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很兇

  第6章 很兇

  這句話在倪歌腦子裡循環了一路。

  她坐在計程車上,莫名感到不自在。

  越想越覺得,這個話怪怪的……

  他的重點到底是,「不需要歡迎倪歌回來」,還是「不需要黎婧初越俎代庖」?

  三個人坐在一輛車裡,窗外景物飛快地後退,車內安靜得詭異。

  「那個……」想了半天,倪歌鼓起勇氣,「容嶼。」

  「幹什麼!」

  大魔王坐在副駕駛,惡狠狠地轉過來,語氣格外憤怒,眼神雷射似的戳到她身上。

  前幾天她那麼認真地說沒忘記他,他本來還挺開心的,心情才剛好一點,就又被她一盆冷水澆下來。

  剛剛三個人一起出了商場攔計程車,他下意識想坐她旁邊,竟然被她攔住。

  小姑娘一臉殷切地看著他,面露為難:「你能不能坐前面?」

  讓黎婧初一個女生自己坐前面,太尷尬了。

  然而容嶼會錯了意,他滿腦子都是:她真的很不想坐在他旁邊。

  於是他沉著臉,氣鼓鼓地拉開副駕駛的門,氣鼓鼓地坐上車,氣鼓鼓地向司機報目的地,然後氣鼓鼓地不理她。

  倪歌不明白他怎麼從上車起就臭著一張臉,而且還莫名其妙地用雷射眼戳她兩個洞。

  她停頓一下,秒慫:「……沒、沒事。」

  過了會兒,她偷偷想。

  他確實是很兇。

  微頓,舔舔唇,又在心裡糾正:不對,是比以前更凶了。

  ……

  party開在市中心一座青年別墅,是提前定好的位置,廚房臥室KTV一應俱全。

  一路通行,三人趕到地方時,已經有很多人在了。

  「喲,嶼哥,稀客啊。」

  宋又川長腿交疊躺在沙發上,見他竟然也跟著來了,故意打趣,「你之前不是說不來麼?

  不是說要全心全力備戰高考,不參加社交活動麼?」

  容嶼簡明扼要:「哼。」

  幾個人在客廳等了一陣,人慢慢聚集起來。

  天色擦黑時,最後一個人也到齊了。

  宋又川將小夥伴們做的菜和先前點好的外賣一起放上桌,笑著招呼:「可以開飯了,來,讓我們為婧婧的一等獎歡呼。」

  其他人笑著附和。

  「我也就是看大家這個假期都各忙各的,沒有聚餐,所以想叫出來聚聚,不是專程為了比賽才……」黎婧初端著盤水果,一邊笑一邊從廚房走出來,目光掃過沙發,不知看到什麼,愣了一下,突然有些抱歉地道,「等等,我剛剛才想起來,今天加了人。

  那之前點的菜可能不夠吃,不如再點兩個披薩吧?」

  「行啊。」

  宋又川沒多想,掏手機幫她找披薩店的地址,「吃哪家?」

  「我記得有一家……之前跟阿嶼一起去吃過一次。」

  黎婧初思考,「是那種超大的披薩,可以自己選配料,然後我們配出了超級奇怪的味道……」

  容嶼沒搭腔。

  他坐在椅子上,兩手環抱,長腿囂張地在桌下伸直,目光定定的,不知道在看什麼。

  「那家店好像是叫……對對,就是APP上剛剛推薦的那家。」

  黎婧初問,「這次點什麼味道比較好?」

  容嶼還是沒說話。

  倪歌坐在他正對面,正低著頭拆一盒桑葚酸奶。

  她從小體寒,家裡人不讓她碰冷飲,難得有聚餐,她想喝又不太敢喝,垂著腦袋,像一隻陷入糾結的、毛髮蓬鬆的啾。

  空氣中靜默半晌,有人叫他:「阿嶼,阿嶼。」

  容嶼如夢初醒,漫不經心地抬起頭:「嗯?」

  一群人一臉期待地看著他:「披薩吃什麼口味?」

  容嶼愣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

  他低下頭,唇角意味不明地揚了揚。

  「看我有什麼用?」

  他語氣懶洋洋的,微頓,用腳碰碰對面的人:「問你呢,你吃什麼口味?」

  「……我?」

  突然被cue,倪歌愣了一下,隨口道,「我的話……水果吧。」

  黎婧初無意識地握緊手機,笑道:「我記得阿嶼喜歡吃海鮮?」

  容嶼身形微頓,沒接茬,突然站起身,走進廚房。

  黎婧初臉上的笑差點兒撐不住。

  「點個單而已,這很難選嗎?」

  宋又川等不及,風風火火地將手機搶過來,「你們不點我點了?

