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殺人積德

  第316章 殺人積德

  丑時初,四更夜。

  萬籟俱寂,偶有幾聲蟲鳴。

  天上飄來一塊雲彩遮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上弦月,一群匍匐在地的黑衣人藉機起身,悄悄往蔡州東門摸了過去。

  宿州懷遠縣杜益戎、韓駿以及盧家大郎、二郎等十幾家鄉紳,或由子侄、或由家主親自帶隊,各領莊丁數十人組成了數百人的『義軍』。

  貓腰沖在最前頭的,是潁州留守司的兩隊將士,由一名苗姓虞侯率領,這二百多軍士,才是這幫鄉紳民團的膽氣所在。

  據說,潁州都統制郭韜兒和宿州都統制於七安已在後方集結了數千將士,只要今晚民團和留在蔡州的內應拿下路安侯府,控制住侯府家眷,後方大軍一日便可進抵蔡州城下。

  到時,不但可以奪回家產,還會得到朝廷封賞,也能出了那口被武人欺壓的惡氣!

  丑時一刻。

  數百人的隊伍已悄無聲息摸到了宿州東門的瓮城外,城頭上一片漆黑,毫無反應。

  盧家大郎與杜益戎等人不由一喜,暗道,今晚大事可成矣!

  打頭的潁州軍苗虞侯沿著瓮城牆根溜到城門前,只聽他模仿夜梟發出一陣短促『歐歐歐』聲

  城門後安靜片刻,同樣以夜梟啼叫做出了回應。

  再等幾息,瓮城城門打開了一條一次只能過一人的門縫。

  這是為了避免開門動靜過大,驚動了守軍吧?盧大郎自動腦補到。

  緊接,苗虞侯一揮手,宿州軍二百將士魚貫入城,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音。

  見此,那趴在地上的杜益戎心中大定,不由低聲感慨,「看來蔡州全無防備,城中又有咱的內應,今夜我等大仇得報!」

  趴在旁邊的盧家二郎桀桀一笑,舔了舔下唇,小聲回道:「那陳初怕是想不到也有今日!早有耳聞侯府女眷個個生的閉花羞月,待會我倒要見識見識。」

  那盧大郎卻眉頭一皺,低聲斥道:「二郎休要生事!一會捉了陳初家人,也要交給吳大人處置,管好你褲襠里那二兩肉,莫節外生枝耽誤了大事!」

  「.」

  聽到大哥又在裝正經,盧二郎暗暗啐了一口,卻也未作爭吵。

  就算再煩大哥,但有一樁他說的對,今晚是大事,需小心應對。

  少傾,二百宿州軍士進入瓮城,落在隊尾的苗虞侯在進城前,朝外頭做了個跟進來的手勢,這才閃身入內。

  懷遠民團紛紛起身,由盧二郎帶頭,從門縫中魚貫而入。

  瓮城內四面皆牆,遮擋了本就晦暗的天光,黑燈瞎火下,盧二郎進來後失去了前頭苗虞侯的蹤跡。

  為防驚擾蔡州軍,盧二郎既不敢點起火把照亮,也不敢開口呼喊那苗虞侯,只能沿著瓮城內城牆根摸索前進。

  後方民團還在源源不斷的湧進來。

  摸索好一陣,盧二郎終於摸到了瓮城進城的城門前,卻發現竟然城門緊閉

  盧二郎下意識回頭,卻見瓮城內影影棟棟都是無頭蒼蠅一般的民團成員,不禁心中一警!

  進城的城門關上了,那先進來的苗虞侯那些人去哪兒了?

  若此刻瓮城城門再一關,他們豈不是要被困死在此處了!

  正此時,那寂靜無聲的城頭之上,漸次亮起了火把。

  陡然之間,漆黑瓮城燈火通明,盧二郎抬頭看去,卻見城頭上一眾蔡州兵張弓搭箭,引而未發。

  一名披甲戴盔的蔡州將領旁,站的不正是那苗虞侯麼!

  懷遠民團,已成瓮中之鱉

  被郭韜兒賣了!

  這是盧二郎的第一反應。

  不遠處,鄉紳韓駿同樣搞清楚了狀況,大懼之下生出大怒,不由抬頭伸指,朝城頭苗虞侯大罵道:「無義武夫!竟坑害吾等!」

  苗虞侯面無表情,但旁邊那蔡州將領卻忽然張弓,火光下,只見那弓若圓月,緊接寒芒一閃.

