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求你
容嶼今天心情不太好。
清晨時分,他剛剛吻過她,就立馬就想起,今天是他在北城開學習會議的最後一天。
他明天就得回去。
這個認知讓容嶼內心那個小玻璃人悲傷到嘔吐,說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只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並不斷進行自我安慰:
沒關係,反正明天才走,今天還有機會一起吃晚飯。
——偏偏在這個時候收到消息,上頭指令,讓他立刻回去。
連一頓晚飯的時間都不多給。
容嶼在飯桌上一言不發地撐住額頭,看到倪歌給他發消息,不敢跟她說,自己現在就要走。
離開會議中心,副手幫他把車開到JC樓下,他信誓旦旦地保證:「我去跟家裡人當面講一聲,三分鐘就回來。」
——結果一上樓,就撞見這一幕。
電梯間沉寂幾秒。
周進被這個男人的態度弄得有點不爽,蹊蹺地道:「倪歌從沒有告訴過我,她有未婚夫。」
容嶼撩起眼皮,閒閒道:「那你現在知道了。」
他語氣微涼,有恃無恐,顯然是被偏愛的一方。
周進心裡突然蹭地一聲,躥起一把小火苗。
「你有什麼資格,擺出這種姿態?」
他從倪歌大一開始參與她的生活,知道她家裡的情況,知道她媽媽身體不好、爸爸是陸軍軍官,知道她家裡沒有養狗、哥哥常年駐外,知道她高中的閨蜜和她小學的朋友,是一對戀人。
他僅僅參與了她三年的人生,自以為已經足夠了解她。
可眼前這個人,在這三年裡,連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周進覺得非常不公平,莫名生出戾氣。
「倪歌。」
然而轉過去面對她時,仍然表現得非常隨和,「如果我沒記錯,你上次對我介紹,說他是你哥?」
那個時候,周進想。
她從小住在大院,擁有一票沒血緣關係的哥哥姐姐,那不是太正常了麼。
「……對。」
倪歌停頓很久,有些茫然地道,「我沒有未婚夫。」
她仍然沒太反應過來,容嶼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兒,又突然提起小時候那個兒戲般的婚約。
但容嶼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
眾目睽睽,周圍全都是她的同事,大家手上做著各自的事,耳朵卻不約而同,全都集中在這裡。
「我們換個地方說。」
容嶼深呼吸,在心裡告誡自己,時間不多,不應該用在吵架上,「我接到臨時通知,下午就要回去,所以……」
「有什麼話,在這兒不能說?」
周進難得懟人,但他又想起了那六十六個許願瓶,氣得想跳起來暴打對方的狗頭,「反正也這麼多年不出現了,你還差這幾天嗎?
要走就立刻走,男人一點,別磨蹭啊。」
容嶼沉下臉,越過他,伸手去拽倪歌:「走。」
周進攔了一下,沒攔住。
倪歌趕緊道:「沒關係,我很快就回來。」
被他拽著,她還在安慰其他人。
容嶼心裡也憋著火氣,攥著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覺地變大,拽著她轉身往樓梯間走。
倪歌的鞋跟有點高,有些跟不上他。
走下去三層樓,見他速度越來越快,趕緊拽住:「容……容嶼,你要帶我去哪?」
容嶼回過神,停下腳步,鬆開手。
他注意到她的鞋跟,小心地扶穩她,才低聲道:「我中午接到臨時通知,現在就得回去。」
倪歌一愣:「這麼快?」
旋即,像是為了掩飾什麼,立刻又道:「那,那你路上小心。」
容嶼嘆口氣。
微頓,移開目光,非常不自然地,憋出一句:「你要來……送我嗎。」
他還記得她今天早上半夢半醒,說過的話。
「對不起。」
倪歌其實很想去,「但我下午要工作。」
容嶼垂眼看她,企圖賣慘:「我們已經五年沒有見過。」
言下之意,求你來吧。
「沒關係啊。」
她的眼睛卻突然一亮,「我今天中午就想跟你說,過段時間,我應該有機會去……」
「你覺得沒有關係嗎?」
容嶼的濾鏡只允許他斷章取義地聽見前半句,心裡的小人噗通一聲跪倒在雪地里,難以置信地捶地大哭起來,「對你來說,能不能見到我,都無所謂嗎?」
「不是……」
「對你來說,無論是分開半天還是五年,都不重要,是嗎?」
「……」
「倪歌。」
容嶼的玻璃心被她一句話敲碎,「我很想你,但你並不想見我。」
「……」
倪歌頓了一會兒。
「可是,容嶼,我們的生活本來就是分開的。」
她平靜地反問,「那你又把我當做什麼呢?
