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回國
午後陽光豐沛,陽光熾烈,蟬鳴如同漲潮時的海水。
難得有個安逸的午後,上午剛剛下過雨,空氣里還泛著潮,陽光懶洋洋的,透過咖啡館大片的落地玻璃窗,映在人身上。
店內在放一首很柔軟的歌,倪歌望著窗外,道路上車水馬龍,異國他鄉,景物倒是大同小異。
「……倪?
倪。」
她走了一會兒神,被坐在自己對面的人輕輕拍醒。
「倪。」
Arthur語氣擔憂,用蹩腳的中文問,「你病了嗎?」
「……」
倪歌有些抱歉,趕緊搖搖頭:「沒有。」
微頓,她又軟聲道:「不好意思,我剛剛走了一下神……請說法語吧,沒關係,我聽得懂。」
「倪,我的新書什麼時候都可以談,如果你今天累了,我們可以改天。」
然而Arthur非常堅持,用中文繼續道,「或者我送你去酒店,你先睡一覺?」
「別別,就今天吧。」
「倪。」
Arthur很執著,「你可以回去休息,我們明天見。」
「……」
倪歌頭痛欲裂。
她捂住臉:「明天我不想見你。」
外面陽光正好,日光流瀉在Arthur肩頭,明亮的光芒一束束照進來,灰塵浮動,將他整個人都籠罩進去,溫暖而模糊。
他沉默半秒,妥協:「那就來談談實習的事吧,你願不願意留在巴黎?」
倪歌想起來了。
剛剛他就是問了這個問題,她才情不自禁,開始發呆。
她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挺直背脊,語氣柔和而堅定:「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留在巴黎。」
——這是她來巴黎的第三年。
平心而論,回顧這幾年的交換生活,倪歌非常慶幸自己出了國。
她在巴黎不僅學到很多東西,也極大地擴充了朋友圈。
無論是在翻譯技巧還是在語言熟悉程度上,她的收穫都很大,明顯感覺自己邁上了新台階。
——但是。
在巴黎遇見《地平線之外》的作者Arthur,並且這人竟然是她實習報社的老闆,是她做夢也沒想到的事。
在倪歌的印象里,《地平線之外》的作者非常冷門,別說在中國,就是在他們自己的國家,也沒什麼人看他寫的書。
以至於她偶爾在腦海中勾畫他的形象,想到的都是范進一類的人,一生鬱郁不得志,悽苦無依、漂泊不定,又憤世嫉俗。
結果完全不是這樣。
Arthur家有一個家族企業,他是唯一合法繼承人。
只不過他的心思全在寫書上,不怎麼打理生意,才偶爾開家報社來玩一玩。
——好巧不巧,倪歌在巴黎的實習單位,就是他開的報社。
那是巴黎最大的傳媒單位之一,是留學生們趨之若鶩的地方。
但是因為倪歌最開始在心裡給Arthur樹立的人設過於窮酸,所以她完全沒把兩個人聯繫到一起。
只以為是同名。
直到她在實習一個月後的某天傍晚,在公司門口,遇到小心翼翼的、怕嚇到她的、不敢大聲跟她講話的……公司老闆:)
倪歌才知道。
當初黎婧初的事情被爆料出來,連帶著Arthur的書也小小地暢銷了一陣子,這場跨國侵權案在網上鬧騰了一年多,才漸漸平息下去。
於是Arthur非常好奇,最初是誰發現了這些事。
他順藤摸瓜,摸到了倪歌。
倪歌得知這一切後,內心臥槽極了。
她非常委婉地問:「您已經家財萬貫,為什麼還筆耕不輟?」
「因為一直沒能靠寫書出名,我很遺憾。」
Arthur非常正經地道,「再不寫出點名堂來,就要回去繼承家業了。」
倪歌:「……」
他轉過來,攤手反問:「這樣很沒意思,不是嗎?」
「……」
哦,反正你有錢,隨你便吧。
於是,倪歌在公司里除了實習,也兼職幫Arthur譯書。
他開出的價格是市價的五倍,倪歌往往只拿正常價格那部分。
雖然以前就很喜歡他的書,但這傢伙總讓她想起自己之前在JC時,那位一言難盡的翻譯部上司。
因此私下裡,她一直很小心地跟Arthur保持距離。
如果不是為了公事,她連飯都很少跟他一起吃。
Arthur大概也察覺到了,但在他眼裡,女朋友沒合適的還能再找,可翻譯沒了,很難找到第二個順眼的。
因此為了不回去繼承家業,他也非常禮貌地,與倪歌保持著距離。
只在眼下這種談公事的時候,才把她叫出來——
Arthur不懂,「為什麼?」
「我馬上要回國了。」
倪歌解釋,「我已經定了下周的機票,只要拿到實習證明,就可以順利結業回國。」
「你這樣說,會讓我不想給你實習證明。」
Arthur坦誠,「我不希望你離開巴黎。」
「即使我離開巴黎,我們也可以繼續合作。」
「但你離開巴黎,我就見不到你了。」
咖啡館裡沉寂一秒。
倪歌笑了:「我們可以視頻通話,如果以後有機會,也歡迎你到我的祖國來做客。
到時我會和我的先生,一起招待您。」
Arthur意外:「你結婚了?」
「回去就結。」
「那就是還沒有。」
Arthur沒想到她這麼快就要走,一下子有點急,「倪,巴黎有什麼不好?
