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溫柔

  第61章 溫柔

  冬天呵氣成霜,天色黯淡。

  入夜之後,街上人影寂寥。

  倪歌離開酒店,一路向前走,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不管不顧,拿袖子去擦。

  結果越擦越多。

  她穿著高跟鞋,速度快不起來。

  容嶼大跨步跑過來,很快追上她。

  「倪倪,倪倪……倪歌!」

  他攥住她的手腕,聲線低沉,刻意放軟:「你走慢點。」

  「你走開!」

  倪歌用力推他。

  他沒有走開,他拽著她,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你……你不要拉著我。」

  倪歌甩不掉他,眼淚噼里啪啦地砸下來,「我不喜歡你了。」

  「你怎麼會不喜歡我。」

  她的手很涼,容嶼心疼壞了,伸長手臂,想將她攬進懷,「你不喜歡我,你哭什麼,嗯?」

  「我討厭說謊的人。」

  倪歌語氣惡狠狠的,可她聲音不大,聽起來竟然像是在撒嬌,「你這個騙子。」

  容嶼低頭認錯,哄道:「剛剛是你站得太遠了,如果你離得近,能聽見我和那個女生的談話內容,就不會誤會我們。」

  說著,他解下自己的外套,想幫她穿上。

  但倪歌完全不領情。

  她吸吸鼻子,紅著眼抬起頭:「誰在乎你跟那個女生什麼關係。」

  容嶼愣了一下。

  不是為這事兒?

  那還能為什麼?

  「你的眼睛。」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是什、什麼時候恢復的?」

  「……就,前幾天。」

  其實準確地說是……

  回北城的第一天。

  其實她送他去醫院做檢查的那天,他的身體就已經恢復正常了。

  至於部隊的體檢能不能通過,那是另一碼事。

  倪歌被氣笑了:「所以這麼多天以來,你就一直把我當成白痴。」

  「……我沒有。」

  「我、我查了那麼多資料。」

  倪歌的眼淚剛剛止住,現在又想哭了,「還……還幫你,但你一直就、就只是在騙我。」

  「……」

  容嶼手足無措,求她:「這裡真的太冷了,你再待下去會生病的,倪倪。」

  他低下頭,額頭抵住她的額頭,企圖把自己的熱量傳給她:「我們回車上,你一邊吹暖氣一邊罵我,嗯?」

  「你……」倪歌一聽,小羊毛炸得更厲害,「你……你把車都開回來了?