寵物還是洋娃娃?
我應該永遠遷就你的時間,永遠站在原地等你嗎?」
她在講道理,但這種話聽到容嶼耳朵里,完全是另一個意思。
——她不會站在原地等他。
坦白地說,這是他這些年來,最害怕的事。
被她戳到G點,他心裡的小人完全失了智,坐在雪地里放聲爆哭。
他難過極了:「你就是這樣想的。」
倪歌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她被氣得胃疼。
果然只有最親密的人,才知道刀插在哪裡,最為致命。
於是她也抬頭,非常肯定地道:「對,我就是這樣想的。」
容嶼愣住。
空氣陷入死寂,幾乎是下一秒,倪歌就想把那句話收回來。
因為她看見,映著背後陰翳的天空,容嶼的眼眶慢慢紅了。
「我不是……」
話就卡在這兒。
容嶼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停頓了很久,拳頭握緊又鬆開。
半晌,啞聲說:
「好的,我知道了,倪歌。」
……
容嶼離開之後,倪歌的生活很快恢復平靜。
班長收到學校處分的那天,她從酒店搬回宿舍。
回去才發現,邱妮的床鋪空了。
「那天你離開後,她和班長在學院門口吵了很久……班長打了她一耳光。」
樂彤微頓,小心地解釋,「她跟男朋友分手之後,第二天就不在這裡住了。
不過邱妮的實習單位分配宿舍,我猜,她應該是住到那邊去了。」
倪歌遲緩地「喔」了一聲,莫名有些恍惚,不知不覺,她真的已經大四了。
歲月未免步步緊逼。
她拉開凳子坐下來,把沒翻譯完的文件拿出來看。
宿舍里沉寂幾秒,樂彤忍不住,小聲問:「倪倪,上次那個男生,其實是你的男朋友吧?」
倪歌微怔:「為什麼這麼問?」
「我遇見過他兩次,一次在日料館,一次就是那次起衝突,在外院。」
樂彤說,「但無論哪一次,他的眼神都一直停在你身上。
不管他做了什麼事,請我們吃東西也好、打人也好,做完之後,都會先轉過去看你一眼。」
「……」
樂彤篤定:「他很在意你。」
倪歌更加茫然。
他在意她嗎?
他總是氣她,倒是真的。
倪歌垂眼,擰亮檯燈:「也許吧。」
……
雙十一那天,一連陰雨好幾日的北城不僅沒有放晴,雨勢反而更大。
陰雲密布,妖風呼嘯。
倪歌站在公司門口,拒絕了周進開車送她回學校的邀請,她叫的車已經在路上,如果工作能確定下來,她打算自己買一輛車。
她這樣想著,背後突然傳來一道明媚的叫聲:「倪歌!」
回過頭,竟然是翻譯組那位學姐。
「學姐好。」
她乖巧地打招呼,「你帶傘了嗎?
我叫了車,要不要一起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開了車。」
陶若爾笑吟吟,「告訴你個好消息呀,我剛剛從人事部過來,他們批准我的申請啦,你可以去圖書翻譯組。」
倪歌一愣。
眼睛蹭地亮起來:「真的嗎?」
圖書翻譯組不用坐班,能給她爭取很多自由時間。
「我為什麼要騙你?」
陶若爾對小女孩有天然好感,捏捏她的臉,笑道,「那我先走啦?
快去征服你的星辰大海吧!」
倪歌被她逗笑。
笑著笑著,又有些難過。
她的確能去調研了。
但她想見的人,可能不想見她。
計程車沉默著穿過雨幕,劃開黃昏時分,暗沉的暮色。
倪歌靠在窗玻璃上,忍不住想,如果容嶼那裡也暴雨屠城,他今晚是不是就可以停飛?
