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白焰身形頓住。閱讀М
「我給你一個機會。」他微微起身,掐住她的下巴,面無表情,「收回上一句話。」
姜竹瀝無力而沮喪,別開眼,不想看他。
然而腦袋剛剛跟著轉過去一點,就被他強硬地掰住下巴,用力轉回來。
段白焰看著她,目光幽暗,聲音愈發危險,「收回去。」
「我……」姜竹瀝疼得倒抽一口氣。
她退無可退,後腦抵住沙發,小聲嚶嚀,「段白焰,你弄疼我了……」
他手上的力道絲毫沒有放鬆。
還在執拗地重複前一句話:
「收回去。」
姜竹瀝咬住牙關,沉默而倔強地看著他,抵在沙發上的雙手無意識地握成拳。
「你覺得疼嗎?」他垂眼看她,沒什麼情緒,眼睛深處卻有暗流涌動,嗓音發啞,「我也很疼。」
從段白焰有記憶起,他的生活就與疼痛和藥物綁定在一起。
他天生過敏體質,又太早地接觸了異種蛋白,得哮喘的概率本就比別人高,偏偏還遇上一對不負責任的父母。一場普通的感冒,就將他徹底擊倒。
寒潮過境的第一天,老師提醒他們回家添衣,而他的母親將一份文件砸到玻璃茶几上,拉開了那場漫長的離婚拉鋸戰的序幕。他與父親爭論不休,哪怕他躺在二樓,也能聽到摔東西的聲音。
他頭腦混沌地聽著,沉默著,反反覆覆地發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從藥箱裡拿出的那些膠囊和白色藥片開始失去效用,肺里憑空生出一隻無形的手,拉著新鮮的空氣向下墜。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呼吸到腦子一片空白,背部也被牽引著作痛。他在床上蜷成蝦米,無論換成什麼動作,都無法擺脫那種如影隨形的痛。
好像附骨之疽。
段白焰在疼痛里失去意識,被送往醫院時,心臟幾乎衰竭。
段爺爺雷霆大怒,緊要關頭,仍然克制著怒氣,詢問他的意見:「你爸媽要離婚,你跟誰?」
他神情淡漠,目光向上微微移動。他那對往日裡高高在上的爹媽,此時此刻正神情緊張站在床前,等他做決定。
他想也沒想,翻過身去:「都不要。」
他睚眥必報。
放棄他的人,他一定也要放棄對方。
從那時起,段白焰開始頻繁地進出醫院,接觸各種各樣沒聽過名字的藥物,時不時去接受霧化。
進入青春期之後,每次做完霧化,他都會做夢。
夢裡的場景千奇百怪,光怪陸離,他受到啟發,伸手捕捉那些閃逝的光與影。
這些游離於現實邊際的夢境,在很多年後成為了他創作的素材與來源,那些人誇他擁有「鬼才般的創造力」,於是記者也問:「段先生,您這些奇妙的想法,都是從哪裡來的?」
他說:「來自疼痛。」
進入少年時代,這些怪異的夢開始褪色,他走過終年不散的大霧,第一次在夢中見到現實里的人。
一個女孩,一個精緻好看、皮膚白皙的矮子。
她被他困在身下,嗓音柔軟嬌媚,吃痛時,聲音囁嚅著帶哭腔,指甲也會不受控制地陷入他的肩膀。
她的眼睛很漂亮,深深淺淺,始終蒙著一層乾淨的水霧。用力時眼眶發紅,一不小心就顯得委屈,好似撒嬌——
「你還沒記住嗎?我的名字,在中藥里是治咳嗽的呀。」
他在夢裡喘著氣,一遍又一遍地看清她的臉。
從那個時候起。
他自虐般地,開始感受到疼痛帶來的快樂。
「我做了很多事……」
意識回歸現實,夢境中的臉和眼前人慢慢重合,段白焰眼神幽深,突然鬆開她的下巴。
