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婚約
回北城之前,倪歌媽媽私下裡和她約法三章:
一,好好學習,少生是非。
二,遠離容嶼。
三,如果容嶼提起婚約,就當這件事不存在。
第三條是倪歌最震驚的。
她不過就是離開大院兒、去南方姑姑家養了幾年病,怎麼剛一回來,就莫名其妙背負上了這麼一樁禍事般的婚約?
媽媽在電話里含糊其辭:「等你回來再說。」
——然而回來之後,媽媽仍然沒告訴她緣由。
她故作不經意地問起,被對方溫溫柔柔的一句「媽媽不會害你」,就給堵了回來。
是以眼下宋又川再次提起這件事,席間又沒有其他長輩接茬,她滿心滿眼都是尷尬:「我……」
然後就卡在這裡。
「我」了半天,倪歌還是無話可說。
容嶼見她半晌說不出話,慢慢收起臉上懶散漫不經心的表情,下顎不自覺地繃緊,眼神實實在在地冷下去。
又過去一分鐘,她還是磕磕巴巴地停在原地。
宋又川驚了:「你不是吧?
真不記得了?」
倪歌難以啟齒:「我確實不記得……」
我什麼時候跟他有過這樁婚事啊!徵求過我的同意嗎!
容嶼撇下唇,眼裡最後一點光也熄了。
宋又川離他近,只覺得身邊的人瞬間變成了一大坨冰,渾身散發出冷厲的氣息。
「那那那……那都不是事兒!」
眼見要翻車,宋又川趕緊改口,「倪倪那時候還小呢,我八九歲也什麼都記不住!我們院兒里這烏泱泱的人,誰八九歲能記那麼多人啊?
你們說是不是?
啊?」
長輩們都樂呵呵地沒開口,其他同齡人趕緊附和:
「那是,嶼哥這臉上沒疤沒痣沒瘤子的,記不住可太正常了!」
「是啊,倪倪要記爸媽要記哥哥還要記警衛員、勤務員,那好多人呢!得多大的腦子才能記得住!」
「來吧,讓嶼哥重新做個自我介紹,你們就還是彼此的好哥哥好妹妹!」
……
倪歌:「……」
她才離開幾年,這群人全都改行說相聲去了?
一片嘈雜的交談聲里,容嶼冷著臉推開凳子,站起身。
「我去趟洗手間。」
他低聲,「失陪。」
少年目不斜視,氣場清冷,一路走出門。
從她身邊經過時,連一眼也沒看她。
包廂內靜了一瞬。
宋又川湊過來安慰:「你嶼哥一直就那樣兒,別往心上去。」
「沒關係。」
倪歌趕緊道,「我知道。」
但就是知道,她才更沮喪。
「你在幾班?」
容嶼一直沒回來,宋又川主動岔開話題,「開學之後,我們去找你玩啊。」
「好像是一班……」
有人接嘴:「那不巧了嗎?
我們的年級主任,跟你們的語文老師,是同一個人。」
「噗,你說的是老孫麼?
可別了吧……」
「嘖,誰拿這開玩笑。
孫老師上學期可就說了,就是我們這些老油條打擊他的教學激情,他要去擁抱新生。」
……
暖橙色的燈光垂下來,包廂內仍然吵吵嚷嚷。
倪歌認真地聽著,不知從哪一句開始,注意力開始不自覺地偏移,落到包廂窗欞上。
一窗之隔,外面已經入了夜。
夜空遼闊,天空晴明,夏季夜晚熱風飄蕩,天邊難得地掛著一輪彎月。
容嶼隻身立在門口,背對著她,背影修長且挺拔,仿佛一株沉默挺拔的植物。
偶爾有路過的服務生在旁駐足,低聲問他是否需要幫助,短暫的交流過後,他搖搖頭,重又轉回去,兩手壓在圍欄上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什麼。
倪歌莫名有點兒難過,忍不住想。
那麼多年不見了……
這傢伙……真的就,一點都不想她嗎?
