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事④

  後半夜,姜竹瀝的低燒變成高燒。閱讀

  她完全沒有意識,昏昏沉沉的,絲毫無法辨別那種灼熱的溫度究竟是來自他的身體還是來自自己。

  但段白焰察覺到了。

  他記得下午醫生的叮囑,免疫力下降可能會並發別的病症,所以每隔一會兒,他就醒過來看看她。

  前半夜沒什麼,可後半夜,她的體溫竟然開始燙手。

  按亮夜燈,段白焰微微起身,額頭貼上她的額頭。他試試溫度,然後輕輕拍她:「竹瀝,竹瀝?」

  姜竹瀝迷迷糊糊地辨認出他的聲音,就……

  更不想睜眼了。

  「唔……」她小小聲地哼,別過臉,錯開他溫暖的手指,甚至還往被窩裡縮了縮。

  暖黃的燈光傾注下來,她睫毛微顫,像一隻抹了胭脂的雪團。

  「竹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段白焰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醒一醒,起來吃點藥,嗯?」

  下午醫生開嗓子的藥時,順路幫她留了退燒藥,如果後半夜體溫降不下來,再溫水服用。

  「稍微坐起來一點,嗯?」他將她扶起來靠在床頭,把空調的溫度調高,空調被仔細地蓋住她的膝蓋。

  姜竹瀝眼睛發澀,嗓子裡往外冒熱氣,勉勉強強地撩開眼皮。

  ……她好像一隻虛弱的噴火龍。

  段白焰把她放好,順手解開手銬,起身給她倒水。

  姜竹瀝陡然清醒七分。

  屋內就有飲水機,藥也是現成的,他離開得不遠,也就四五步的距離。

  但是……

  她轉移視線,看到他剛剛隨手放在一旁的鑰匙。

  他取下了自己那一端,卻沒有取她的。

  姜竹瀝沒有多想,心跳得飛快,幾乎下意識地直起身,探手就要去夠那把鑰匙——

  然而碰到鑰匙的前一秒,一股大力從旁襲來,她的手腕被用力攥住。

  「痛……」姜竹瀝立刻想把手抽回來,試了試卻抽不動。她身體不自覺地跟著蜷過去,臉皺成一團,「唔……」

  段白焰冷笑。

  捏在掌心的手腕細細白白,輕而易舉就能折斷的樣子。他低著頭看了一會兒,突然起了壞念頭:「姜竹瀝。」

  「……」

  她不看他,用力平復呼吸,讓自己的情緒波動不要太大,不至於哇地一聲哭出來。

  「你說,如果我把你的手腕和腳腕都掰折,你還跑嗎?」

  「……」

  姜竹瀝默了一陣,終於忍不住,瑟瑟發抖地囁嚅:「……這是違法的!你這個變態!」

  即使是控訴,聲音里也帶著水汽,可憐巴巴的。

  段白焰神色稍霽,突然有些想笑。下一秒,他放開她,順勢將她撈進懷裡。

  醫生開的藥是顆粒,他拿溫水兌開了,一點一點餵給她喝。

  即使已經試過溫度,他看她垂著睫毛小心翼翼,還是忍不住低聲問了句:「燙嗎?」

  姜竹瀝搖搖頭。

  她剛剛在被窩裡蹭來蹭去,呆毛又被蹭得立了起來,在頭頂迎風搖擺。

  小壁燈暖光盈盈,段白焰恍惚了一瞬,竟然覺得現在的場景溫馨得不行。

  她看起來實在太乖太乖了,他忍不住抬起手,手掌溫柔地撫摸過她的長髮。

  「咳咳……咳!」姜竹瀝嚇了一跳,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

  段白焰:「……」

  呵。

  等她喝完藥,他抱著她去重新漱了口,然後將她塞進被窩。

  姜竹瀝立刻滾遠閉緊眼,在心裡祈禱三百遍——

  然而祈禱沒有用。

  下一秒,她就感覺身邊的床鋪微微一陷。他將她撈過來,動作慢條斯理,重新給她扣上手銬。

  他輕笑:「以為我忘了?」

  做壞事之前還特地逗逗她,這也太惡劣了……

  姜竹瀝很想跳起來打他,但轉念想想,她不可能打得過他……她緊緊閉著眼,企圖靠不看他來逃避現實。

  「這麼重要的事,」他慢悠悠地摸摸她,將另一邊銬在自己手上,「我怎麼會忘。」

  重新關上壁燈,他窸窸窣窣地掀開被子,氣息落到她身側。

  他的手臂重新箍回自己腰間,四周的黑暗像潮水一樣湧上來。

  姜竹瀝慢慢睜開眼,背對著他,一動不動地看著窗戶。皎潔的月色穿戶而入,她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輕輕開口:「你剛剛說,中秋節怎麼了?」

  段白焰還沒開始醞釀睡意,聽見她這話,微微一怔,立馬重新清醒過來。

  她竟然聽見了?

