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事⑤

  桃花眼高馬尾的姑娘見他們確實不需要幫助,也沒表現出不悅,臉上依舊笑眯眯的。閱讀

  丟下一句「有需要的話隨時來找我們」,就又開開心心地跑回去了。

  真羨慕她啊……

  小可憐姜竹瀝坐在草地上,放下袖子竭盡所能地擋住自己腕上的手銬,悶悶不樂。

  段白焰坐在她旁邊,手指不急不緩地在她手背上摩挲。

  「你想不想玩什麼遊戲?」半晌,他問。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暖融融的,空氣中飄散著草木清香。段白焰微微眯著眼,心情逐漸放鬆下來。

  「我……」姜竹瀝想來想去,實在不知道他這種人,能有什麼遊戲可以玩。

  所以她小心翼翼:「我能先問問,有什麼選項嗎?」

  見她一臉警惕,段白焰突然起了玩心。惡作劇般地舔舔唇,他偷偷湊過去,一本正經地,低低在她耳邊說:「幕天席……」

  「——啊啊啊!」姜竹瀝想捂耳朵卻抬不起手,自暴自棄地將整個腦袋都飛快地埋進膝蓋,像鴕鳥一樣逃避現實。

  段白焰笑意飛揚。

  他笑起來很好聽,聲音低而清和,像一路奔流過叢林、最終敲擊在礁石上的淙淙泉水。

  姜竹瀝臉頰發燙,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被耍了。

  但她不敢跳起來暴打他的頭。

  如果她打了,他可能會把玩笑變成人間真實。

  「來玩飛行棋。」段白焰止住笑意,從背包里掏出一個棋盤,一邊擺棋子,一邊向她介紹,「來之前我查過了,這個地方最適合觀星也最適合看日出,所以真正的山中項目,可能要等黃昏之後才能進行。」

  姜竹瀝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右手行動不便,只能用左手陪他下棋。

  這遊戲幾乎不需要動腦子,純粹用來消磨時間,她便有些心不在焉。

  山坡另一頭不斷傳來年輕人們的大笑,笑鬧聲順著風飄滿山谷,她對桃花眼姑娘的手機念念不忘。

  思索良久,姜竹瀝舔舔唇,小小聲地喚他:「小白。」

  「嗯?」

  她明知故問:「我們帶烤架了嗎?」

  「沒有。」段白焰垂著眼投骰子,他現在心情不錯,明顯很有耐心,「怎麼了,想吃燒烤嗎?」

  「……有一點。」

  「那你等等,我叫個外賣。」

  「……」

  說著,他還真拿出手機,開始找店家:「山腰度假區肯定有賣烤串的,我多給店家點兒錢,讓他送上山。」

  「……」

  姜竹瀝一陣語塞,有些艱難地道:「還是不要了吧……外賣小哥挺不容易的,你別為難人家了。」

  微頓,她提出:「我們去跟他們一起烤燒烤吧。」

  段白焰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毫不意外地,看到剛剛那群活蹦亂跳的大學生。

  他收回目光,眼底笑意微微變淡,盯著她,語氣變得意味不明:「吃白食?」

  「不不,我觀察過了。」姜竹瀝有理有據,「他們帶的零食沒我們多,而且種類也都不一樣。所以,我們可以用零食和水果沙拉跟他們換。」

  段白焰想冷笑,你不是在跟我玩遊戲嗎?觀察他們可觀察得真仔細。

  他眼中的笑意徹底消弭,卻點點頭:「行。」

  姜竹瀝迫不及待,有些侷促地將自己的手腕推出去:「那你、你把這個,給我解開。」

  段白焰垂眼看看她細白的手腕,再抬眼看看她緊張兮兮的表情,故意做出沉思狀:「我把它解開,你會不會就跑掉了?」

  「不會的不會的!」姜竹瀝瘋狂搖頭,拼命保證,「而且,就這麼大片地方,我能跑哪去啊?」

  段白焰摸摸下巴,故意做出猶豫的神情。

  勝利在即,姜竹瀝不想放棄天賜的好機會,幾乎撒起嬌來:「真的……拜託,你可以就坐在這邊看著我啊!」

  段白焰思索片刻,意有所指地,點點自己的臉頰。

  姜竹瀝毫不猶豫傾過身,親在他臉上。

  ***

  燒烤架離段白焰的小帳篷並不遠。

  但這個距離,也已經足夠姜竹瀝借著別人的遮擋,成功拿到手機,而不被他發現。

  她縮在燒烤架後打電話,一開始還擔心手機沒有信號,可撥出去才發現,這個過程比她想像中容易得多,桃花眼姑娘的手機信號滿格,她輕而易舉就跟程西西連上了線。

  「您好,請問哪位?」小閨蜜毫無所覺,懶洋洋地接起來。

  姜竹瀝都快激動哭了,「西西!」

  「……竹瀝?你怎麼了?」一聽這聲音就知道不對勁,程西西打起精神,「你現在在哪?風噪聽起來好大。」

  「這事說來話長,我長話短說。」姜竹瀝挑最重要的事情講,「教務處之前弄錯了我的大四成績,但我已經把它寄出去了——你還在學校嗎,如果在的話,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明天正好要回去一趟。」小閨蜜也緊張起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儘管說。」