  都喜歡的話,我點兩個了啊。」

  空氣重新開始流動。

  黎婧初默不作聲地抿住唇。

  大家繼續談笑,一片嘈雜里,倪歌低下頭,還是決定打開那盒酸奶。

  但這東西太涼了,她不敢喝太多,小心翼翼地拿著小勺子,企圖一點一點地舔——

  舌尖還沒碰到勺子,酸奶和勺一起被人當空抽走。

  兩手突然空空的倪歌:「……?」

  她抬起頭,看到容嶼兩隻手一手拿一樣東西,桑葚酸奶魂歸垃圾桶,小鋼勺「叮」地一聲被扔進洗碗池。

  倪歌微怔,然後炸了:「你幹什麼!」

  下一秒,面前突然多了一杯熱水。

  玻璃杯的透明杯壁上熱氣攀爬,蜂蜜柚子醬絲絲縷縷地在水中緩緩蔓延開,如同橙紅色的煙霧。

  她的眼睛瞬間睜得圓滾滾,像動畫裡的小恐龍。

  生起氣來也這麼奶……

  容嶼面上不顯,心裡有點好笑。

  他坐回原位,恢復成剛才那個大佬坐姿,若無其事地玩了會兒手機,突然沒頭沒腦地道:「我根本就不吃披薩。」

  音量不大,輕飄飄地落在空氣里。

  黎婧初身形一僵,臉上最後一點笑意也消失了。

  ……

  晚飯過後,一群人聚集在大客廳里玩狼人殺。

  倪歌在旁邊乖巧蹲看他們玩,其間宋又川搬來一箱啤酒,特別向她強調:「未成年不准喝。」

  倪歌哼:「我不喝。」

  剛剛她在廚房的保溫箱裡找到兩瓶椰汁,這玩意兒比啤酒好喝多了。

  「行了行了,剛剛玩到哪兒了?」

  宋又川開了瓶啤酒,走回自己的號碼牌前,「婧初你發完言了嗎?」

  「嗯。」

  黎婧初笑吟吟,「我說,我是一個好人。」

  「這不廢話麼,狼人也都說自己是好人。」

  宋又川好笑地坐下來,「那輪到我。」

  然後他做了長長的闡述。

  遊戲第一輪下來,黎婧初被首殺,翻牌是匹狼。

  「唉,」她捂住臉,無奈地笑,「我果然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

  倪歌睜圓眼,叼著根吸管,左看看右看看。

  黎婧初眼前突然一亮:「倪倪,你喝的是什麼?

  椰汁嗎?」

  「嗯。」

  「還有嗎?

  我也想喝甜甜的東西。」

  「這是我剛剛在廚房保溫櫃裡撿的。」

  倪歌說,「好像只有兩瓶,另一瓶在容嶼那兒。」

  她的飲料明顯已經見底了,黎婧初轉移視線,見容嶼面前果然也放著一瓶。

  ——只喝了一口,幾乎還是滿的。

  心下微動,她抽出一個一次性紙杯:「阿嶼,你那個能不能倒一點給……」

  她話還沒說完。

  坐在她正對面、跟她隔著幾乎一整個客廳的容嶼,突然抄起面前的玻璃瓶,仰頭一口乾盡剩餘的300CC。

  倪歌:「……?」

  他果然是個機器人。

  然後,下一秒,容嶼舔舔唇,抬起頭。

  不知是對著宋又川,還是對著黎婧初。

  「好巧,」他語氣慵懶地道,「我也沒有了。」

  ……

  沒料到他會是這麼個反應,黎婧初明顯愣了一下。

  然後強撐起笑意:「沒事沒事,我去問問前台,店裡應該還有的,再去買幾瓶就好。」

  說著,她站起身:「還有其他人要喝椰汁嗎?」

  其他人還沒開口。

  「不用。」

  容嶼先一步站起身,邁動長腿走過來,閒閒地打斷,「我跟倪歌去就行。」

  倪歌本來就圓的眼睛,一下子睜得更圓了:「為什……」

  他沉聲:「另一瓶不是你喝完的?」

  「……是。」

  他簡單粗暴:「那就走。」

  說著,像拎雞崽子似的,把她揪起來。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並肩離開客廳,很快消失在視野內。

