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有我

  第32章 有我

  容嶼吼完那一句,馬上就清醒過來。

  但被子已被掀開了。

  他的床很大,夜燈光線昏昧照得不太清楚,只能看清裡面縮著一小團毛茸茸的東西。

  他掀開被子時,那團毛茸茸……

  緩慢地,動了動。

  容嶼遲疑地咽咽嗓子,低聲叫:「倪歌?」

  那團毛茸茸像只蝸牛一樣,慢慢轉過來,抬起臉,露出一雙亮晶晶的、茫然的眼睛:「啊?」

  還好她穿著睡衣……

  大佬的內心驚慌失措,趕緊幫她把被子蓋回去,掖好被角:「對不起,我走錯房間了。」

  倪歌沒說話,像是還沒完全醒過來。

  頓了一下,才動作遲緩地將被子往下拉了拉,壓到下巴處:「沒事。」

  「我剛剛坐到你哪兒了?」

  容嶼在床邊坐下,有些尷尬,「我聽見你叫了一聲。」

  「……手。」

  倪歌揉揉眼,將醒未醒,聲音聽起來軟唧唧的,「不過沒關係,不疼,我只是被嚇了一跳。」

  容嶼鬆口氣:「你今天怎麼睡這麼早?

  我給你發消息,也沒有回。」

  倪歌眨眨眼,正要開口,又聽他道:「你餓不餓?

  我給你帶了宵夜,要不要起來吃點兒東西?」

  「我吃過晚飯啦……謝謝你。」

  倪歌翻個身,臉在珊瑚絨上蹭蹭,「我只是有點不舒服,才想早點睡。」

  「我懂,我知道你不舒服。」

  容嶼背對著她坐在床沿,非常認真地道,「你總覺得,我在拿無聊的玩笑逗你玩。」

  「……」

  「你長大了,我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天天揪著你薅過來薅過去,你也開始有自己的想法,而且……」

  「不是。」

  倪歌忍不住打斷他,「真的跟你沒什麼關係,我在想我爸爸和呂芸。」

  容嶼微頓,轉過來:「怎麼?」

  「就……」倪歌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說,「比我想像中容易很多,我以為他不會聽我說。」

  容嶼沒說話。

  「我,我小學的時候,老是生病。」

  也不知道倪歌到底睡醒沒有,聲音很低,句子斷斷續續的,「那時候我爸真的超忙,一年到頭見不到幾面,哥哥要準備競賽和中考,媽媽就放下她的畫展,跑來照顧我。」

  「但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她頓了一下,像是有些苦惱,「普通人感冒發燒的小病,到我這裡都會變得很嚴重,所以……所以我媽媽,花了很多時間在我身上。」

