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吃羊【7.31】
這一頓飯吃完,天光已經開始轉亮。
北城入冬之後難見陽光,江面上的霧氣依然沒有消散,上班族卻已經開始出動,高架上的車輛漸漸多起來。
車輛行駛緩慢,容嶼用毯子把倪歌裹起來,放低她的座椅:「你睡一會兒吧,醒了就到醫院了。」
她的腦袋在椅背上蹭蹭,蹭掉毯子蓋住眼睛的部分。
露出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這算不算疲勞駕駛?
你也一宿沒睡。」
容嶼笑了:「我三宿不睡都沒事。」
他說著,去拍她的腦袋:「趕緊閉眼。」
綿羊姑娘動動耳朵,乖乖縮下去。
半晌。
狹小的空間裡,響起她小小的聲音:「容嶼。」
「嗯?」
「活久一點。」
「……」
容嶼微怔,笑起來:「好。」
然後,他聲音很低地,溫柔地說:「我們一起,白頭到老。」
……
倪媽媽做了一個夢。
她在濃霧中行走,一隻手提著盞精緻可愛的小燈,另一隻手牽著一個小朋友。
小朋友安安靜靜地,一直走到濃霧盡頭,才轉過來,對她說:「謝謝你送我到這裡,把燈給我吧。」
她依言將燈交出去。
蹲下身,苦惱地問她:「為什麼倪倪不喜歡我呢?」
小朋友奶聲奶氣:「我也不喜歡你。」
然後拿起燈,轉身就跑了。
濃霧的盡頭仍然是濃霧。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醒過來。
天空陰霾,空氣中水汽凝集。
天光一點點轉亮,空中聚集著大團大團的烏雲。
病房內很安靜,風從窗戶的罅隙溜進來,小幅度地帶起藍色窗簾的邊角。
她收回目光,動了動手,才發現床邊趴著一個人。
「……倪倪?」
倪媽媽愣了一下,下意識抽出手,摸摸她的腦袋,「你怎麼在這兒?
你還好嗎?」
倪歌揉揉眼睛,醒過來:「沒……我沒事。」
媽媽坐起來,看著她。
「我剛剛過來,護士囑咐我,等你醒了,提醒你吃藥。」
倪歌坐在床邊,停了一下,解釋道,「爸爸單位有事,剛剛才走,哥哥說他下午過來。」
倪媽媽沒問他們:「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吃早飯了嗎?」
「吃了。」
倪歌訥訥,「我還……多打包了一份粥,你現在要吃嗎?」
媽媽輕輕搖搖頭:「我現在不餓。」
微頓,她又問:「你今天不用回學校嗎?」
「今天不用,導師不在。」
倪媽媽點點頭,不再問。
天空中雲層流動,病房裡沉默一瞬。
「……對不起。」
倪歌握著她的手,垂下眼。
整個人蔫兒唧唧的,小羊耳朵也沮喪地垂下來,「我……容嶼跟我說了之前的事。
我不該什麼都沒問,就發火。」
倪媽媽好笑地看著她,一手撐住腦袋,一手摸摸她的小羊毛。
像無聲的安撫。
「我大學都已經快要畢業了。」
倪歌很不好意思,「卻還在跟媽媽吵架。」
「……」
「惹媽媽生氣。」
「……」
「我……」
「那又有什麼關係。」
媽媽突然打斷她,聲音不大,聽起來溫柔極了,「你也從來沒跟我說過,你是這樣想的。」
倪歌微怔,眨眨眼,鼻子突然有些酸。
「昨天晚上那是氣話……」她垂下頭,小聲,「我沒有覺得你的人生很失敗。」
倪媽媽輕輕笑起來。
「我研究生一畢業,就跟你爸爸在一起啦。
之後有了清時,我為他們兩個,放棄了進修的機會。」
微頓,她聲音很輕地說,「雖然我跟你爸爸總是意見不合,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後悔過。」
她抬起頭,掐掐倪歌的臉:「可是,倪倪。
如果將來你後悔了,我該怎麼辦?」
我不想看到你過得不好。
我怕看見你不開心。
倪歌愣了愣,低下頭捏她的手指。
「而且……容家的那個孩子,從小就不太靠譜。」
媽媽眉頭微微皺起,「你知道嗎?