  黎婧初盯著看了一會兒,好奇地轉過來:「他們兩個,從小關係就這麼好嗎?」

  「算是吧。」

  宋又川大笑,「嶼哥小時候超級凶,只有倪倪不嫌棄他。」

  「那倪倪當時,為什麼要轉學走呢?」

  「因為身體不好嘛,她媽媽身體狀況就挺糟糕的,我覺得可能有點兒遺傳。」

  「可是,」黎婧初頓了一下,笑著問,「我好像聽說,還有別的原因?」

  ……

  走出青年別墅所在的大樓,初秋的涼意裹挾在風裡迎面撲來。

  黑色蒼穹下,高樓交錯,夜晚的燈光也泛著寒冽的冷。

  被風一吹,倪歌立刻清醒過來。

  「那個……」容嶼走在前面,她虛心求教,「大樓裡面就有便利店,我們為什麼非得捨近求遠,跑出來買?」

  容嶼飛快地思索一陣,覺得真實理由有些羞恥,於是他反問:「你哪兒那麼多話?」

  「……」她不說話了。

  容嶼見她沉默,心裡莫名升起一股煩躁。

  其實沒什麼別的緣由,他就是在裡面待著,覺得煩。

  老有人不停叨叨叨,叨叨叨。

  他想跟她單獨待一會兒,哪怕什麼都不干,也很好。

  「倪歌。」

  站在貨架前,他的聲音硬邦邦。

  「嗯。」

  「你要不要別的?

  零食或者飲料?」

  還是硬邦邦。

  「不要。」

  她比他矮一個頭,垂著腦袋時,他就只能看到她的發頂,完全無法分辨她的表情。

  但她的聲音很小,聽起來悶悶的。

  容嶼突然有點無措,姿態依舊高高在上:「那……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好。」

  答應得很乾脆,沒有賭氣不理他,也沒有發脾氣。

  但容嶼還是覺得心裡堵得慌。

  他漫不經心地在櫃檯上翻找椰汁,幾分鐘的功夫,再回到便利店門口,就看到倪歌正站在外面,面前立著個穿著孕婦裝的年輕女人,小腹微微隆起,像是在和她交流什麼。

  容嶼腦子嗡地一聲,大步上前,不由分說地衝過去攥住她的手腕,將她往自己身邊扯:「你幹什麼呢!」

  倪歌一個趔趄,撞在他胳膊上:「我……」

  「是這樣的。」

  見來人面色不善,年輕女人趕緊解釋,「我和我先生在附近散步,不小心走丟了,所以想來借用一下電話。」

  容嶼臉色不太好看。

  「不過小姑娘沒借。」

  年輕女人又笑道,「有防範意識挺好的,我再去問問便利店的店員。」

  ……沒借啊?

  容嶼忍不住看她一眼。

  他差點兒以為她又在給社會送溫暖。

  「所以就先不打擾了。」

  年輕女人笑笑,轉頭去推便利店的門,「謝謝你們。」

  一直到女人走進便利店,消失在他們的視線內,倪歌都沒有說話。

  夜色深沉,晚風拂面,街角的霓虹燈閃爍不停。

  容嶼慢慢冷靜下來,發現自己還握著她的手腕。

  「那個……」他突然緊張起來,道歉的話跑到嘴邊,變成一句嚴肅兮兮的,「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一個人在外面,要堤防老人和孕婦?」

  「……」

  「這大半夜的,馬路上那麼多交警,怎麼不找他們,就非要來找你一個小姑娘?」

  「……」

  「你知不知道……」

  「你有完沒完。」

  容嶼一愣:「啊?」

  「我說你有完沒完!」

  倪歌忍無可忍,用力甩開他的手,軟著嗓子吼,「誰要你管!」

  容嶼眼見自己又玩兒脫了,心裡慌得一逼,想吼又不敢太大聲,只能低聲:「你幹什麼!」

  「你又要幹什麼?」

  倪歌委屈得快哭起來了,躲開他來拽自己的手,「我知道我小時候為了這種事兒,差點被人拖到巷子裡打一頓,你們都覺得我特別蠢……對,我確實是蠢斃了。

  但是這次呢!這次我做錯什麼了?

