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民心之辯

  「著佃納糧,實為救時之良策,勢在必行,迫在眉睫。」

  俞厚基說完,莫氏祖孫三代,上至老族長莫遜仕、當家人莫光書,下至步兵第四營營副莫爾禎、丹初小妾莫毓芬,無不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莫遜仕白鬍子抖動得厲害,看看岑丹初,又看看莫毓芬,遲疑片刻,說道:「大帥,此舉太過孟浪。政令一下,縉紳田主必將群起反對。」

  反對?反對無效。丹初脫口而出,說道:「我有永安軍,縉紳田主反對又能如何?」

  這話綿里藏針,令莫遜仕心中一寒。莫家是永安州最大的縉紳田主,若果要實施著佃納糧,莫家首當其衝。看丹初的樣子,竟無絲毫通融的餘地。

  可永安軍已經今非昔比,戰馬奔騰,盔甲鋥亮,武器精良,軍士英姿颯爽,軍紀嚴明,樣樣可圈可點,在平樂、桂林一帶小有名氣。

  誰想反對?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夠不夠硬。

  莫遜仕眉頭緊皺,沒有說話,把目光投向長子莫光書。

  莫光書正在總兵府擔任刑書,執掌永安州刑名大權,幹得不亦樂乎。

  明朝地方州縣,刑名與錢糧並列為兩大政務。刑書審理民間訴訟,在百姓面前稱得上威風凜凜。

  莫光書會意,說道:「大帥,打天下以爭民心為要務。著佃納糧,勢必令縉紳田主失望。抗糧殺差,起兵造反,亦未可知也!」

  丹初不為所動,說道:「小伯此言差矣。何為民心?縉紳田主之心非也,百姓佃民之心是也。縉紳田主人數甚少,百姓佃民巨多。吾寧得百姓佃民之心,不得縉紳田主之心也。

  「我朝厚待宗室,免其田稅徭役,優禮紳衿,免其徭役,深結藩王紳衿之心。然而,藩王紳衿占盡天下良田,卻以私廢公。流寇至,藩王不肯出兵出餉,韃虜至,紳衿爭相剃髮納降。

  「李自成號召『均田免賦』、『三年免徵』,是以得百姓佃民之心,雖屢敗而屢起,終能攻占京師。

  「神州陷,大明軍隊紛紛投降,如今可與韃虜角力者,如李赤心、孫可望之輩,率多為流寇之餘也。追本溯源,在李自成之得民心也。

  「與其結宗室紳衿之心,不如結百姓佃民之心。如今神州傾覆,大廈將傾,若要力挽狂瀾,唯有兵行險著。著佃納糧,則紳衿田主無從詭寄、飛灑、客寄等,田賦可入官府,天下事方可為也。」

  丹初是出了名的能言善辯,這番民心之論,令莫遜仕無言以對。

  再看莫爾禎、莫毓芬兩個孫輩,一個成了永安軍營副,常受軍中教導,已被洗腦多時;另一個則成了丹初的寵妾,嫁夫隨夫,對丈夫崇拜有加,更要傾力支持丹初的事業。

  仔細一想,自從丹初進駐永安州,莫家貢獻了不少錢糧,卻也提高了名位。既然無力阻止丹初,就只能繼續支持他,萬一他成功了呢?

  莫遜仕無可奈何,說道:「大帥,分給田主一成收成,數量太低了,或應增加。」

  丹初和俞厚基盤算過。永安州大約有稻田四萬六千畝,平均每畝年產水稻約為三石。莫家占據著蒙江河谷地帶最肥沃的水田,號稱莫家十八村,有稻田不下一萬畝,每畝年產不下四石。

  著佃納糧之前,莫家每年可收入兩萬石稻穀,折合白銀至少一萬八千兩。實施著佃納糧後,莫家至少還有四千石稻穀的分成,足以維持富足的生活。

  糧賦此消彼長,官府將從莫氏手中獲取一萬六千石稻穀,提高了近兩倍。

  這就是著佃納糧的威力。一旦落成實施,官府將獲得充沛的財力,田主也能維持體面的生活,不至於造反。

  「軍中需錢,實不能給田主增加分成。」

  「一成五也不行?」莫遜仕把目光投向俞厚基,希望俞厚基說句好話。畢竟,當年俞厚基兵敗,是莫遜仕收留了他。

  俞厚基卻避開了他的眼神,表示無能為力。

  丹初神情沉靜,顯得深不可測,說道:「天啟年間,有一個江西安福籍的名臣,名叫劉鐸,曾任揚州知府。老伯可知此人?」

  莫遜仕神色一動,說道:「怎不知道?此人極有才,萬曆四十四年進士。殿試那天,他飲酒過量,對策書寫越幅,未能鼎甲,授刑部主事。

  「當時魏忠賢氣焰熏天,打擊正直之士。劉鐸秉公執法,維護正人,執法如山,為魏忠賢所忌,遷揚州知府。天朝各地遍建生祠,連遼東督師袁崇煥也不例外。

  「偏偏劉鐸不信邪,堅決不建生祠。魏忠賢聽說他有一把寶扇,派人索取。劉鐸在扇面題藏頭詩,曰『何等小人』。

  「魏忠賢不名所以,洋洋得意,持扇四處炫耀。後被人識破,他惱羞成怒,把劉鐸打入詔獄,虐待致死。威宗即位,追授劉鐸太僕寺少卿,諡忠烈,賜諭祭葬。

  「其妻蕭氏攜幼女扶柩回鄉。是日,京師百官出城送杦,吾亦在列,為之哭祭。」

  莫遜仕年紀大了,一講起往事就滔滔不絕。

  丹初耐心聽他說完,對道:「前幾個月,我在全州、永州抗虜時,遇到一支江西義師,首領為一女子,名叫劉淑,正是劉鐸的女兒。

  「將門虎子,忠烈有後。劉淑於隆武二年起兵,散盡家財,戰鬥經年,流徙萬里,幾經生死,從不後悔。她雖為女子,卻巾幗不讓鬚眉,讓多少男子汗顏?」

  最後一句話,刺得莫遜仕老臉漲得通紅。他是遼東自在州最後一任知州。清虜破城,莫遜仕僥倖得脫,後被朝廷治罪,贖銀抵罪。

  「我聽說,廣西有句話流傳已久,曰『鐵打的土司、流水的朝廷』。莫家在永安州經營多年,愛惜家產,人之常情。

  「但清虜異族也,剃我頭髮,變我衣冠,屠我城池,兇殘備至。老伯曾在遼東為官,自然深知清虜的德性。劉淑尚能毀家紓難,莫氏世受國恩,難道不如一女子邪?」

  莫氏已與永安軍深度綁定,莫遜仕計無所出,只得說道:

  「大帥抬舉莫氏,授我子孫以官職,娶我孫女為如夫人。某為大明故吏,豈無廉恥之心?大帥放心,我莫氏當帶頭擁護著佃納糧,定不陽奉陰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