你若做了,我可在侯爺面前保你不死,甚至還可讓你繼續坐這知府之位」

  本已覺著十死無生的孫昌浩不由抬頭,盯著蔡嫿道:「夫人所言為真?」

  「自然是真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蔡嫿信誓旦旦道。

  陡然看到一線生機,孫昌浩想要維持體面的心思當即拋到了九霄雲外,急切道:「夫人讓我作甚?」

  蔡嫿一個眼色,讓寶喜上前割斷了綁縛孫昌浩的繩索蔡嫿彎腰撿起那麻繩,居高臨下遞向孫昌浩,後者迷茫接了,卻聽那蔡嫿道:「將吳氏殺了,我便保你不死」

  「.」

  堂內,淮北系諸人愕然看向蔡嫿逼夫殺妻,這蔡三娘子未免也太.太歹毒了吧。

  孫昌浩也嚇了一跳,那麻繩像是燙手一般被丟在了地上。

  正一臉嬌媚笑容的蔡嫿,眉頭一皺,再次將麻繩撿起,聲音冷的宛若千年寒潭,「我再幫你撿這最後一次,你若不接,這繩子便要套在你頸間了」

  這話,孫昌浩聽的明白,意思便是,他若不動手,被縊殺那就是他了。

  孫昌浩冷汗岑岑而下,膽戰心驚的偷偷瞥了吳氏一眼。

  上方的吳維光一看便知,這妹夫怕是要撐不住眼前壓力了,忙道:「禍不及家人,吾妹和今夜之事毫無干係,有甚手段只管朝本官來!」

  蔡嫿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彎了腰,待氣息喘勻後才道:「禍不及家人?那吳大人今夜偷襲我侯府所為那般?難不成是覬覦侯府茅房,想搶走幾兩夜香嘗嘗鹹淡?」

  本來挺嚴肅壓抑的場合,西門恭愣是被蔡嫿這句譏諷逗得笑出了聲。

  可蔡嫿卻半點笑容欠奉,回頭便盯著孫昌浩斥道:「你到底做還是不做?」

  「.」孫昌浩還想說些什麼,蔡嫿卻一轉手,將那麻繩遞向了寶喜。

  寶喜大步走來,在場所有人都不懷疑,寶喜拿了麻繩後會當場勒死孫昌浩,包括孫昌浩自己也不懷疑。

  生死之際,跪在地上的孫昌浩再不顧許多,一個敏捷前撲,搶在寶喜前頭從蔡嫿手中拿了那麻繩

  而後,哭喪著臉朝妻子道:「夫人啊,我便是死了,他們也不會放你活命!咱們夫婦若都死了,留在老家的孩兒怎辦死兩個不如死一個。就,就,就委屈夫人一回吧」

  「孫昌浩你敢!」吳維光大怒,便要上前,卻被兩名軍士死死制住,動彈不得。

  被捆成了粽子一般的吳氏,側躺在地,同樣破口大罵,「孫昌浩!你一個破落戶,若不是我當年不問家世,下嫁與你,你焉能有今日?你敢動我一指,我家父兄不會放過你!」

  「.」

  孫昌浩抓著麻繩,膝行至吳氏身前,一臉哀切,還未開口,卻被吳氏一口濃痰啐在了臉上。

  這口痰,摧毀了孫昌浩最後的心防,只見他跪在地上呆愣片刻,任由污穢順臉下淌,臉上表情逐漸由哀切轉為冷漠.

  堂內所有人,包括吳氏自己,眼睜睜看著孫昌浩緩緩將麻繩在吳氏脖子上繞了一圈。

  其實,別看吳氏罵的厲害,但心裡始終認為自己這窩囊夫君不敢真殺她。

  直到孫昌浩猛地往後一扯,以膝蓋頂著吳氏後背,雙手死命往後拉拽。

  「咯~」

  吳氏最後一句叫罵因繩索忽然收緊,變成了一個沒有意義的單音節。

  情緒已近崩潰的孫昌浩面目猙獰,脖上青筋暴起,只聽他淒聲吼道:「罵!還罵!你罵了我半輩子!下嫁?呸,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個什麼玩意兒!當年你與人私通,未婚產下吳逸繁,對外宣稱是你侄子,你父兄若不是為了遮掩髒事,會將你嫁與我?你們一家看我不起,卻不看看藏污納垢的吳家是什麼貨色!罵,你還罵啊!」

  「.」

  堂內一片譁然。

  實沒想到,今日還能聽到一樁事關世家的陳年辛秘。

  吳氏雙手雙腳被縛,無從反抗,卻在聽見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親口說出自己這樁醜事後,瘋狂扭動身體,極力想要回頭看一眼身後的男人。

  卻因頸間繩索束縛,始終未能如願,於是,那恨極了的眼神,只好死死盯著蔡嫿。

  被親兵摁在椅子上的吳維光同樣在掙扎,但年老體衰的他,自然掙不出軍士的控制,只得怒罵道:「孫昌浩住嘴!再敢亂扯,我吳家定殺你!」

  此時,他反倒不喊讓孫昌浩住手了,而是讓後者住嘴。

  也是,對世家來說,臉面比天大,家裡死一個女子不礙事,但這種醜事卻不能傳出來。

  首次聽說此事的陳景彥不由將吳家鄙夷了一番.同為潁川世家,你家卻出了未嫁女子與人私會的齷齪事,簡直拉低咱世家底限!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百息,也許二百息,堂內終於逐漸安靜下來。

  罵啞了嗓子的吳維光還在咒罵孫昌浩、咒罵亂臣賊子.