  但也沒怎麼好轉。

  倪歌后來回憶童年,她最健康的那段時間,的確全都用來追著容嶼瞎跑了,並沒有幹什麼正經事。

  容嶼沒說話,微微抿唇,安靜地聽著。

  「所以後來,呂芸的事情,我……我確實想試一試自己解決。」

  倪歌悶聲,「但我失敗了。」

  「那確實不是小學生能解決的事。」

  容嶼沒忍住,打斷她,「向大人求助才正常。」

  「那,那個時候。」

  倪歌好像有點兒難受,不安分地在珊瑚絨上蹭來蹭去,聲音又小又悶,「我其實知道,我爸爸工作上出了一點點問題……他以為我不知道,但我是知道的。」

  「……」容嶼默了默,突然轉過來,可疑地盯住她。

  「就,當時我姑姑正好也想邀請我去南方住一段時間,所以我……」

  鬼使神差地,容嶼突然伸出手,一手摁住倪歌,一手摸上她的腦袋。

  他的手並不涼,但她還是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倪歌。」

  容嶼聲音泛冷,「你現在也在發燒。」

  「我沒有。」

  倪歌往回縮,想避開他的手,「是你手太涼了。」

  「你只有在發燒的時候,才會這麼多廢話。」

  「……」

  「你可能忘記了,你小時候也這樣。」

  每次生病,話就變得特別多,格外多愁善感,趴在他肩膀上叨叨叨。

  容嶼面無表情,「一直問我,你會不會死。」

  他每次都在心裡打長長地腹稿安慰她,想告訴她,不會的,他會一直在她身邊。

  但總也沒有機會。

  倪歌完全沒有印象了,但她很想掙脫他的手。

  然而不管怎麼用力……都,都沒有用。

  「別動了,聽話。」

  他伸長手臂去撈她,沉聲道,「起來。」

  倪歌突然沮喪起來。

  她並沒有被燒糊塗,理智尚存,從棉被裡探出半張臉,以一種非常難過的語氣,小聲地、認真地警告他:「我上一次在北城地盤上生病,爸爸把我送走了。」

  「……」

  容嶼最後一點點醉意也消失了。

  他一言不發地起身轉過去,半跪到床上,伸手撈她。

  她穿著加厚的冬季睡衣,全身是軟毛,腦袋和臉都在發燙。

  「容嶼,你不要欺負我。」

  他抱她起來,她迷迷糊糊地,語氣變得委屈,「如果你也把我送走,我會流落街頭……」

  她話音剛落,容嶼伸出手,在她後腦勺拍了一下。

  不輕不重,像是生氣,也像是安撫。

  「說什麼胡話,誰欺負你了?」

  最後一句話聲音很輕,有一點無奈,有一點生氣。

  「全世界的人欺負你,我也不可能欺負你。」

  倪歌迷迷糊糊地,感覺他湊到她耳邊,貼得很近很近地,說了一句話。

  然而她剛剛想開口,意識就陷入黑暗。

  ……

  倪歌沒想到,她兜那麼大一個圈子,竟然又回到了醫院。

  容媽媽表現得格外震驚:「你大半夜,跑到倪倪屋裡幹什麼?」

  容嶼:「我……」

  「你還把她弄進了醫院?

  !」

  「我……」

  「你還是個人嗎容嶼?

  !你爸當年都沒你這麼禽獸!」

  「……」

  容嶼放棄解釋了。

  擊倒倪歌的是今年第一波寒流,本來打個針吃吃藥也就沒事了,可她的身體指數項項都比正常人要低,徘徊在及格線上下,醫生乾脆建議她多休息幾天。

  所以孟媛來看望她時,描述得特別浮誇:「你不知道,出成績時你不在,老孫那個表情簡直啊,恨不得跑過來把你抬回去舉高高,然後把你的成績單裱起來,進行全年級巡迴展示。」

  倪歌「噗」地笑了:「哪有那麼誇張。」

  「是真的啊!」

  孟媛真情實意,「他就差沒逢人就說,『我的學生是年級第一,全靠語文拉分,她的數學比年級的第三分數還低』了!醫生不是讓你多住兩天麼?

  我看你這個假,放到寒假都沒問題。」

  倪歌早上吃了藥,睡到中午,現在精神正好。

  但儘管孟媛說了三遍,她依然感到非常不真實:「我真的是年級第一?」

  「如假包換。」

  孟媛第四次給她看成績單,「險勝,年級第二就只比你低零點五分。」

  「實不相瞞,我在南方時,也從沒考過第一。」

  倪歌非常珍惜這張成績單,打算拿回去好好收藏,「我要留著給我的孫子孫女看,激勵他們好好學數學。」

  「那你記得告訴你的孫子孫女,你是一邊戀愛一邊學習的。」

  孟媛雙手捧心,兩眼冒綠光,「對了,怎麼沒看到學長?」

  提到容嶼,倪歌微微一頓:「他剛剛跟我爸媽一起下樓了,說要順路去買杯喝的。」

  將她送到醫院後,生病的事情毫不意外地驚動了倪家父母,倪媽媽又急又氣,想讓她趕緊回家;倪爸爸更多的是心疼,囑咐她什麼都別想,先好好休息幾天。

  所以容嶼的原話是:「反正也要下去一趟,哥哥去給你買杯喝的,你想喝什麼?」

  「那,你們能不能趕緊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孟媛拼命暗示,「如果你們在一起,我就能以你們為例,努力說服蔣池趕緊跟我早戀了。」