  黑夜中,箭矢迅疾無聲,逕入正在大聲喝罵的韓駿口中

  從口入,透頸出,余勢未衰,再釘入後方一人大腿,只剩尾羽

  瓮城內,頓時大亂。

  數百人慘嚎著調頭沖向來時那扇瓮城大門,卻發現城門已不知何時閉緊。

  喧譁聲起

  卻聽城上一聲爆喝,竟將將壓住了數百人的吵嚷,「本官乃蔡州留守司都統制蔣懷熊!爾等速速棄刃投降!若不束手就擒,格殺勿論!」

  正是方才一箭射殺了韓駿的那名將領。

  兵荒馬亂間,盧二郎和杜益戎對視一眼,心中暗暗叫苦

  丑時三刻。

  城東喧譁,寂靜城內已隱約可聞。

  吳維光和孫昌浩登樓,見東門火起,後者當即道:「兄長,看來潁州軍先鋒與懷遠忠義已得手!我們也行動吧!」

  吳維光卻謹慎的派出兩名軍士趁夜摸過去抵近查看。

  俄頃,渾身浴血的潁州苗虞侯率先抵達驛館,甫一見面便急道:「吳大人,何故還不動手!我等已占了東門,城內若不能迅速控制路安侯府,我的人便白死了!」

  吳維光不禁猶豫,他還在等待那兩名前去東門偵查的兵士迴轉。

  可東門喧鬧已引起了城內警覺,只見街面上的巡夜差役和兵丁挑著燈籠正急速趕往東門。

  就連那黑咕隆咚的府衙內,也接二連三的亮起燭火。

  今夜之事,貴在『出其不意』。

  若等整個蔡州反應過來,城南校場的靖安軍餘部趕來支援,便是麻煩一樁。

  為今之計,只有按計劃快速控制侯府,才可挾制全城。

  此刻,每一秒都顯得彌足珍貴。

  吳維光再不猶豫,當即命魯王府親兵隨苗虞侯出發,借著夜色掩護徑直殺向了灑金巷.

  驛館內,激動的徹夜未眠的吳氏,已提前為吳逸繁擺好了靈位.只待塵埃落定,便要將那小賤人帶來,狠狠在靈前折辱一番,以告慰兒子。

  丑時中,魯王府親兵順利進入侯府.

  接下來的事,沒甚好說的。

  和城東瓮城差不多的套路,僅僅小半時辰,王府親兵死的死,捉的捉。

  像是一顆落入湖面的小石子,在寂靜深夜投射出一圈微弱漣漪,便迅速重新歸於平靜。

  但夜半喊殺,還是驚到了不少百姓。

  按照淮北系事先作出的預案,由刑名孔目苟勝率西門喜的差人衙役,騎馬上街,四散於全城負責安民。

  「原蔡州知府孫昌浩勾連外府賊人謀逆!已被我蔡州將士鎮壓!為防漏網賊人生事,今夜緊急宵禁,鄉親們緊閉門戶,不得外出!若膽敢趁亂劫掠、盜竊者,斬立決!」

  「今有.」

  一遍遍的呼喝響徹全城,聽聞局勢還在自家子弟兵控制之中,夜驚百姓紛紛放下心來。

  有些已提了扁擔、抓了柴刀想要協助將士捉賊的青年,不得不遺憾的放下了傢伙什

  畢竟已下了宵禁令,不能外出。

  可半夜被嚇了這麼一下,還有幾人能重新安穩睡下?

  於是,夜半蔡州城內,一家家或是父子,或是夫妻,開始議論起來。

  「知府老爺謀逆?當真稀罕.如今咱這大齊只聽說過武人造反,文官謀逆的卻是頭一回聽說。」

  「那孫昌浩算個求的老爺!忘了當初他縱容侄子當街行兇了麼?還是路安侯和陳同知痛打了那孫家惡僕,幫咱蔡州人出了那口惡氣!」

  「噫!你急啥,我又沒說姓孫的好.只是稀罕這知府謀逆,圖個啥.」

  「你一個婦道人家想恁多作甚!咱管他圖啥,反正,侯爺和陳大人他們說誰壞,那人便一定是壞的!」

  「這倒也是,我聽在府衙做差的娘家表哥講,如今咱蔡州富庶,惹了許多人眼饞哩。」

  「哼!眼饞有甚用,誰想搶咱好日子,需先問問侯爺那兩萬大軍手中的刀!」

  「伱得意個甚?說的好像那兩萬大軍聽你指揮一般!」

  「頭髮長見識短!雖然大軍和老子沒關係,但若有人想壞咱蔡州,我也敢拿菜刀與他們搏命!你沒聽兒子說麼,年初侯爺去學堂給學童講話,說『蔡州是我的,也是你們的』!」

  相比百姓們單純以喜惡評價當晚一事,同樣被驚醒的蔡州官學宿舍內的士子,則想的深了許多。

  知府謀逆?