  !」

  容嶼忍不了了。

  他環著她的肩膀捏她的手,揉來揉去,溫度一點兒都不見回升。

  「我不要跟你走。」

  倪歌垂著腦袋囁嚅,百般抗拒,想推開他的手,「我剛剛說過,我不喜歡……」

  她話沒說完,容嶼扣住她的後腦,吻下來。

  男人氣息很熱,他身上纏繞著清淡的檸檬香氣,鋪天蓋地,輕而易舉地奪走她的呼吸。

  他嘗到她的眼淚。

  半晌,才稍稍放開她,眼神有些暗:「以後不許說這種話。」

  倪歌看著他,眼睛一眨,又一滴眼淚滾下來。

  他親親她的臉頰,用唇接住。

  然後強行用自己的外套罩住她,將她打橫抱起來:「走。」

  倪歌沒有說話。

  她在心理上非常抗拒這個騙子,但生物都有求生的本能。

  所以她本能地……

  往他懷裡蜷了蜷。

  容嶼身形微頓,忍不住抱緊她,加速往地下車庫走。

  ……

  地下車庫沒什麼人,看門老大爺盯著解析度不高的電視屏幕,昏昏欲睡。

  容嶼躬身打開車門,將倪歌放進副駕駛:「當心,別碰到頭。」

  倪歌垂著眼,不做聲。

  他打開暖氣,從車后座撈出一條毯子,將她整個人裹進去。

  然後才坐上車。

  關好門,卻沒有立刻開動。

  「車是今天晚上,川子幫我開回來的。」

  頓了一下,他主動解釋,「我的檔案剛剛調回北城,很多東西都還沒送過來。」

  倪歌還是沒有說話。

  「剛剛你看到的那個女生,她……」話到嘴邊,容嶼突然感到彆扭,「她是我的一個,工作夥伴。」

  倪歌笑了:「聖誕節晚上,一男一女兩個工作夥伴,在酒店聊到深夜。」

  車上燈光顏色很暖,她的妝都哭花了。

  容嶼在心裡嘆口氣。

  他探過身,一手撐住她的下巴,一手抽出紙巾,仔細小心地幫她擦臉。

  半晌,聲音很低地道:「吃醋?」

  「……」

  「真的不是。」

  容嶼很想直說那是婚慶公司的人,而且也不是只有一男一女,其實談事情時,是他一男,和其他N女。

  但他連婚都還沒求,又覺得現在講這個是不是太早,只低聲哄,「我只喜歡你。」

  倪歌迅速小聲接話:「我不喜歡你。」

  語氣恨恨的。

  容嶼沒有猶豫,順勢低下頭,又吻住她。

  倪歌推推推,推不開。

  他按著她,一直親到小姑娘氣得開始發抖,才戀戀不捨地放開:「不准說這種話。」

  不知道是因為車上的暖氣,還是因為被他親了。

  倪歌眼中光芒瀲灩,耳根泛起桃花色。

  容嶼心裡奇怪,他的小姑娘怎麼越來越誘人。

  他一邊想著,一邊低下頭,吻住她的耳垂。

  啞聲道:「如果你再說不喜歡我。」

  「……」

  「我在這兒,把你辦了。」

  倪歌半晌沒出聲。

  容嶼很惡趣味,喜歡看她的小羊毛被嚇得抖抖抖。

  他以為她又要抖抖抖。

  結果沒有。

  倪歌沉默半天,問:「你是不是覺得,不管怎麼跟我開玩笑,怎麼逗我,我都不會生氣?」

  「……」

  容嶼微怔。

  「也是,我很少在這種事情上生氣。」

  倪歌語氣平靜,「所以就好像,我沒有脾氣一樣。」

  容嶼兩手環著她的肩膀,有些無措。

  「倪……」

  「容嶼。」

  她稍稍從他懷中離開,看著他,眼中潮潮的,「你每天看著我著急,是不是覺得,還挺好玩的?」

  「……」

  「『啊,她又在看文獻,可是看文獻有什麼用呢,我的眼睛早就好了,那個白痴』。」

  倪歌停了停,「『哈,哈,哈,哈』。」

  容嶼被她最後那四個哈逗樂了。

  但又有點難受。

  他握住她的爪子,抬起來在手腕處親一下,聲音很低:「我怎麼可能那樣想。」

  「我當然知道你擔心。」

  他說一句,就在手腕親一下,「就是怕你擔心,才沒有立刻告訴你。」

  「我那天去做檢查,醫生說要持續觀察一段時間。」

  他受過傷,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舊傷的緣故,「我想等情況完全穩定下來,再告訴你。」

  倪歌不為所動:「那不是理由。」

  容嶼默了默:「我怕跟你說了,讓你白高興一場。」

  「……」

  「當初我住在療養院,我媽千里迢迢跑過去,說服我接受手術。」

  容嶼微頓,「後來等我答應了,她才知道,手術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三十。」

  「我媽擔心得要命,但是當著我的面,一句話都不說。」

  「她連嘆氣都要背過去嘆,怕被我聽到。」

  他停了一會兒。

  「所以我現在特別害怕跟家裡人說『可能』『也許』,不確定的概率事件,總是讓他們懸著一顆心。」

  「……」

  倪歌陷入沉默。

  容嶼頓了一下,突然轉過來,很認真地道:「在帶你探索異性身體這件事情上,也是。」

  她這樣確鑿地信任著他。

  他也想給她確鑿的安全感。

  倪歌垂著眼,很久沒有說話。

  蜷在毯子裡,像一隻乖巧的小毛球。

  半晌,她聲音很小地問:「我不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嗎。」

  「喜歡。」

  「多喜歡。」

  容嶼摩挲著她的手腕,憐惜地道:「想就地日掉那種喜歡。」

  「……」

  綿羊姑娘正要爆炸。

  他眼中含笑地湊過來,伸手捧住她的臉,聲音很低很低地道:「是我不管飛得多遠——」

  「……」

  「從始至終,從十八歲到現在,都在心裡惦記著,要向你降落的那種喜歡。」

  「倪歌。」

  他抵著她的額頭,輕聲說,「跟其他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係。」

  「——你才是我的飛行坐標。」

  「——我九死一生,是為你回來的。」

  ……

  容嶼送倪歌回倪清時家。

  但倪歌並沒有原諒他。

  他搖著大尾巴,想進臥室時,倪歌嘭地一聲關上門。

  然後啪嗒一聲,響亮地落了鎖。

  容嶼:「……」

  大尾巴沮喪地垂下來。

  他碰了一鼻子灰,站在門前默不作聲地站了一會兒,一個人抱著尾巴,孤獨寂寞地回到書房。

  後半夜,竟然下起雨。

  冬雨來得毫無徵兆,狂風大作,白光接二連三地閃過,帶起陣陣轟隆隆的雷聲。

  閃電撕破夜空,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屋內閃得亮如白晝。

  容嶼被驚醒。

  旋即便想起,倪歌的床上,只有一條被子。

  前幾天他每晚抱著她睡,仗著自己身上暖和,蓋得太多會熱,將毯子撤走了。

  容嶼掀開被子,爬起來。

  他把毯子從柜子中拖出來,抱在懷裡,去敲她的門:「倪倪。」

  半晌沒動靜。

  「倪倪,下雨了。」

  他沉聲,「你開開門,加條毯子。」

  還是沒有聲音。

  容嶼心裡有點奇怪,又敲了一次:「倪倪?」

  還是沒動靜。

  他果斷抱著毯子轉身,去外面拿備用鑰匙。

  然後擰開反鎖的臥室門。

  容嶼沒有立刻開燈,借著閃電的光,看到縮在被窩裡,蜷成小小一團的倪歌。

  她面對著門的方向,睡得很不安穩,眉頭緊緊皺著,小半張臉都陷在枕頭裡。

  他放下鑰匙,幫她蓋好毯子,摸摸額頭。

  ——滾燙滾燙。

  「……」

  容嶼突然有點急了,坐到床邊,輕聲叫她:「倪倪,倪倪,醒醒。」

  倪歌的眼皮有千斤重。

  半晌,才困惑而艱難地抬起眼,小聲問:「嗯?」

  「你發燒了你知不知道?