  「教務處前幾天告訴我,他們已經開具了新的成績單,還附帶了一份能證明我成績被弄錯的材料,就等我回去拿。」姜竹瀝語速飛快,「但我現在……現在臨時遇到一點點麻煩,擔心不能在學校deadline之前回去,所以想麻煩你幫我寄一下。」

  「幫你寄東西是沒問題,可是……」程西西擔憂地問,「你到底遇到什麼事了?怎麼聽起來聲音這麼急?段白焰沒跟你在一起嗎?」

  就是跟他在一起,我才更不安全——

  姜竹瀝抱住腦袋,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我……總之,先謝謝你。」她猶豫一瞬,極力把自己縮到段白焰絕對看不見的地方,才像是得到了某種保護似的,小聲道,「我跟他在一起,但我……我被他,呃,也許算是……綁架了?」

  她不想使用「囚禁」,這個詞聽起來迷之色情。

  程西西驚呼:「臥槽!男朋友綁架女朋友!圖什麼呀!你們性生活不和諧嗎?他要把你綁起來你才願意跟他啪啪啪?」

  姜竹瀝:「……」

  「不是。」她倍感虛弱,拋出最後一件事,「總之,如果……如果到了警方立案時間,我還沒有重新聯繫你——」

  「……?」

  「你就報……唔……!」

  「警」字還沒出口,一股大力從手腕傳來,姜竹瀝吃痛,手機應聲而落,砸在草地上,發出悶響。

  段白焰氣喘吁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眼底黑漆漆。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姜竹瀝無法想像他會有多生氣,松鼠毛在風中瑟瑟發抖,簡直不敢睜開眼。

  他盯著她看了一陣,冷笑:「出息了,嗯?」

  她走了很久都沒回去,段白焰一個人坐在原地百無聊賴,翻翻背包,發現她漏了幾盒酸奶沒有拿。見她半天不見蹤影,他忍不住帶著酸奶過來找。

  一靠近她,他就被氣笑了。

  他的松鼠姑娘正藏在自以為他看不見的地方,跟外面的人打電話,神情嚴肅,一本正經,開口就是「你替我報警」。

  姜竹瀝察覺到他岌岌可危的怒氣,不敢開口。

  桃花眼姑娘步伐輕鬆地跳過來,撿起手機,揮落上面的草屑:「你用完啦?」

  姜竹瀝連忙道歉:「對不起,剛剛是我沒拿穩,把它碰掉了。」

  「不礙事的。」桃花眼姑娘笑眯眯,目光落到兩個人死死相扣的手上,微怔,旋即又笑開,「你們感情真好,他哪怕哮喘,都要來陪你吃燒烤。」

  「我們其實……」姜竹瀝下意識想反駁,餘光感受到刀子般的注目,只好又默默把後半句話收回去。

  桃花眼姑娘主動提出:「那你們在這兒待會兒,我去給你們拿小碗和一次性餐具。」

  「不用了。」這回打斷她的卻是段白焰,他抿唇,死死攥住姜竹瀝,「我們晚一些再過來。」

  姜竹瀝甚至來不及求救。

  她被他拖著走,回到他們的小營地,然後被他塞進帳篷。

  短短一段路,她想像了無數種他把她摔到地上、質問她為什麼想逃跑的場景。

  然而他沒摔。

  姜竹瀝想像中家暴患者毆打不聽話妻子的情景都沒出現,他進入發瘋模式之後,除了在床上凶神惡煞,其他時候倒也不是太暴力。

  可她看著他面色陰鬱地坐下來,一點一點闔上帳篷——還是覺得他很可怕。

  「你別……我不想戴那個……」姜竹瀝眼睜睜地看著他重新拿起手銬,自己不停往後退,退到退無可退,「你不要過來!」

  也許是扁桃體還沒恢復的緣故,她聲音潮潮的,竟然像帶著哭腔。

  段白焰動作微頓,在心裡發出漫長而絕望的嘆息。

  他停了一陣,嗓子發澀,聲音很低很低。

  「是不是我……不管怎麼樣,都留不住你。」

  姜竹瀝恍惚一瞬,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你說什麼?」

  「我說——」他垂下眼,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將手銬銬上去,「姜竹瀝。」

  他聲音很低,「不要再挑戰我的忍耐底線,也永遠別想擺脫我。」

  **

  吃完晚飯,熊恪從車上把望遠鏡搬下來,重新組裝好。

  入夜之後,山上晝夜溫差變大,四周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只有山坡上幾個帳篷還固執地亮著。

