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澄淨遼遠,窗台上堆積著厚厚的雪,空調噗噗往外吐暖氣,床頭的夜燈光線溫和。閱讀
段白焰抱著她,恍惚了一瞬。
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之前,他一個人蜷在影院裡看美國動畫電影,屏幕里的一家人圍坐在壁爐前講故事,折射出的就是這種暖烘烘的色澤。
然而那個時候,屏幕里歲月靜好,屏幕外他什麼都沒有。
「是啊。」許久,段白焰低頭蹭蹭姜竹瀝,低聲道,「不喜歡。」
不喜歡手臂上治病留下的針眼,不喜歡小時候自殘似的,在手腕上留下的疤痕。
「我以前一直以為……」姜竹瀝的腦袋埋在他胸口,毛茸茸的,聲音有些沮喪,「那個也是治病留下的。」
她摩挲他的手腕,那裡有一道明顯而陳舊的凸起。
只不過他平時戴手錶擋著,夜裡也很少露出來。加上平時穿長袖,她連他手臂上的針疤都很少看見,更別提手腕內側。
段白焰頓了頓,聲音變得有些不自然:「哪個中二少年,青春期的時候沒起過自殺的念頭?更何況……」
「更何況我當時下手特別輕,壓根就沒……」她一直摸他的手,他被摸得有些不自在,想抽回來。
但姜竹瀝沒給他這個機會。
下一秒,她親了上去。
很輕很輕的一個吻,落在手腕內側,像短暫地停留了一隻蝴蝶。
段白焰腦子嗡嗡響,當即想把她按住:「姜竹瀝,你是不是想通了,想跟我幕天……」
「小白。」她放下他的手,小小聲地道,「辛苦了。」
段白焰身形一頓。
「段爺爺跟我……跟我說了,你爸爸和媽媽的事。」她小心翼翼,手指在他胸前柔軟的家居服上畫圈,頓了很久,有些難過地問,「我出國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段白焰不自覺地繃緊下顎,屏住呼吸。
許久,他低聲說:「我上小學的時候,爸媽鬧離婚。」
「……嗯。」
「我那時候生著病……他們急著分割財產,沒有人管我。」
姜竹瀝知道,他的哮喘就是在那時候變嚴重的。
她鬆開他的手腕,抱住他,聲音微如蚊蚋:「嗯。」
「我媽走的時候……」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有些急,「我爸跪下求她,我在二樓站著,看著他們。」
「我媽她……她問我爸——」
他說,「『你為什麼這麼賤?』」
姜竹瀝微怔,然後抱他抱得更緊。
她好像擁著一隻熱乎乎的大玩偶,用力地擼他呼吸不穩的後背。
「從那個時候起,我想。」
「如果未來有一天,我身邊還有人,想要離開我。」他說,「我一定不會挽留她。」
他呼吸有些急促,後半句話,幾乎說得咬牙切齒,「她要走,我就讓她走。走了之後,再也不要回到我眼前來。」
風撞在窗戶上,發出嗚嗚的叫聲。
姜竹瀝愣了半秒,段爺爺的故事只停在爸爸跪下求媽媽、媽媽依舊走得毅然決然,於是被敲碎玻璃心的爸爸也放棄兒子、出門旅行——段白焰具體怎麼想的,段爺爺也沒有告訴她。
她想起當初她離開時,段白焰紅著眼眶默不作聲,一根一根地掰開她的手指。
她這輩子忘不了那個場景——對於她和他來說,都太近,也太痛。
然而時至今日,當她能從自己的情緒中慢慢走出來,才開始後知後覺地回想,對於他來說,開口和挽留,究竟是一件多困難的事?