  為什麼不叫我?」

  容嶼聲音里難以控制地浮動火氣,卻還是擔憂更多,「下次吵架不准鎖門,萬一真的出事怎麼辦。」

  「……」

  「聽見沒有,嗯?」

  「……聽見了。」

  倪歌遲緩地應了一聲,小動物似的縮回去。

  「我帶你去醫院。」

  容嶼問,「你自己換衣服,還是我幫你換?」

  「……」

  倪歌剛剛睡醒,體溫又很高,整個人都有點不太清醒。

  「……先不要去了。」

  外面在下暴雨,又是深更半夜。

  她聲音裡帶著將醒未醒的軟糯,「抽屜里有退燒藥,你摳兩片給我吃就行了。」

  容嶼嘆口氣,起身去幫她燒水:「行。」

  剛走出去兩步,又聽小姑娘可憐兮兮地道:「……我餓了。」

  容嶼完全沒脾氣:「想吃什麼?」

  「面。」

  微頓,倪歌小聲說,「要加番茄雞蛋和小油菜,不要蔥花。」

  「好。」

  「煮爛一點。」

  「……」

  她躲在被窩裡,小聲強調:「不爛我不吃。」

  「……好。」

  ……

  容嶼開小火,給她煮了一碗麵。

  骨湯清亮,賣相誘人,配著黃澄澄的溏心蛋,裝在印了青花的瓷碗裡,只是聞著也讓人食指大動。

  然而倪歌只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我飽了。」

  容嶼意外:「不好吃嗎?」

  明明他這些年,也沒少自己下廚。

  對廚藝還挺有信心的。

  「……不是。」

  倪歌有點抱歉,高估了病人的食量,「是我吃不下了。」

  「那沒事。」

  容嶼幫她把小桌收拾乾淨,「放著吧,等會兒我來吃。」

  倪歌點點頭,自己摳兩片藥,吞掉了。

  吃完之後,又跑去重新漱口刷牙,才躺回被窩裡。

  「好好睡一覺,嗯?」

  他端著那碗面出門,走到門口,又拍拍她的額頭。

  然後坐在餐廳里,吃完剩下的面,將鍋碗洗乾淨。

  就這麼一直坐到天亮。

  清晨時分,容嶼掐著時間,覺得差不多了,又走進倪歌的房間,探探她的額頭。

  ——溫度好像更高了。

  容嶼深深地皺起眉。

  「倪倪。」

  他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我給你降降溫,如果燒還是退不下來,你必須得跟我去醫院,嗯?」

  小姑娘整個人從裡到外,都熱乎乎的。

  她的思維有些混沌,模模糊糊地聽見有人說,要給她降溫。

  幾乎是想也沒想,就立刻答應下來:「好。」

  說完,她又沉沉閉上眼。

  然而沒過多久,就被熟悉的氣味喚醒。

  是酒精。

  容嶼拿著棉球,蘸著酒精,從她的手指開始,一點一點地順著往上擦,停在小臂。

  一個棉球幹了,就重新換一個。

  他仔細而認真地,幫她擦完兩隻手、耳朵後方、和脖頸。

  然後又動作輕緩地,循著之前的部位,換用清水再擦一遍。

  倪歌沒有睜眼。

  但她記起來了。

  她十六歲的時候,也是這個人。

  坐在床邊,這樣溫柔地,不厭其煩地——

  用稀釋的酒精,幫她物理降溫。

  ……

  倪清時在清晨時分,拖著行李箱,回到公寓。

  一推開門,他就非常敏感地察覺到,家裡有人。

  「倪倪?」

  客廳里沒人。

  主臥有動靜。

  倪清時調轉方向,走向主臥。

  剛剛走到門口,就聽見:

  「那裡不能脫……」

  「我就只往下扒一點點。」

  倪清時:「……?」

  他的腳步停在臥室門口。

  一抬頭,就看到妹妹面色潮紅、虛弱無力地躺在床上,縮在被子裡,像一團瑟瑟發抖的、被欺負了一整夜的小動物。

  而禽獸容嶼正坐在床邊,一手撐在她耳旁,一手伸長向下。

  倪清時走路沒聲音,容嶼完全沒意識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後。

  他還在不知死活地甩著招搖的大尾巴,揪著倪歌開色氣的玩笑:「你不是很熱嗎。」

  倪清時:「……?」

  「哥哥幫你涼快涼快啊。」

  倪清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