  太不合常識了,畢竟那孫昌浩代表的就是朝廷。

  由此再推測下去,真相已呼之欲出.淮北和朝廷之間的矛盾,只怕已到了失控的地步。

  得出這個結論後,宿舍內安靜下來。

  官學士子,身份階級各異,有的本就是士紳後代,有的卻是商賈之子,還有出身於農家的貧寒子弟。

  各家利益訴求並不太一致,但短短兩三年,蔡州的日新月異、生機勃勃,他們卻是看在眼裡的。

  比起大齊其他凋敝府縣,沒人願意讓蔡州再回到以前的模樣。

  可是,今夜之事若昭示著朝廷和淮北決裂,那麼朝廷勢必是要將富庶蔡州納入東京諸位大佬的口袋

  這樣的結果,沒有任何一人願意接受。

  丑時末,外間喧鬧漸漸回歸安靜,黑暗中,不知誰忽然說了一句近月來時常私下討論的那樁事,「淮北自治!」

  寅時二刻。

  街面上一隊隊將士不停在城內巡邏,以免有漏網之魚在城中作亂。

  迄今為止,今夜所有事都在按照事先議好的預案在執行。

  除了一樁事

  原本計劃中,捉了魯王府親兵、懷遠鄉紳後,會將這些人送到府衙,緊急審訊一番,這些人的供狀,便是蔡州和朝廷討價還價的籌碼。

  可直到城內徹底安穩,陳景彥等人也沒等來將士把這些人帶來,找人一問,卻得知人都被帶到了侯府.

  據說,是蔡三娘子的命令。

  以三娘子那喜怒無常的陰毒性子,這些人怕是要遭殃,陳景彥等人趕忙去了侯府。

  只是,他們卻忽略了一件事。

  這個世界上,能管住的蔡嫿的,只有半個那便是此時不在蔡州的陳初。

  為何說是半個?

  因為蔡嫿有時連他的話也未必聽,更遑論陳景彥、西門恭、徐榜這些歪瓜裂棗了

  蔡嫿倒不難找,此時她就在灑金巷外的長街上。

  街面上,已是血流成河.

  今夜捉到的魯王親兵,已被當街斬殺了六七十人。

  一顆顆橢圓腦袋,在街上滾了一片。

  遠遠望去,猶如七月時節的西瓜田.

  而蔡嫿,則慵懶坐在大椅中,旁邊矮几上,還放了細高曲嘴酒壺她就這麼坐在這兒,宛如吟風賞月一般自在。

  甚至,為了避免那四處亂淌的鮮血流到腳下,還細心的在周圍墊了一圈香灰。

  陳景彥兄弟見腦袋滿地亂滾,先是大駭,胸腹間一陣作嘔。

  再看蔡嫿那淡然模樣,幾人不禁頭皮發麻,便是見慣了生死的西門恭也忍不住暗暗佩服五弟好傢夥!也就是老五了,敢娶這樣的女人回家,夜裡摟著睡覺時不瘮的慌麼!

  陳景彥硬著頭皮上前,道:「這些人是魯王親兵,咱們還要拿他們與朝廷討價!」

  『哧~』

  幾丈外,又一顆親兵人頭落地,切口平滑的脖子中如天女散花一般噴出一叢血霧。

  蔡嫿眯著狐狸眼,執壺抿了一口酒,看都不看陳景彥,道:「這些蝦兵蟹將在朝廷眼裡值當什麼?只需留著吳維光便是了,其他人的口供都已錄下,留著他們吃咱蔡州糧麼?」

  「那也不能妄殺吧!他們已經投降了.」

  陳景彥再勸,卻因蔡嫿身上那股凜冽陰冷的煞氣,語氣不由自主客氣了許多。

  蔡嫿這才轉頭看向了陳景彥,抿嘴笑笑,隨即臉色又冷淡下來,「陳同知,你可想過,若我一家人落在他們手中,便是求個痛快死法,能不能如願.」

  「.」

  這話,陳景彥沒法回答。

  不管是政治鬥爭還是軍事鬥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幾乎是為失敗一方女眷量身定做的詞彙。