  吳氏早已停止了掙扎,可孫昌浩依舊機械的保持著拉拽繩子的姿勢。

  直到寶喜帶人上前,才將孫昌浩拉開兩人分開後,寶喜發現,孫昌浩竟將吳氏的喉管勒碎了。

  這是用了多大力氣啊!

  孫昌浩緩了片刻,終於回魂,卻見他連滾帶爬到蔡嫿身前,咚咚咚先扣了幾個響頭,這才仰頭,一臉肉麻的諂媚笑容,猶如幫主人叼回了飛盤的狗兒一般。

  「夫人,那賤婦我已幫你殺了,往後小的定以侯爺和夫人馬首是瞻」

  咚咚咚,又是幾個響頭。

  文人若無骨,可比畜生卑賤。

  眼前一幕,讓同為士人的陳氏兄弟極為不適.

  蔡嫿卻抽出帕子掩住了瓊鼻,似是嫌棄孫昌浩身上味道一般,隨後向寶喜招了招手,檀口輕啟,「寶喜,送孫大人去吧,給大人留個全屍。」

  「.」

  孫昌浩難以置信的抬起頭,望著蔡嫿,以為自己聽錯了,「夫人?」

  「嗯,念你已知悔改,便為你留個全屍吧」

  「夫人!不可言而無信啊!」

  「言而有信,是男子漢大丈夫該為之事,我只是一個婦道人家,不懂這些」

  「.夫人!夫人不可啊,夫人不可失信於天下人啊!」

  孫昌浩大懼,寶喜已帶人走了過來,眼看求蔡嫿無用,孫昌浩轉頭朝陳景彥磕起了頭,「陳兄救我,陳兄救我!你我同出潁川,救我一回啊!我已知錯了」

  寶喜等人拖著孫昌浩往驛館後頭走去,孫暢痛哭流涕。

  即便到了必死之局,卻連咒罵的勇氣都沒有,只顧徒勞求饒,還不如那吳氏.

  蔡嫿已轉身走出了驛館。

  外間,東側城牆上方,已露出一抹橙紅弧度,朝霞半天。

  動了惻隱之心的陳景彥從堂內追到了院內,用客氣口吻勸道:「三娘,既然孫昌浩已知錯,不如饒他一命吧。」

  寶喜那些人可不聽他,若想救孫昌浩,只能讓蔡嫿開口,或去找趙令人,但是找後者明顯來不及了。

  正在側頭望天的蔡嫿卻道:「他並不是知錯了,只是怕死。」

  陳景彥稍一沉默,又道:「他畢竟是一府知府,就這麼殺了,元章轉圜的餘地就小了。且三娘已斷了孫昌浩的脊樑,便是留下也可為我們所用。」

  「嘻嘻,殺了孫昌浩,侯爺才好下定決心去做大事。說起收他為己用,咱們幾家才俊何其多,還差他一個?這種朝秦暮楚的背主小人,陳三哥敢用?」

  蔡嫿破天荒的用了和陳初一樣的稱呼喊陳景彥,精神高度集中了一夜的陳景彥微微失神。

  不由想起了當年採薇閣那間包房內,正是眼前這嬌媚女子率先對欽差動了一刀

  蔡嫿也稍顯疲憊的揉了揉腦門,低聲道:「三哥,如今我們幾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家侯爺卻是個心善的,他為避免生靈塗炭,總是不想大動干戈。然,世間之事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該推他一把時,便要推他一把.」

  陳景彥聽懂了,卻不習慣和一個女子討論這等大事,不由沉默下來。

  蔡嫿點到即止,接著笑道:「我乏了,便回府歇息了。趁此刻宵禁未解,三哥趕快安排差役將街面灑掃一番吧,不然天亮後百姓上街,怕是要被嚇到。」

  說罷,蔡嫿盈盈一禮,出了驛館。

  陳景彥回禮後,望著蔡嫿背影,久久不語。

  片刻後,陳景安不緊不慢走到了陳景彥身旁,後者轉頭,瞧見來人,語氣中不禁帶了絲抱怨,「守謙為何不勸勸三娘?今夜這殺業也太重了。」

  「你勸住了麼?」陳景安卻似笑非笑道。

  「.」陳景彥搖搖頭。

  「這不就得了」陳景安這是在說兄長是在做無用功。

  陳景彥無聲一嘆,又道:「蔡家三娘行事由心,全然沒有任何章法,且心思毒辣,兼有野心。常在老五身邊,福禍難測啊。」

  陳景安卻呵呵一笑,道:「依我看,是福非禍。」

  「哦?為何?」

  「元章和令人都是宅心仁厚之人,家裡總需個能讓外人害怕的角色」

  陳景彥聞言不語,抬頭看向了逐漸大亮的天色,似自言自語般道:「又是一個晴朗艷陽,也不知元章那邊、蔡主事那邊怎樣了.」

  此次淮北動作,棋分三招。

  一招為蔡州,此刻已塵埃落定。

  另外兩招為陳初所率大軍,和身在東京的蔡源。

  說起來,後兩步棋才是重中之重這是一次壓上了身家性命、乃至滿門眷屬的賭局。

  若成,或許名留史書;若敗,雞犬難留。

  陳景安也望向了天空,緩緩道:「快了,這三五日應該就有消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