  他心裡發澀。

  ——我說,我不想一個人過中秋節,我是個矯情的人,怕孤單怕一個人怕你走,我希望你留下來。

  他默不作聲,望著她白皙的脖頸,很久很久。

  「我說——」

  他的聲音低下來,語氣隨意,懶懶的。

  「你不要再掙扎了。」他垂下眼,遮住晦暗不明的眸光,手上卻不自覺地將她樓得更緊,「——你跑不掉的。」

  ***

  出發去野營那天,風和日麗,天山共色。

  一切都和姜竹瀝想像中差不多,他們帶著食物、帳篷和睡袋,在當地嚮導的帶領下,向大山深處進發。

  ——除了那副手銬。

  她的手機被收走,直播也被迫停止。但這沒什麼大礙,她沒有跟平台簽約,直播時間不做硬性要求,本來就很自由。

  可段白焰想念她做的便當,哪怕兩個人被銬在一起,他仍然期待她下廚。高大的身體從身後抱住她,下巴在她頭頂蹭啊蹭:「想吃青菜。」

  他很少直截了當地表達需求,聲音稍微低一點,就像在撒嬌。

  姜竹瀝一邊任由他幫自己系圍裙,一邊哼哼唧唧地在心裡想,如果她學的是化學,他大概已經悄無聲息地死了很多次。

  段白焰幫她洗菜。

  姜竹瀝原以為大少爺四體不勤,沒想到他竟然能把每一種青菜都分得清清楚楚。把芹菜和菠菜洗淨放進小籃子,他自然而然地抬頭問:「土豆洗完之後,要切塊嗎?」

  姜竹瀝正在熬湯,沒有多想:「要切,記得切小一點。」

  她穿著圍裙,陽光從側面打進來,暈開一片暖洋洋的光影,毛茸茸的。

  段白焰的目光隨意掃過去,突然有些移不開眼。他們好像分工明確的新婚夫妻,仿佛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是能接近她的。

  然而下一秒,她的動作牽動手銬,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跟著下移——

  目光又黯下去。

  ***

  美食主播的一大要義,是圖片一定要好看。

  所以姜竹瀝格外擅長擺盤。

  她將兩份便當分進一粉一藍兩個飯盒,飯糰捏成小熊貓的形狀,芹菜和香乾丁切碎做成小菜,菠蘿、火龍果塊和玉米n粒墊著生菜葉放在角落裡,剩下幾個格子分別用來放咖喱雞塊、土豆牛肉和段白焰最初提到的小青菜。