  夜風森涼,夜空無盡延伸,星河寂靜遙遠。

  「竹瀝。」段白焰坐在望遠鏡前,想教姜竹瀝認星星,輕輕搖搖手銬的鏈子。但松鼠姑娘明顯不想跟他說話,氣悶地坐在一旁,單手捧著臉,看也不看他。

  這傢伙……

  段白焰哭笑不得,簡直想惡狠狠地把她就地推倒。

  在床上的時候,她可比現在專心多了。

  「你看那個。」他舔舔唇,拽拽她,「你知道那個星星叫什麼嗎?」

  姜竹瀝看也不看:「夏季大三角。」

  段白焰驚了:「你連看都沒看,就知道我指著哪?」

  「……」

  姜竹瀝默了默,小聲逼逼:「你高中地理只學了一年半,也就只知道一個夏季大三角。」

  段白焰:「……」

  夜風幽涼,他轉眼看她。

  入夜之後,草叢中漸漸浮起星星點點的黃綠色,山間雲霧飄渺,星河氣勢洶洶地向下壓,滿天星辰,仿佛伸手可摘。

  女生坐在星河之下,小巧白皙的下巴縮在襯衣領子裡,鼻尖被風吹得通紅。

  他心下微動,從包里撈出一件外套,硬邦邦地命令:「穿上。」

  姜竹瀝往旁邊一閃,躲開了。

  段白焰的表情一下子冷下去。

  「姜竹瀝。」風把另一頭的笑鬧聲傳過來,襯得他們兩人間格外冷清。他望著她,低聲問,「你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

  「我一直都不討厭你啊,如果討厭你,我怎麼會陪你到山上來玩?」姜竹瀝吸吸鼻子,苦惱極了,「但是這種情況,但凡是個正常人,誰都不會喜歡的。」

  他認真地望著她,良久,抿唇:「你是不是因為怕惹怒我,才假裝喜歡我?」

  姜竹瀝:「……」

  放棄了放棄了,怎麼說都不對。

  他就是個神經病:)

  星河完全升起來後,他們一起去放孔明燈。

  這個地方很開闊,在這裡放燈,不用擔心它會掛到樹上自燃。

  姜竹瀝期待這個項目期待了很久,興沖沖地拿著馬克筆衝上去寫願望。段白焰離她很近,探頭過來看。

  「不能看。」她緊張兮兮,趕緊捂住由她書寫的那一面,「看到就不靈了。」

  段白焰冷笑:「呵。」

  他現在懷疑,她是不是在燈上寫了什麼詛咒他的話。

  ——類似於「段白焰不舉」「段白焰生不出小公主」這一類的。

  夜幕沉沉,而星河璀璨。巨大的夜空下,龐大的星系將人映襯得渺小如同塵埃。

  他們去河邊放燈,山風鼓起衣袖,吹亂姜竹瀝的長髮。

  她忍了一路,最終還是沒忍住,偷偷瞄了段白焰的燈一眼。

  段白焰也學她,死死捂住不給看:「呵。」

  姜竹瀝:「……」

  不看就不看,姜竹瀝和他同步,微微躬身將燈擺平,然後慢慢放開手。

  段白焰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燈看。

  山間夜景如夢似幻,孔明燈逐漸升空,像一團小小的橘紅色光暈,將她的臉龐映照得格外溫柔。

  他透過火光,依稀辨認出,她那一面,寫的是「希望段白焰平安喜樂,福壽雙全……」

  他愣在原地。

  然而還來不及品味感動,立刻看到下一句:

  「……努力成為一個正常人!融入正常人的世界!不被社會遺棄,不被集體排擠!」

  後面還綴了一個煞有介事的「fighting!!」

  段白焰:「……」

  呵呵。

  ***

  更深露重,兩個人收拾好望遠鏡和先前草率地扔在地上的背包,早早回到帳篷,鑽進各自的睡袋。

  然而尷尬的是……

  兩個睡袋相隔的距離,比手銬的鏈子要長一些。他們各自縮在窩裡,手放不進去。

  姜竹瀝巴不得他趕緊把這鬼東西解鎖,可憐巴巴地賣慘:「胳膊冷。」

  段白焰睨她一眼,掏出兩件厚衣服,罩到兩個人的手臂上。

  這樣就連睡覺,好像都是牽著手的。

  瀕臨崩潰的姜竹瀝:「……」

  她不想看見段白焰的臉,想要轉過去,可鏈子不夠長。

  她掙扎一陣,仍然只能在黑暗中與他面面相覷。

  星光揉碎了,落在山坡上。遠處的笑鬧聲逐漸稀疏,疾風吹散燈影,世界都變得安靜。

  帳篷內沒有光源,段白焰其實看不見姜竹瀝的臉,只能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的方向,靠呼吸來確認她的存在。

  她的呼吸聲很小,慢慢趨於平穩。

  段白焰以為她已經睡著了,小聲道:「竹瀝。」

  「……」

  「你知不知道,我剛剛在孔明燈上寫了什麼?」

  姜竹瀝還沒睡熟,可他確實只敢在這種時候說實話,哪怕被她記起,也能推諉說是她做夢。

  她迷迷糊糊,聲音糯糯的:「……什麼?」

  山林間起伏的星光如同潮水,螢火蟲的光芒由地面鋪開,綿延著,涌動著,有如和風滾過麥浪,世界磅礴,而他和她偏安一隅。

  段白焰探過身,不輕不重地,吻到她柔軟的手背上。

  ——神啊,請再給我一些時間。

  ——山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