他抬手,指尖落在她額頭上,順著臉頰一點點向下,眼角,顴骨,下巴……勾勒出這條線。
最後向里,落在她微微顫抖的唇上。
「你好像都沒有感受到。」
「疼痛很好。」他慢慢說,「它能讓不願意清醒的人,重新活過來。」
他手指太涼,姜竹瀝全身發燙。
她很想掙脫他。
可手腕已經被捏出紅印,他仍然沒有放鬆力道。
「你很不聽話。」段白焰察覺到她的掙扎,低聲嘆息。膝蓋用力,將她定在沙發上,「乖一點。」
姜竹瀝剛剛皺起眉。
段白焰已經湊過來,咬住她的下唇。
他咬得很用力,口腔中慢慢瀰漫開淡淡的血腥氣。
姜竹瀝的腦子轟地一聲,提腿就要踢他,被他的膝蓋用力頂住。
「更過分的事我們都做過了,」段白焰嘴角微動,好像嘲笑,「還怕被我碰這一下?」
姜竹瀝氣得眼眶發紅:「那怎麼會一樣!我們那時候是……」
段白焰按住她的後腦,吻上去。
後半句話都被他吞進腹中。
他手指很涼,唇卻熱得不真實。攻城掠池,井然有序地進攻,怒意瀕臨決堤。
她徒勞無功地掙扎著,唇齒相依,聽見他極低極低的嘆息。
「姜竹瀝。」
「你不該這麼對待我……」
姜竹瀝心跳加速,雙手抗拒而無用地抵住他的胸膛,手腳慢慢失去力氣。
氧氣稀缺,她恍恍惚惚地,聽見另一個聲音。
——你知不知道,我為你放棄了多少?我放棄了我的芭蕾舞夢,放棄名留青史的機會,放棄了更好更高的舞台。
——你怎麼能用這種成績回報我?你怎麼能這麼對待我?
——姜竹瀝,你一點都不聽話,你對不起我。
眼前陡然陷入漆黑。
她像被放了氣的氣球,軟綿綿地倒進他懷裡。
***
再醒過來,已經是晚上。
天色一片漆黑,月光瑩然如同流水,斑駁的光影在床單上游移。
姜竹瀝睜開眼,太陽穴仍然突突作響,像是被人吊起來打了一頓,累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
屋內沒人,她微微抬眼,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銀白色的光芒透過竹影滑進來,落在點滴的金屬架上。細軟的管線連著她的右手手背,袋中藥物已經滴完一半。
這可真是妙極了,她諷刺地想。
她從一隻畏縮的土撥鼠,成功成為了一個連接吻都會昏過去的弱雞少女。
她口乾舌燥,想起身倒杯水。
突然聽到門鎖「咔嚓」一聲輕響。
一個激靈,趕緊重新躺回去。
黑暗中,姜竹瀝五感變得敏銳,察覺到一個黑影緩慢靠近。
他似乎站在床邊,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然後抬手調了調點滴的流速,在她身邊坐下。
床榻微微下陷。
姜竹瀝有些緊張,一動不敢動。
這樣對峙了幾分鐘,她有些堅持不住,想抬手撓撓臉。
突然有人伸出手,碰碰她的睫毛,饒有興致地上上下下,撥來撥去。
姜竹瀝:「……??」
她癢得難以忍受,猛地睜開眼:「摸你自己的啊!」
屋內月光流散,段白焰換了件常服。
白色的T恤,質地柔軟的淺色長褲,仍然神情疏淡,冷峻挑剔,讓人難以招架。
收回手,他嘴角微動,不知是諷刺還是笑意:「它在抖。」
姜竹瀝:「……」
故意的吧。
他言簡意賅:「餓不餓?」
「……」
「說話。」
「不餓。」她大半張臉埋在棉被裡,聲音細如蚊蚋。
段白焰微微點頭,沒有過多糾纏。
他起身,拔掉一旁剛剛充滿電的熱水袋,掀開被子爬上床,按住暴動的姜竹瀝。
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超過五秒鐘。