  段白焰的目光跟著那兩個盒子跑,背包已經塞滿了裝備,他主動提出要拿著那兩個盒子:「我來拿。」

  姜竹瀝:「……」

  他那神情,仿佛揣著兩個孩子。

  姜竹瀝突然有些分不清,他期待的到底是吃,還是「跟她一起做飯」這個環節。

  熊恪開車深入山林,越往裡走,景色愈發宜人。

  群山環繞,山坡連綿,翠綠的草和不知名的小花綿延著生長到腳下,腹地的叢林中,清溪潺潺奔流。

  正午日光充沛,陽光透過車窗,在姜竹瀝臉上鋪出一層薄薄的金色,瓷白的肌膚好像敷上清淺的蜂蜜,讓人想伸手去拂。

  段白焰忍不住把她撈到懷裡,捏來捏去。

  熊恪將停在一片空草地。

  這似乎是一個人群集中地,前有清溪,背靠青山,山坡廣袤綿延。他們過去的時候,已經有七八個大學生模樣的人,在溪邊安營紮寨。

  熊恪知道他不喜歡人多,問:「要換個地方嗎?」

  「還有別的地方?」

  「唔……露營的話,一般都是在這裡。但如果非要找,也不是沒有其他地方。」

  七八個人而已,段白焰無所謂,何況他坐車太久了,姜竹瀝病懨懨的,他很想拉著她下去曬曬太陽:「那就這裡吧。」

  說著,他拉開車門,想帶她下去。

  卻受到一股阻力。

  他回頭去看,姜竹瀝坐在座位上,一臉抗拒。

  段白焰挑眉:「怎麼了?」

  「那個……」她小心翼翼地動動右手,示意他兩個人還戴著手銬,「會被看到。」

  他不懂:「看到就看到,能怎麼樣?」

  姜竹瀝抿住唇,不說話了。

  車內沉默三秒,段白焰像是突然反應過來,冷笑:「跟我在一起,就這麼讓你難以忍受嗎?」

  「我沒有……」他的邏輯根本就和正常人不一樣,姜竹瀝手足無措,百口莫辯。

  她高中時就覺得他想問題很極端,現在再看,他簡直是有被迫害妄想症。

  「在家裡的時候,你都沒跟我說過,不想被別人看見。現在出來了,你突然就不想了?」然而段白焰根本不聽她解釋,在跑偏的路上一路狂奔,竟然還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你嫌棄我?嗯?」

  姜竹瀝受不了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我們說的根本不是一碼事!」她奶聲奶氣地吼他,「做戀人當然沒問題!正常地牽手擁抱接吻都沒問題!但如果兩個人一起坐在路邊吃屎,肯定會被圍觀的啊!」

  她的嗓子還沒完全恢復,說話仍然有些啞。但大概是平時沒吼過人,姜竹瀝稍微發起點兒脾氣,也毫無威脅度,一點都不能嚇到他。

  反而因為一次性說了太多的話,自己變得氣喘吁吁。

  段白焰被吼得愣住,車內陷入一片膠著的死寂。

  他沒有反駁她,姜竹瀝冷靜下來,迅速感到害怕。

  他為什麼不說話了……

  姜竹瀝慫唧唧的。

  他會不會打她……如果他真的打她,她肯定打不過……

  「呵。」段白焰突然笑了一聲。

  姜竹瀝的松鼠毛跟著一抖。

  「不讓你吃屎。」他躬身,動作很輕地湊過來握住她的手,舔舔唇,低聲說——

  「……我牽著你。」

  ***

  姜竹瀝有些鬱悶。

  段白焰這麼喜怒無常,不知道小時候遭受過什麼非人待遇,真可憐。

  她由他牽著自己往前走。

  另外那幾個安營紮寨的的確是大學生,跟他們差不多同歲,放假回來爬山露營,每一個都活力滿滿。其中有個高馬尾桃花眼的姑娘,主動跑過來跟他們打招呼,問他們需不需要幫忙扎帳篷。

  段白焰牽著松鼠姑娘,淡定自若地坐在帳篷的廢墟上:「不用。」

  桃花眼姑娘也不在意,笑得很明朗,熱情地邀請他們:「我們在烤燒烤,食材帶得很多,你們是兩個人嗎?等會兒要不要過來跟我們一起吃?」

  段白焰剛想拒絕,姜竹瀝先開了口。

  她覺得不能辜負人家姑娘的一片好意,又覺得他對陌生人的態度太冷漠,於是自己主動道:「謝謝你,但我男朋友有哮喘,燒烤可能會有很大的煙塵,他不能碰。」

  桃花眼姑娘恍然大悟,頓了頓,又笑:「那沒關係呀,你可以讓他待在這邊,然後你一個人過去拿食物,再帶回來給他。這樣的話,他就碰不到煙塵了!」

  姜竹瀝微怔,竟然有些心動。

  別的不說,她看到了那個姑娘口袋裡的手機。

  ……她可以靠她聯繫外界,這是她為數不多的機會。

  然而下一秒,段白焰發出嘆息:「大概也不行。」

  坦白地說,「我男朋友」這個標籤,讓他的心情跟著好了幾個度。

  於是他也跟著溫柔下來,捏捏姜竹瀝的手,低聲:「她扁桃體發炎還沒恢復,不能吃辛辣的東西。」

  像一對相互照拂的小夫妻。

  桃花眼姑娘咯咯笑:「你們好默契!」

  段白焰點頭:「對,我不能聞,她不能吃。」

  山風吹拂,他微微頓了一下,最後一句話很輕卻很鄭重,像是說給她,也像是說給自己。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