嗡——
嗡——
放在包里的手機震起來。
「嗚嗚嗚嗚倪倪……」來電人是孟媛,小閨蜜在電話那頭大聲嚶嚶嚶,「你快過來,蔣池那個狗東西,要跟我分手!」
……
掰著指頭數一數,這是倪歌認識蔣池的第十五年。
在她最初的記憶里,這個男生脾氣好得不得了。
小學時兩人做同桌,數學老師在課堂上讓同桌交換批改作業。
倪歌看東西細緻而緩慢,總是因為拖後腿,連累他被老師翻白眼。
她向蔣池道歉,他每次都笑得如沐春風:「沒關係,仔細是好事,我可以理解。」
後來他與呂芸交惡,班上的胖同學仗著身高優勢,天天肆無忌憚地當著面嘲笑他沒爹沒媽,蔣池聽見了,也一點反應都沒有。
直到某日,倪歌忍無可忍:「蔣池是你的同學,你那樣說他,會傷害到他。」
「我就是看他不爽,就是想傷害他,關你什麼事?」
胖男生被堵住去路,笑嘻嘻地推她一把,「你跟他關係倒是好,怎麼著,打算跟他奶奶一起去賣花?」
倪歌被他推得趔趄,碰倒身後的桌椅,整個人栽下去。
胖男生指著她哈哈大笑,蔣池一言不發地把她扶起來,仍然什麼都沒說。
但那個男生第二天沒來上學。
倪歌再見到他,已經是三天之後。
呂芸組織班上的同學去慰問傷員,他被人打得面目全非。
「也不知道是誰,把孩子打成這樣。」
胖男生的家長站在床頭,憂心忡忡,「連話都說不出來,這幾天吃東西也難。」
呂芸遺憾地附和:「估計是個老手,連學校和附近的攝像頭都特地躲過了,別說目擊證人,連一點兒證據也沒拍到。」
那件事不了了之。
後來倪歌轉學去南方,也沒再跟蔣池聯繫過。
高中之後她回北城,兩人重逢,他還跟她記憶里一模一樣,待人接物和煦有度,對誰都非常有禮貌。
哪怕後來,他參加青訓、成為一名職業選手,在直播和遊戲裡,也仍然是一張雷打不動的溫柔笑臉。
倪歌大一那年,蔣池和孟媛確立了戀愛關係。
他在確立關係的第二周,捧回了人生的第一座獎盃。
記者採訪,話筒快要懟到他臉上:「請問您怎麼看待『遊戲誤國』?」
蔣池臉上仍然帶著招牌式的笑,微微垂下眼。
倪歌站在鏡頭拍不到的角度,非常肯定,就是那一個瞬間,他眼中閃過難以捕捉的陰鬱,和強烈的不耐煩。
——像一場醞釀中的,翻滾著的颶風。
然而這場颶風只存在了兩秒。
幾乎是下一刻,他就轉回去,平靜地笑著告訴對方:「我認為,遊戲和戲子都不會誤國,真正誤國的,是失敗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
倪歌從那時起,覺得這個人,也算得上能屈能伸。
所以倘若,他要跟孟媛分手。
她頭痛地想——
那應該沒商量了。
所以在去找小閨蜜的路上,倪歌想了一萬個安慰她的理由。
見到本人,才發現,根本就他媽不是那樣。
她的小閨蜜躺在豪宅的沙發上,捧著鑽戒嚶嚶嚶:「他說想跟我結婚,可我覺得考試比較重要,於是我們吵了一架,我問他是不是想分手,他就很生氣地摔門走了。」
渾身濕漉漉的倪歌:「……」
求婚都能被她說成分手。
那「吵架」和「摔門」,肯定也不是字面意思吧:)
倪歌深吸一口氣,脫掉濕外套。
坐下來,她拎起小壺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溫柔地道:「媛媛,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嗯?」
「為什么女生一談戀愛就變作,而她們自己,還完全意識不到呢?」
「……」
聽出她是在說自己,孟媛低咳一聲,稍稍正色:「等你談戀愛你就知道了,忍不住的。」
「你不喜歡他嗎?」
「怎麼會!」
孟媛睜大眼,「就是因為太在意太在意他,才會怎麼都不爽。
他出去買杯奶茶,晚兩分鐘回來,我都會在腦子裡完整地演一部韓劇。」
「……」
「所以你把我叫過來,就是想向我炫耀你的鑽戒?」
倪歌在果盤裡一顆顆地揪葡萄吃,打趣道,「恭喜,鑽石很好看,結婚時我一定給你們包個大紅包。」
「不不,我們確實有點兒小矛盾,關於考試。」
孟媛趕緊搖頭,「我總覺得他在學習上很不上心……所以我非常發愁。」
「考試的打算,不是很早就有了?」
倪歌說,「他應該不會不想考才對,你好好跟他交流一下呀。」
「唔……是這樣的,倪倪。」
孟媛微頓,舔舔唇,有些不好意思,「你還小,你不明白,大人之間的很多事,並不是打一炮能解決的。」
「……?」
她說的好像不是這種「交流」?