  你幹嗎一直凶我!」

  小姑娘著急起來,像一隻想發怒又有點慫的小動物,身上的毛跟著拼命抖抖抖。

  容嶼突然就樂了。

  他嘴角一揚:「你挺能說啊?

  敢拿頭髮砸我,敢說我煩,還不要我管?

  七年不見了,你走得一聲不吭,回來之後,膽子倒真的大了很多?」

  說著,他伸出手,想像過去一樣,摸她的腦袋。

  小時候她的頭髮就很漂亮,那時他還不知道,未來十年日新月異,禿頭將會成為都市白領的一大困擾——

  他只知道,那個住在隔壁的倪姓小妹妹從小就好看得不得了,毛茸茸軟乎乎,跟院兒里那些男生都不一樣,除了病弱又哭包,哪兒哪兒都好。

  有事沒事,他總想往她腦袋上摸一把。

  然而倪歌后退一步,躲過去了。

  容嶼一愣,手掌停在半空。

  「……那你還想怎麼樣。」

  她垂著腦袋,指甲刺入掌心,聲音越來越小,「是你的無人機弄壞了我的頭髮,難道還讓我去給你開個全國巡迴道歉會嗎?」

  他不提七年還好,一提這個,倪歌又開始覺得難過了。

  「還有這個,這個也給你……」她低著頭囁嚅,從口袋裡掏出兩顆檸檬糖,看也不看,一股腦塞他手掌心,「我不、不要你的糖……你拿走。」

  她聲音都抖起來了,容嶼的火氣連帶著笑意,一瞬間蕩然無存:「我說你……」

  她根本不聽他說話,自顧自地低著頭,聲音斷斷續續:

  「打一巴掌再給顆糖,你憑什麼?

  你又……又不是我爸。」

  「從我回來開始,就一直陰陽怪氣……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回來。」

  「可我這些年,明明一直在給你寫信……是你自己不回。

  我給你寫了好多……你不理我,又有什麼資格怪我。」

  容嶼從她說第一句話起,就愣在原地。

  「我……」

  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

  但他又擔心,如果現在告訴她「我這麼些年什麼也沒收到」,她可能會更難過。

  ——媽的。

  他十歲時就深知:人類的本質是鴿子,但倪歌的本質是水龍頭。

  腦子一熱,容嶼不假思索:「我沒跟黎婧初一起吃過披薩。」

  「……」

  倪歌微怔,聲音還是悶悶的:「幹嗎突然說這個。」

  被他這麼突如其來地換了個話題,她眨眨眼,水霧一下子就憋了回去。

  然後,後知後覺地覺得……

  有點丟人。

  也不是多大的事……怎麼一遇到容嶼,她反應就變得這麼大。

  容嶼心裡忐忑極了,站在她面前,謹慎地觀察她的表情。

  他擋住了路燈燈光,不小心把她臉上的困惑理解成難過,放在口袋裡的手猶猶豫豫地躊躇半天,終於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慢慢掏出來。

  他啞聲:「行吧,是哥哥的錯,我向你道歉。」

  倪歌眨眨眼,抖抖睫毛。

  「這是賠禮。」

  下一秒,他像捧著寶藏似的,將拳頭放到她面前,緩慢地展開。

  路燈下,倪歌好奇地睜大眼。

  他的手心裡,正安靜地躺著一撮來自他的——

  頭髮。

  倪歌:「……?」

  偏偏當事人毫無所覺,一臉認真、信心十足:「這個賠給你,你再叫我聲哥哥,我們就扯平了。」

  倪歌愣了半天,一張臉都慢慢憋紅:「誰……誰要你的頭髮!」

  容嶼微微眯起眼。

  他真的很多年沒聽到過這種軟乎乎的叫聲了……

  真是悅耳極了。

  「不過你剛剛說——」他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什麼,抬起頭,「什麼時候給我寄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