根本來不及把他推下床的姜竹瀝:「……」
下一秒,熱水袋不遠不近,落到距離她小腹半掌寬的地方。
姜竹瀝愣了一下。
例假前兩天,她總是會肚子疼。忙著跟段白焰鬥智鬥勇,連她自己都忘了身體的信號。
這股熱氣恰到好處,可他的雙臂落在她腰間,氣息侵略性太強,仍然令她畏懼。
她試著動了動。
就立刻得到段白焰的沉聲警告:「別亂動。」
姜竹瀝不敢動了。
可過了一會兒,她又實在忍不住:
「明天……我要出門。」
「去哪。」
「去工作。」
「做什麼?」段白焰神情閒適,胸腔微動,「跟周進去做他愚蠢的美食綜藝,還是回JC做直播,或者去西餐廳接單子?」
「都要。」
「你的手機現在在我手裡。」他冷靜地提醒她,「所以你再也不用去了。」
姜竹瀝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她睜大眼,眼眶瞬間氣紅:「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
「你需要休息。」他不容置喙。
她的身體狀態很糟糕,免疫力低下,精神狀態差,高燒反反覆覆,感冒一直不見好轉。
「那我也要工作啊!」在跟段白焰的關係里,最讓姜竹瀝心碎的是,她每天都在固化這個「自己跟他無法溝通」的想法,「你完全不在意我的想法?」
「工作不就是為了錢嗎。」段白焰聲音泛冷,「你喜歡勞動,可以來演電影。」
做他的女主,戲少,薪酬高。
「……我不想。」
他比想像中固執,她比想像中倔強。
段白焰默了默,低聲道:「今年我沒有過中秋。」
姜竹瀝身形微頓,怒意漸漸消散,心情複雜地想起樁舊事。
高中時有一次,中秋節是在學校里過的。班主任很興奮,買了月餅、甜點和一箱亂七八糟的小零食,在班上舉行小型的猜燈謎活動。
姜竹瀝幫忙布置教室,提前看到了所有燈謎的答案。活動開始時,每公布一條謎面,她就對應著小聲念一條答案。
段白焰稀奇:「你全都知道,怎麼不去搶獎品?」
「我提前看過答案呀。」雖然憑她的能力也能猜到謎底,但姜竹瀝還是覺得自己應該避嫌,「還是不參加活動,會比較公平。」
段白焰沒說話。
公布下一個謎面的時候,他突然站起身,平穩地念出一個答案。
班主任和同學驚奇地睜大眼。
他平日裡獨來獨往慣了,上課提問從不舉手,連集體活動都能逃就逃,沒想到會來參加這種幼稚的小遊戲。
而他給出的就是正確答案。
不止這一問,之後的每一條謎面,他幾乎都能猜到答案。
班主任大笑:「段同學猜謎這麼厲害,今晚要十連擊了。」
搶答遊戲拼的是速度,他腦子轉得太快,根本毫無懸念。
指著裝零食的紙箱,他問:「能拿多少?」
「就那一箱零食,」班主任笑道,「能拿多少拿多少。」
眾目睽睽,段白焰面無表情地走出去兩步,突然又回過頭:「你喜歡什麼?」
姜竹瀝一愣:「啊?」
段白焰沒有多說,轉身大步走到講台上,抱起整個紙箱。
班主任想攔:「那個……」
當著所有人的面,他神情寡淡地走回姜竹瀝面前,張開手。
所有的零食和糖果,嘩啦啦地一股腦掉到她桌子上。
姜竹瀝一臉錯愕,抬起頭。
見他居高臨下,下顎線條流暢,神情淡淡,一如既往不近人情。
這個人,就是這個人。
他停在十六歲的她面前,一字一停,語氣低沉——
「給你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