  「……」

  倪歌微怔,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可疑地撇開眼。

  她皮膚本來就白,生病之後唇色變淡,周身浮現出一種少女的羸弱感。

  孟媛看著看著,突然想起:「對了,你還記得國際部那個傅悅嗎?」

  「嗯?」

  「前幾天月黑風高,她被人拖到小巷子裡打了一頓。」

  「……?」

  「也就不久前的事兒,小巷子裡攝像頭壞了,晚上也沒看清是誰。」

  孟媛哼,「緊接著年級就出了公示,處分她誣陷別人夾帶作弊,情節嚴重,造成了非常不良的影響——活該,真是報應不爽。」

  倪歌輕輕「啊」了一聲,心情微妙極了。

  她下意識想到容嶼,一方面想勸告他別幹這種違法亂紀的事,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覺得……

  有點開心。

  她爸爸都沒有為她去毆打呂芸。

  這樣一想,倪歌突然很想見見容嶼。

  那傢伙明明平時裝得凶神惡煞,到了要緊事上比她還慫,「媛媛,我們下去走走吧。」

  微頓,她強調:「帶上那張我要留給子子孫孫的成績單。」

  孟媛哈哈大笑,小心地幫她把成績單收起來,然後伸手來扶她。

  天氣一連陰沉幾日,到今天終於有了放晴的苗頭。

  儘管仍然灰濛濛的,但空中已經能看到蛋黃般的太陽。

  兩人一邊走一邊聊,「最近蔣池還好嗎?」

  「他正在準備簽一家俱樂部,但還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

  孟媛想了想,說,「其實蔣池比我想像中聰明很多,你也不用擔心他。」

  「我……」倪歌笑笑,話剛剛起個頭,突然聽到樓梯間傳來熟悉的聲音。

  她腳步微頓,與孟媛交換一個眼神,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有什麼差別?」

  樓梯間裡人很少,容嶼的聲音懶洋洋,「小時候過年我還跟倪歌睡過一張床呢,爺爺不是也說,『瞧著這倆小孩兒怪喜慶的,要是能生在一家就好了』?」

  「你少跟我偷換概念。」

  容媽媽強調,「容嶼,我不信你真的分不清喜歡和習慣,不管倪家父母沒有問起,你現在也必須給我一個答覆:你到底喜不喜歡倪歌?」

  樓梯間陷入沉默。

  倪歌一愣,心也不自覺地,跟著提起來。

  「喜不喜歡?」

  容嶼無意識地,跟著低聲重複了一遍。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早就在弗洛伊德那兒得到了。

  他那麼在意她。

  但他機械地自欺欺人:「我把她當妹妹。」

  「你別騙我啊。」

  容媽媽不怎麼信,並十二分地嫌棄自己彆扭的兒子,「你把她當妹妹,當年還跑到人家父母面前,哭著喊著求他們把倪倪嫁給你?」

  「……」容嶼默了默,實話實說,「我當時說那種話也是因為年紀小,以為訂個婚就真能救活她了。」

  他到現在都記得,她小時候就像現在一樣,躺在那兒,蜷成團,什麼也做不了,一雙眼睛倒是轉得骨碌碌,看起來可憐得要命。

  讓他很想把她捧起來,放到手心裡。

  「除此之外。」

  容嶼頓了一會兒,假裝波瀾不驚地道,「也沒別的了。」

  他話音落下,孟媛一愣,連忙抬頭去看倪歌。

  倪歌站在走廊上,身體像被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

  腦子裡除了「沒別的了」,就只剩幾天前,他送她來醫院,伏在她肩頭,聲音很低很低地說——

  「他沒機會再送走你了。」

  「從今往後,你有我啊。」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你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