倪歌正想吐槽,門鈴響起來。
「蔣池剛剛出門沒帶鑰匙。」
孟媛扔下抱枕,迅速遁走,「你去給他開門吧,就說我不在家。」
「……?」
倪歌奇了,「你當他智障嗎?
你不在家,我是怎麼進了你們家家門?」
孟媛壓根不理她,一轉眼就跑沒了。
倪歌:「……」
她起身開門。
打開門,屋外烏雲翻滾,冷氣見縫插針地撲面而來,倪歌下意識打個寒顫。
蔣池進屋,反手關上門:「倪歌。」
他聲音很平靜,似乎並不意外,她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蔣池手中提著三杯奶茶,兩杯被他放在廚房,一杯被他遞給倪歌:「請你喝。」
「謝謝你。」
倪歌有些驚訝,他猜到她會來?
「我猜到你會來。」
微頓,蔣池解釋,「她難得鬧彆扭,肯定會叫你來圍觀。」
「……」
不知怎麼,明明他語氣清淡,沒什麼起伏。
倪歌竟然嗅到寵溺的氣息。
她斟酌:「媛媛說,你的成績不太理想。」
「對。」
蔣池態度隨和地承認,「我的分數提不上去,她覺得我不愛她了,總是生悶氣。」
「……」
「但這麼多年走過來,我是真的從沒想過,要跟她分開。」
蔣池帶著她在沙發上坐下,不急不緩地道,「大概礙於性別,我和媛媛的思維不太一樣。
在考試的事情上,我能理解你們;但在結婚的事情上,我堅持我的想法,並且希望,她也能理解我。」
「……」
倪歌誠懇道:「你說話再大點聲,再大點聲,她就能在樓上聽見你的內心獨白了。」
蔣池:「……」
微頓,倪歌嘆息:「坦白地說,媛媛剛剛認識你時,我沒想過你們會在一起。」
孟媛家裡開公司,她是不折不扣的千金大小姐。
她的世界和蔣池相差太遠,驕縱的個性根植在骨子裡,從來只有別人對她讓步。
「但你們在一起之後,」倪歌輕聲,「我就再沒想過,你們會分開。」
蔣池一愣。
「在英文中,『my』是『I』的所有格。」
倪歌停了一下,抬頭看他,眼底積起星星點點的光,「所以,『ii』到底是什麼意思?」
蔣池微怔,笑意飛揚:「如果媛媛像你一樣聰明,世界會比現在和諧許多。」
「所以我沒猜錯?」
倪歌也笑了,「你的名字里,其中一個『i』確實是孟媛『my』的縮寫。
但是,那另一個『i』呢?」
「你學外語,總是對語法敏感,看到一個句子,就想拆分成分。」
蔣池微微向後靠,徐徐笑道,「但大多數人,看到單詞和字母的第一反應,都不是分析句型——」
停了停,他說:「而是直接把它讀出來。」
「I……」倪歌來回咕噥著,突然意識到什麼,心頭猛地一震。
——卻不是為了孟媛。
她突然想起容嶼的ID。
「rystudying」。
她記得高中時,她曾認真地向他指出:「那是個病句,『容嶼在學習』是『ryisstudying,要加be動詞。」
結果遭到他當場回懟:「容嶼不愛學習。」
這麼多年了,他沒有刪軟體,ID也一直沒有改。
倪歌慢慢捂住眼。
她在這個瞬間想起無數件少年時代的事,想起自己的名字縮寫是「ng」,想起「i」的讀音和「愛」一樣,想起那年年級上的紅榜,和容嶼怎麼也睡不醒的樣子。
——是的,容嶼不愛學習。
——但是,容嶼愛倪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