  接著,蔡嫿又望向了修羅場一般的血腥長街,森然道:「我家侯爺想做大事,日後定然要樹敵不少。我今晚便是要為他們立個規矩,誰敢打我陳家女眷的主意,都是這般下場!」

  「痛快!老五家的,哥哥我支持你!」

  西門恭哈哈笑道,率先表明了態度。

  他甚至用了『老五家的』這種鄉村俚語來稱呼蔡嫿這種稱呼分不出正妻還是妾室,比『三娘子』聽起來親切,也比『蔡姨娘』來的讓蔡嫿開心。

  隱隱有點拍蔡嫿馬屁的意思了

  大家都有種重新認識蔡嫿的感覺,人人都說蔡三娘子與陳初好了以後,性子變的柔和許多。

  今夜,大夥才發現,蔡三娘子根本沒變,她所謂的柔和,只不過是呈現給陳初、給令人玉儂等家人看的。

  誰敢動她家人,她身上那凶性依舊嚇人,比陳初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見此,陳景彥也不再勸,心知勸了也沒用沒看麼,他們來了半天,那組織行刑的劉四兩根本沒有因為他方才的勸阻生出任何遲疑。

  似乎蔡三娘子不喊停,他能殺到天荒地老.

  寅時末,東方天際已露出了魚肚白。

  長街之上,人頭滾滾,血氣沖天。

  蔡嫿掩嘴打了個呵欠.

  劉四兩這邊,已殺到了懷遠鄉紳那幫領頭之人。

  「我我已如實寫了供狀,都是那夏志忠和吳大人蠱惑我等啊!為何還要殺我,夫人,這位夫人,饒我一命,我盧二.不,不,我盧家為侯爺、夫人做牛做馬報答.」

  盧二郎被拖出來時,軟成麵條的雙腿已走不得路了。

  可那行刑軍士根本不搭理他,將人摁在木墩上便要揮刀。

  不知是他求饒起了作用,還是旁的原因,蔡嫿側頭看了眼天色,忽道:「寶喜,殺了多少了?」

  「九十九個了,這是第一百個」一直留意著的寶喜回道。

  「九十九呀,蠻吉利的,就這樣吧」

  蔡嫿開口,行刑軍士立馬收刀,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盧二郎更是渾身癱軟,眼淚鼻涕不受控制一般齊齊湧出。

  可下一刻,蔡嫿卻皺眉思索一番後,又道:「嗐!還是湊夠百數吧!府上剛好來了位小傢伙,湊夠百人,寓意長命百歲!便當是為我陳家未出世的兒女積德祈福了!」

  似乎是被自己的好主意美到了,笑嘻嘻的蔡嫿如小女兒一般直拍手。

  「.」

  積德?殺人積德?殺一百人寓意長命百歲?

  讀書不多的寶喜總覺著蔡姨娘這提議有些離譜,但侯爺離開時,交待他一切聽令人的,今日令人又交待他一切聽蔡姨娘的

  蔡姨娘說殺人積德便殺人積德吧。

  寶喜撓撓頭,向行刑軍士做了一個繼續的手勢。

  但.盧二郎卻被拉扯麻了。

  他表示,這樣的積德方式很操蛋。

  一百哪有九十九吉利啊!

  可不待他提出不同意見,身後的軍士已一刀揮下

  同樣驚悚的還有陳景彥等人,最終,老陳還是沒忍住,道:「三娘子,旁的府上家中有喜,要麼燒香祈福,要麼放生魚鳥祈福。殺人祈福的倒是頭回聽說!我那五弟得知後,不知會作何想!」

  「切~」

  蔡嫿一撇嘴,道:「世間惡人,殺一個便是消一份孽障!我殺百人,這是結下了多大一個善緣!將來我家這位未出世的娃娃必定一世通達!」

  這邏輯好像還蠻合理呢!

  蔡嫿伸了個懶腰,回看幾人,嘻嘻一笑,道:「我要去驛館會會吳大人了,誰願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