你留下來,世界會比現在更加和平。」
倪歌被最後一句話逗笑。
Arthur見她發笑,心裡更加一頭霧水:「也許老闆和職員的身份給你造成壓力,但有錢不是我的錯,你不應該歧視我。」
倪歌笑著捂住臉。
過了一會兒。
「抱歉,Arthur先生,我剛剛有一點點失態。」
她眼裡還漂浮著殘存的笑意,光芒星星點點,明亮極了,「可是你知道嗎?
在我們國家。」
「……?」
「破壞我和我未婚夫的婚姻。」
她一本正經,「是要判刑的。」
「……?」
她放下咖啡杯,抬起眼,雲淡風輕地笑道:「說吧,你想坐幾年牢?」
……
倪歌如願拿到實習證明。
走出咖啡館時,夕陽西下,步履都輕快起來。
她的學分早就修滿了,拿到實習證明,就可以回國。
她想現在立刻跑回去,親親容嶼。
或者……讓他親親她。
倪歌越想越開心,一路小跑回宿舍。
進門之前,收到容嶼的視頻電話。
她與國內時差七個小時,這邊黃昏,那頭已經是深夜。
容嶼大概剛剛洗完澡,穿著柔軟的家居服,頭髮還沒有完全吹乾,有幾縷碎發塌下來。
低頭看屏幕時,眉眼深邃,稜角分明,英俊而不失硬朗。
有種明亮的清俊。
他叫她:「倪倪。」
「嗯。」
「吃飯了嗎?」
「吃啦。」
她故意把兩個字的讀音都拖得很重。
容嶼眉梢一挑:「你不是不能吃辣?
你吃什麼辣?」
「……」
倪歌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她眉眼彎彎,兩隻眼笑成月牙:「好端端的,你賣什麼萌。」
容嶼眼底也浮起笑意。
傍晚時分,盛夏蟬聲千鳴,天邊的雲朵被染成霞色。
倪歌一邊說一邊推門進屋,室友們都不在,她乾脆就在桌前坐下,將手機放到小支架上。
「你今天還好嗎?」
「嗯。」
容嶼點頭,老實播報,「非常健康,有起有落。」
——容嶼是在倪歌離開半年之後,被批准復飛的。
她知道那是他的夢想,所以儘管她很不放心,但同時也為他高興。
他們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因而這兩年來,儘管聚少離多,他們也不約而同地,從來不提異地戀的困擾。
反正……
容嶼想。
她很快就要回來了。
腦海中一浮現這種念頭,他就覺得屋子裡很空。
舔舔唇,他的目光不自覺落在她身後的宿舍里:「我給你那個罐子,你放哪兒了?」
「放在書架上。」
倪歌將鏡頭轉過去,給他看,「我沒有扔。」
「嗯,我看見了,把鏡頭轉回去。」
容嶼潦草地看一眼,發現還有接近五分之一瓶,眉頭立刻皺起來,「我不是讓你一天拆一個?
怎麼還剩這麼多。」
「我就是每天都拆啊。」
倪歌不知道他寫了多少張,但她偶爾會拆到「如果今天天氣好,我就允許你多拆一張……如果不好,那你再多拆兩張」「今天吃花椰菜了嗎?
沒吃的話,多拆兩張」——這種內容。
所以……
「有時候還不止拆一張。」
「是啊。」
容嶼突然覺得煩透了,「你怎麼不再多拆點。」
拆完那一罐,就能回來了。
「……」
倪歌有些無措:「我挺聽話的……」
容嶼微怔,狼狽地道:「我沒有怪你。」
——心裡的小玻璃人正跪在地上,懊惱地捶著地,惡狠狠地爆哭。
說這種話有屁用。
如果在身邊就好了。
好想放到懷裡親一親。
倪歌見他不太開心,想了想,開心地道:「容容。」
「嗯?」
「我……」我馬上就能回去啦!
——話到嘴邊,倪歌突然想起。
她出國那天,他是不是說過。
回去的時候……
他要向她求婚來著?
倪歌的心跳突然變得很快。
「我,我今晚不能跟你聊太久,我要去收拾東西了。」
「怎麼?」
她故作平靜:「我要出去郊遊。」
容嶼眉梢一挑:「哦,跟誰?」
「跟公司的朋友。」
「你還在實習嗎?
這次的實習期好長。」
容嶼沒有多想,「工作會不會很累?
要等回來的時候,才能完全結束嗎?」
「嗯,其實還好,工作很輕鬆,同事們人也都很好。」
倪歌很少撒謊,有些緊張,「我的導師特別欣賞我,公司高層也對我很滿意,如果最終考核能通過,我就不回去了。」
「……」
容嶼臉上的笑明顯凝固住。
然後她清晰地看到,那個笑臉上出現裂紋,接著一寸寸剝落,掉下來。
倪歌:「……」
她幾乎一瞬間就後悔了。
尤其是一抬眼,又看到那個玻璃罐子。
那裡面還有很多她沒有拆的膠囊,安靜地躺在裡面,像少年塵封的心意。
她趕緊:「不是,我剛剛是想說……」
「嘟嘟嘟……」
容嶼已經掛了電話。
倪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