——他像他的父親一樣,在心裡下跪了無數次,然而沒有一次,能留住他的母親。
姜竹瀝小聲嘆息:「你從沒有告訴過我。」
他擺在她面前的從來只有既定事實與結果,他不願意傾訴,她就找不到根源。即使她想要寬宥他,也不知道該從何而起。
段白焰沉默下去。
他誤會了她的意思,良久,舌根發苦,低聲問:「怎麼告訴你?告訴你我其實跨不過那個坎兒,我裝作不在意是怕失去的時候輸得太慘哭得太難看,告訴你……告訴你,雖然大家都過得不太好,沒幾個人的原生家庭是真正健康的,二十歲出頭的成年人了,誰身上沒插著兩把刀,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會一直拿家裡的事做尋求庇佑的藉口——可我仍然希望被諒解希望被寵愛,希望被無條件地寬宥?」
一次性說了太長的話,他唇角發白,低低地咳嗽。
姜竹瀝默不作聲,摸摸他的背。
長久以來,他明明是這樣期待著,卻又不斷告訴自己,清醒一點,段白焰,世界上沒有這樣的人——沒有人能無條件地愛你,沒有人能無底線地包容你的負面情緒。
他一邊自我批判,先入為主地討厭自己身上顯而易見的缺點,又矛盾地進行自我封閉,期待未來會遇到一個這樣的人。
「……愚蠢的理想主義。」隔了這麼多年,姜竹瀝才算真正地想通這一條。
他們的視角從來不平等,偶然也好必然也罷,他撞見過她的軟弱與畏縮,所以他懂她的迴避與畏懼。然而她從他那裡得不到交流與自信,從來不能真正地看懂他——
「段白焰,你像我一樣缺乏自信,自卑,沒有安全感……卻比我好面子,比我膽子小,比我還要蠢。」此時此刻,姜竹瀝窩在他懷裡,幾乎笑出了淚,「為什麼不能?我能啊。」
——然而任何能被冠以愛情的主題,都是浪漫而愚蠢,理想化又不可預估的。
段白焰一愣。
「如果那時候,你能把你這麼久以來……害怕的、不敢面對的事,都告訴我。」她頓了頓,抬頭看他,聲音和目光一樣堅定,「我一定一定,不會就那樣,走得不明不白。」
「我會給你很多很多保證,不管它們有沒有用。」姜竹瀝眼眶發熱,「我從來沒有想要擺脫你……沒想過走了就不回來,也沒想過把你從我的未來計劃里移除。」
段白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但他快要窒息了。
「我四年前,就想對你說這些話,我想向你解釋,想跟你溝通。」姜竹瀝一邊笑一邊哭,「但你太幼稚了,你根本不給我這個機會。你讓我要麼留下,要麼滾。」
久而久之,她也開始一遍一遍地懷疑自己,也許她的渴求是錯誤的,也許她不應該期待他與自己溝通。
要她現在去想,那真是一段糟糕的戀愛。他們互相激發出了對方最難看的一面,兩敗俱傷,不死不休。
段白焰手足無措,用毛衣幫她擦眼淚:「竹瀝……」
「前段時間,你在波士頓的那幾天,我一直在想……」他的毛衣柔軟極了,她在上面蹭來蹭去,聲音軟軟的,悶悶的,「萬一我們當年異地戀,會不會也輸給這種距離。」
「不會的。」段白焰迅速接話,輕輕吻她。
「現在我想明白了。」她吸吸鼻子,冷靜地道,「像段白焰這種低等級幼稚生物,只要我向他保證、讓他有安全感,他就永遠不會離開我。」
段白焰笑了,笑聲清朗低沉。
從他兒童時代,一遍又一遍地輾轉於醫院與冰冷的檢測儀器之間,脾氣變得愈發陰鬱暴躁、難以捉摸;到他少年時代,開始用鏡頭去記錄喜怒、把所有的情緒都封閉在錄像之中,一點一點地建立自己的安全區;到他青年時代,因為想要挽留一個人而回過頭去進行自我糾察,修改掉性格里與她難以相融的部分——
他和她一樣,從始至終,想要聽到的,竟然真的真的,只有這一句話——
「段白焰,不管你信不信。」她聲音裡帶潮氣,揉著眼睛,聲音輕而鄭重,「我無條件地愛你,我不會離開你。」
夜色黑沉得不見邊際,窗外又開始下雪。霧氣蒙上玻璃,大雪漫天飛揚,全世界一頭栽進綿軟的棉花堆,他們好像住在童話里。
他心頭澎湃,俯首吻她:「我也是。」
「天涯海角,這一生。」