……
但這個問題,她不敢找當事人問。
她回來得很晚,沒休息幾天,就是又開學日。
這幾天倪爸爸不在家,送她上學的任務就交付在了倪清時身上。
早飯很豐盛,稍稍驅散了倪歌低落的心情。
然而倪清時送她到校門口,下車前,突然又叫住她:「倪倪。」
「嗯?」
他稍稍退後一些,打量自家的小妹妹。
新學期開學第一天要參加新生軍訓,她也換了軍訓服。
之前學舞的緣故,倪歌將頭髮留得很長,加上她皮膚白,大多數時候顯得柔順而可愛,換套衣服、將頭髮都梳上去,露出整片光潔的額頭,倒顯出幾分英氣。
然而英氣的倪歌被他這麼盯著看,莫名又生出一股緊張:「很,很奇怪嗎?」
「不是。」
倪清時笑了,意有所指地敲敲她的肩膀,「我只是在想,你這裡,好像還該有一對肩章?」
「我出門時就找過了,可是家裡也沒有。」
倪歌后知後覺,有些窘,「不知道是不是領軍訓服時,不小心漏掉了。」
「沒關係,這樣也很好看。」
見她如臨大敵,倪清時笑著拍拍她的腦袋,「如果教官問起,你可以好好跟他解釋。」
倪清時大她六歲,大學已經快要畢業,如果不出意外,將來會成為一位外交官。
這個家裡,倪爸爸忙於工作無心顧家,倪媽媽大多數時候都將注意力放在哥哥身上。
現下這樣被他安慰,她整個人心情都好起來:「謝謝哥哥。」
但這種好心情也沒持續多久。
因為半小時後,站在操場上,她還是第一個就被教官點出來了:「出列!」
年輕的教官面無表情:「你的肩章呢!」
「報告教官!我……」
倪歌自己也說不清它去了哪兒,被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她心裡有不好的記憶浮現出來,手指不自覺地蜷縮起來,聲音也跟著降低,「我覺得……可能是,丟了。」
「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不把自己丟在家裡?」
教官皺眉,「在這兒站著,什麼時候把肩章找回來,什麼時候歸隊!」
隊伍里響起稀稀落落的笑聲。
倪歌沒有說話。
「聽見了嗎!說話!」
倪歌只好:「報告教官!聽見了!」
「笑!笑什麼笑!」
教官轉頭就去教訓其他人,「還有那個穿裙子的!穿運動鞋的!都給我出列!」
北城夏季太陽升得很快,幾句話的功夫,紅光已經完全消失,陽光普照大地,周圍的溫度迅速上升。
倪歌站的地方剛好遠離樹蔭,操場上不斷傳來方陣的訓練聲,她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半晌,頭頂晃悠悠地飄下來一根碎頭髮。
她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餘光外暖風和煦,風聲中遙遙傳來一個驚喜的叫聲:「誒,嶼哥,那是不是你小媳婦兒?」
倪歌身形一僵。
聲音是從後面傳來的,她沒法回頭,背脊崩得筆直。
「我們去前面給她打個招呼吧,反正現在教官沒在……呀,我從沒見過倪倪穿軍訓服呢,你不多看兩眼?」
倪歌不自在極了,背上都燒起來。
然後她聽見一聲極其響亮的:「哼。」
倪歌:「……」
不過須臾,宋又川就蹦躂到了倪歌面前。
他不敢湊太近,偷摸摸地打招呼:「倪倪!」
倪歌眨眨眼,示意她看到了。
她不僅看到宋又川,還看到了他身邊的容嶼。
新學期伊始,他大概是去搬書的,穿著藍白校服,袖子挽起卷到小臂,側臉眉清目秀,輪廓乾淨利落。
「走了,川子。」
然而從頭到尾,他一眼也沒看她。
倪歌垂下眼,操場上刮過一陣熏熱的風,將宋又川漸行漸遠的聲音傳到耳邊。
「誒,倪倪很乖很乖的啊……」
「她為什麼會被罰站?」
靜默了很久。
「嗤。」
她清晰地聽見,容嶼發出一聲自嘲的笑,「她幹了什麼事,我怎麼會知道。」
……
跟倪歌一起被罰站的,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同班同學。
女孩子叫孟媛,眼睛圓圓的,穿著條可愛的薄荷色半身裙,很襯這個名字。
好不容易捱到下訓,她親密地湊過來:「你為什麼沒帶肩章呀?」
倪歌撓撓頭:「可能是丟了吧。」
「那我比較厲害。」
孟媛「嘿嘿嘿」地笑,「我沒穿軍訓的褲子。」
「……」
不用提醒,太明顯了,我看出來了。
倪歌想了一下,好奇:「你這樣,不怕被罰站嗎?」
「我也不想的。」
孟媛說,「但我的軍訓服里沒有褲子。」
倪歌難以置信:「你的軍訓服里沒有褲子?」
「對。」
倪歌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但她不敢過早下定論。
新生入學之前,軍訓服是和檔案袋一起發放的。
但賣軍訓服的是中間商,如果缺了東西,得自己去找他們拿。
下午還要軍訓,她不敢耽擱,吃完午飯就和孟媛一起往校門口跑。
到了地方才發現竟然很多人都在排隊,倪歌訝異:「你們都缺東西嗎?」
「對。」
有的缺背心有的缺鞋,但像孟媛那樣少條褲子的仍然是少數,大多都像倪歌一樣,缺個肩章,或者缺個小物件。
孟媛拉著她加入排隊的隊伍。
輪到倪歌,分東西的捲髮阿姨頭也不抬:「缺什麼?」
「肩章。」
對方示意:「你掃碼就行。」
倪歌視線一掃,見小桌上放著張列印紙,明碼標價,每個物件都有各自的價格。
倪歌突然就笑了:「你確定發了嗎?」
對方手微頓,抬起頭:「你什麼意思?」
「怎麼會這麼多人的軍訓服都對不上號?」
倪歌開始犯軸,「我們入學時軍訓服已經交過錢了,憑什麼再交一次?」
「我怎麼知道,是不是你們自己弄丟了?」
捲髮阿姨不以為意,「每年都有弄丟衣服的人,這損失怎麼能讓我們來承擔?」
「但是……」
「也就幾十塊錢的事,你買不買?
不買讓開,後面還排著好多人呢。」
「我不缺幾十塊錢,但這不是錢的問題。」
倪歌認死理,想跟對方理論,「就算我的肩章真是我弄丟的,可後面有人沒領到鞋,還有人沒領到褲子,誰會把那麼大件兒的東西弄丟了再來冒領?」
「我說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病?
來找茬的?」
阿姨一口氣提不上來,「我說了得付錢就是得付錢,幾塊錢的事在這裡跟我說什麼廢話,你不買就不要在這裡站著礙眼!」
「但是……」
「讓開!」
阿姨耐心告罄,伸手就要推倪歌。
碰到她的前一秒,一個籃球凌空飛過來,分毫不差,重重砸在金屬校門上。
校門被帶動,猛地撞到她背上,她一個趔趄,差點跪下。
「說你媽呢說?」
倪歌一愣。
下一秒,高個子少年當著眾人的面,不疾不徐地走過來,冷笑:「怎麼著,那我請校長來看看,到底缺沒缺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