媽媽學生時代,也遇到過那種校霸。」
「……」
他其實也不算校霸吧。
倪歌想。
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麼蠢的校霸。
「我讀高中時和校霸同班,他在外面混社會,跟誰都稱兄道弟。」
倪媽媽很認真地回憶,「後來我讀本科時,他的兄弟們被打黑辦帶走大半,他就開計程車去了。
等我研究生畢業,他還在開計程車。」
「……」倪歌捂住臉,「容嶼在您心裡,一直是這幅樣子?」
「……不然呢?」
倪歌笑起來:「你和爸爸總是意見不合,他害得你沒辦法出國進修,還經常不在你身邊……那你還喜歡他嗎?」
「喜歡。」
「多喜歡?」
媽媽眉眼微彎:「想一直跟他在一起。」
倪歌笑了:「我也是呀。」
「容嶼那個傢伙,以前脾氣很壞,成績不怎麼好,還老是欺負我——但他早就改邪歸正了。」
她停了停,眼睛亮晶晶的,「而且,無論成年之前,還是成年之後……只有他對我的信任,是完全沒有理由的。」
他真誠而坦蕩。
「他從來沒有干擾過我的判斷,反而是,他一直走在我前面,把障礙掃除乾淨,然後讓我自己做選擇。」
「……包括,公派留學的事。」
倪媽媽有些意外。
她問:「你改變主意了?」
「媽媽,你沒看到的東西,我替你去看。」
倪歌直視著她的眼睛,難得地堅定,「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向你妥協了,或者我低頭……而是我想清楚了,我的確想去。」
「我不是為你去的,我是為了我自己。」
倪媽媽的手停在她的臉頰旁邊,盯著她看了很久。
儘管這話聽起來幼稚又彆扭。
然而,良久。
她還是捏捏她的臉,笑著輕聲附和:「好,是為你自己。」
「容嶼人呢?」
微頓,她好奇,「他送你過來的嗎?」
「對。」
倪歌說著,打電話給他,「他在樓下,我讓他上來。」
三分鐘後,容嶼邁動長腿,以勝利者的姿態,囂張地上樓,走進病房門。
然後藏起招搖的大尾巴,假裝恭順地打招呼:「阿姨好。」
倪媽媽正想開口。
他先一步上前,一臉認真地敬了一個禮:「阿姨!我想邀請倪歌,跟我一起接受組織的政審!」
「從今往後,我所有勳章,都有她一半!」
病房瞬間陷入死寂,氣氛緊繃得好像水珠滾落的前一秒。
倪媽媽愣住。
想起很多很多很多年前,也是這個少年,站在這裡。
拉著她的手,一臉認真地說:
我想娶她。
讓她嫁給我,好不好?
她怔了半天,徐徐回過神:「為什麼這麼多年不見了。」
「……?」
「你還是傻裡傻氣的。」
「……」
空氣重新恢復流動。
倪媽媽不再看他,低頭捏捏小女兒的手:「這種事情,我可沒辦法代替她答應。」
倪歌眼裡笑意浮動,正想開口。
媽媽突然聲音很輕地,問:
「倪歌以後,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倪歌啊——」
晨光在厚重的雲層後垂落,慢吞吞地留下一道光。
她抬起頭,拖了一個很長很長的音。
然後緩慢地,貼上媽媽的手掌:
「她想成為倪歌。」
……
倪媽媽在一周後出院。
倪歌留在家裡過完年,才收拾東西,準備出國。
對於容嶼來說,他最悲傷的事情可能是……
一起向組織打報告的邀請,被當事人駁回了。
「你連婚都沒有求。」
綿羊姑娘離他三尺遠,「想都別想。」
容嶼:「我可以現在跪下,你比較喜歡人多的地方,還是人少的地方?」
倪歌:「……」
她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誠懇地提議:「要不,等我回來再說?」
於是這件事就被無限期地拖延了下來。
過完新年,容嶼公寓裡的最後一個大件也購置齊了,他搖著大尾巴翻著老黃曆擇吉日喬遷,邀請小未婚妻來新家吃飯。
公寓是精裝,不需要再進行大面積裝修。
剩下的家具布置全都和倪歌預想中一模一樣,這是她第一次親自參與房屋規劃,看什麼都新鮮得不行。
容嶼在廚房裡做飯,她像只興奮的小動物,在屋內繞一圈,最後跑回來:「我看到好多我們之前一起選的東西。」
他好笑:「嗯。」
「臥室里的小夜燈是我選的。」
「嗯。」
「書櫃也是我選的。」
「嗯。」
「還有……」
青菜出鍋,容嶼轉身,吧唧一口親在她唇角。
聲線低沉,笑意浮動:「我也是你選的。」
今天的晚餐很豐盛。