他說,「你甩不掉我的。」
***
姜竹瀝和段白焰在爺爺家過完年,才一起返回。
甫一過完年,餐廳接下幾個大單子,三月初有一場婚宴和一場party,三月底要幫一中的話劇節送蛋糕,夾在月中的,還有一場殺青宴。
姜竹瀝多看了眼名單,覺得最後那張單子的主辦人,有點眼熟。
「你不是從去年冬天起,就沒有工作了嗎?」她掐著單子,好像一個捏住了丈夫把柄的惡毒小妻子,「殺什麼青?」
「就是之前我去波士頓時,拍的那個小短片。」段白焰悶著聲笑,「年假之前剩個尾巴,剛剛才搞完。新年新氣象,正好趁著這個由頭,把大家搞出來一起吃個飯。」
姜竹瀝眨眨眼。
下一秒,果不其然:「你也一起來。」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空。」姜竹瀝猶豫一瞬,低著頭摳手指,「最近餐廳好忙。」
「竹瀝。」段白焰頓了頓,說,「我希望你過來。」
姜竹瀝微怔,松鼠耳朵蹭地從頭頂冒出來,乖巧地一動一動:「好呀。」
年後除了餐廳的事務,她還在配合余茵做宣傳。她的系列短片全部拍完,已經在宣發階段。
為了余茵小姐姐,姜竹瀝撿起了自己幾欲棄用的微博。原以為此前被屠版的評論區仍然會是一片腥風血雨,沒想到竟意外平和。
夏蔚出事之後,後續的車禍一樁接一樁,她的死忠和何筱筱一樣忙碌,沒空再來拉踩別家。
從夏蔚那兒脫粉的妹子們甚至有一部分被姜竹瀝圈了粉,每天在她的微博底下深情呼喚:
【之前不知道那些事情全是夏蔚搞出來的,等我知道了,小姐姐已經不發微博也不做直播了……這都好幾個月了,小姐姐是退圈了嗎,別啊QAQ】
【之前好像有人說甜甜病了,什麼病啊病好了嗎?為什麼連個公告都不發,雖然她主職不是這個,但我確實覺得甜藥沒有夏蔚敬業?】
【樓上是來搞笑的嗎,甜甜三次元好得很,段導前幾個月才發過微博。雖然我也想看她,但我更希望她平平安安,不回來就不回來了吧,這小破圈子有什麼好玩的一天到晚撕逼撕逼:)】
……
姜竹瀝哭笑不得。
余茵短片的口碑很好,引起反響的同時,也給她帶來一波粉絲。
新的評論把舊的評論壓下去,她的評論區如今欣欣向榮,私信迎來了新一輪爆炸。
除了平面和短片,還有很多新的綜藝邀請她參加錄製。
她窩在段導懷裡看了兩天,才把私信刷完。
想來想去,姜竹瀝抬眼問:「小白,你覺得我做什麼比較好?」
段白焰不假思索:「做段太太最好。」
「……」
她氣鼓鼓地,從果盤裡抓起一把糖,塞到他的衛衣帽子裡。
段白焰從善如流地撿起一顆,剝掉糖紙,攥住她的手腕,按著她親下去。
「你別……唔……」姜竹瀝想跑沒跑掉,自食惡果,眼中漸漸蒙上生理性水霧。
一顆奶糖在兩個人交換的熱氣中慢慢化開。
「甜嗎?」他問。
姜竹瀝耳尖紅紅,松鼠尾巴搭在他腿上,毫無力度地威脅:「你再這樣,我明天不去接你了。」
段白焰頓了頓,默不作聲地低下頭,耳朵垂下來。有些委屈地,用自己的尾巴尖去戳戳她的尾巴。
他現在好像一個沒有地位的小媳婦,不僅在家沒有地位,出門受人白眼,連參加宴會,都要家裡的大佬張嘴放話,才會有車去接他回家。
「但也確實是這樣,你做什麼都可以。」他想了想,低聲說,「當然,我更希望你做一個媽媽。」
他太想要一個女兒了。
他只要一想到,姜竹瀝小時候那個乖巧聽話的樣子,就喘不上氣。
姜竹瀝小細胳膊小細腿,雙手撐住他的胸膛:「但我現在不想。」
她完全沒有準備好,去做一個母親。
段白焰哼哼唧唧。
這件事情沒能達成共識,連帶著這個原本可能很美妙的夜晚,都變得不完美了。
姜竹瀝這段時間忙成了陀螺,第二天還有一場室外party的甜品台要布置,洗完澡撲上床蜷成團,幾乎是閉上眼就睡著了。
還想再干點兒其他事的段白焰:「……」
他默默闔上床頭櫃,把計生用品重新放回去。
明天,就是明天。
躺在床上,他惡狠狠地想。
明天求完婚——
他要把她按在這裡,大戰三百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