倪歌從不知道容嶼廚藝這麼好,他幫她盛湯時,她驚奇極了:「你竟然會做這麼多菜。」
「你先把湯喝了。」
容嶼放下小碗,又幫她倒了一杯酒,「喝完之後,來一起恭賀一下,喬遷新家。」
「沒有其他人要來了嗎?」
倪歌喝掉那盅湯,將小白瓷杯接過來嗅嗅,發現是她上次喝過的青稞酒,「我還以為你邀請了很多朋友……我看他們賀喬遷之喜,都會叫上很多人。」
「哦。」
容嶼波瀾不驚,「我不想見他們,我只想見你。」
倪歌在桌子下踢他:「……騷話怪。」
拖鞋碰到他的小腿,硬邦邦的。
容嶼恍如未覺,若無其事地給她夾丸子。
倪歌咬下一口,齒頰留香,含混不清地問:「對了,我剛剛在臥室裡面,還看到一架鞦韆……可我不記得我買過啊,我們不是有個很大的陽台嗎,為什麼不把鞦韆裝在陽台上?」
「……」容嶼默了默,舔舔唇。
「你把酒喝了,我就告訴你。」
他信口胡謅,「你馬上就要離開祖國了,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是家鄉的酒,不妨多喝一些。」
倪歌狐疑地看著他。
「你怕什麼,這是在家。」
「……」
就是在家,她才怕。
所以倪歌沒怎麼動。
但是容嶼做的丸子確實很好吃。
她不知不覺,竟然吃掉小半盤。
吃到最後,看東西都開始有重影:「……容嶼。」
容嶼的耳朵蹭地竄出來:「到!」
小姑娘臉頰泛起桃花,「你是不是在飯里下藥了。」
「……」
容嶼舔舔唇,壞心眼地道:「可能因為那個丸子。」
「……?」
「是酒釀的吧。」
「……?」
倪歌驚了:「我完全沒吃出來,它怎麼一點酒味都沒有?
!」
容嶼沒有立刻搭腔。
他坐過來,扣住她的下巴,結結實實地吻上去。
舌尖撬開她的唇齒,汲取她的熱氣。
他穿著柔軟的家居服,身上有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倪歌腦子有一點混沌,忍不住也仰起頭,回吻他。
「蠢羊。」
他微微放開她,吸吮她的下唇,低笑,「明明酒味這麼明顯,真的一點都沒吃出來?」
倪歌睜大眼。
眼睛黑漆漆的,有些茫然,像是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
「倪倪,我是你的。」
容嶼垂眼看她,一隻手落在她脖子以上的腰上。
在這種地方,天高皇帝遠,不會有人來打斷,他的道德負擔都輕了很多,「你可以提前收一點點利息。」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指落在自己脖子以上的領口,絕對沒有任何暗示的意味。
微頓,聲音低啞地誘惑道:
「這裡很有趣,你想不想,剝開看一看。」
高層公寓,無人打擾。
餐廳里燈光溫柔,四周寂靜無聲。
倪歌的小細胳膊勾在他的脖子上,很認真很認真地看著他,眼睛漆黑,明亮得好像星辰。
半晌,她眨眨眼:「你是容嶼。」
他點頭,跟著重複:「我是容嶼。」
倪歌捧著他的臉仔細辨認半天,像是終於認出他。
她嘴角一咧,突然綻開一個明媚的笑:「那好啊。」
容嶼的腦子轟地炸開。
他的心裡瞬間湧進一百隻發瘋的土撥鼠,每一隻都在啊啊啊啊地叫,喊著讓我過審讓我過審!
「但是,容嶼。」
下一秒,她突然湊過來,神秘地壓低聲音,「如果你今晚不能什麼什麼、什麼什麼。」
「……?」
「你記好了。」
她的食指壓到他的唇上,用一種訴說秘密的姿態,認真地,小聲說,「你就不是一個男人。」
容嶼:「?」
倪歌剛剛說完,又被容嶼吻住。
「操。」
跟剛剛不同,他這次吻得很重,所有攻略性都被激發了出來,呼吸相融,氣息深而沉,像是要舐盡她的一切氣息。
他躬身伸出雙臂,以一種可以過審的姿勢,將她抱起來。
「唔……」他眼神幽暗,倪歌呼吸漸漸變得困難,小聲嘟囔,「輕一點,吻得太激烈會被紅鎖的……」
她正頭腦發麻,背後突然一軟,整個人陷入柔軟的珊瑚絨。
臥室里燈光昏暗,他一手抓住她的手腕,高高舉過頭頂,堅決不碰脖子以下的部位。
居高臨下,呼吸急促:「我已經吻得很克制了,這樣可以過審嗎?」
(之後他們一起度過了一個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夜晚,達成了生命的大和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