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第1章 重逢

  「名字叫什麼?」

  「容嶼。」

  「年齡?」

  「十八。」

  「來博覽會幹什麼?」

  「路過。」

  「你路過?

  !」

  對面的民警突然炸了,把桌子拍得雷霆萬鈞,「你看沒看過航空器安全管理通告?

  知不知道北城禁飛無人機?」

  「……」

  「你不是第一次吧?

  以前飛行器就被打下來過吧?」

  「……」

  「說話!」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光柱幻化成一束束,照出一粒粒飛揚的塵埃,安靜地鋪陳到地板上。

  空氣中靜默半天,少年微微眯起眼,清晰地看到自己身後那個纖細沉默的影子微微一顫,腦袋上醒目的呆毛也跟著晃動。

  ——嗤。

  他在心裡低笑。

  停頓一陣,才舔舔唇,拿出認真認錯的態度,嘆息道:「您小聲點兒,別再嚇著她。」

  這聲音清越低沉,帶點兒難以捉摸的痞氣,像剛剛度過變聲期的男孩兒,骨子裡卻又透出矜持疏遠的氣息。

  倪歌正握著手機坐在一旁沙發上給哥哥發消息,突然被點到名字,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什麼?」

  陽光順著側臉往下滾,划過白皙小巧的下巴和落在肩膀上的黑色長髮,露出一張乾淨無害的少女的臉。

  民警見她望過來,趕緊安慰:「沒事姑娘,沒凶你,我這兒正替你教育他呢。

  你再坐一會兒,家裡人就來接你了。」

  倪歌沒遇見過這種事,不知道該說什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小聲的:「……謝謝叔叔。」

  「你再皮一下?」

  安慰好她,民警同志重新板起臉,敲桌子教訓容嶼,「你今年是第幾次坐在我這兒?

  笑,你還有臉笑?」

  容嶼坐在椅子上,長手長腳,捂著臉,憋不住地低笑。

  「對不起,我認錯。」

  半晌,他扶著額頭,一臉嚴肅地作宣誓狀,「我那無人機今天是失控了,才不小心衝進禁飛區。」

  微頓,又善意地補充:「不過,把人家姑娘頭髮削下來一截——這事兒,它真是個意外。」

  民警抬眼:「你可真好意思?」

  無人機飛進博覽會禁飛區本來不是什麼大事,這年頭無人機普及,市民們都沒什麼惡意,就是皮。

  往常飛行器被打下來,情況不嚴重的,逮著人教育幾句也就放了。

  但今天這位,翻翻記錄,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那小破飛行器哼哼唧唧,到處晃悠,人小姑娘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無人機直直往人腦袋上沖。

  螺旋槳攪進長發,他把兩個人帶到派出所拿剪刀剪了她一截頭髮,才把無人機取下來。

  「你坐著,好好反思一下。」

  訓半天也訓累了,民警同志站起來走到飲水機旁,抽出兩個紙杯接水,將其中一杯放到倪歌手裡:「來,喝點水。」

  倪歌有些意外,趕緊接過來:「謝謝叔叔。」

  小姑娘長頭髮白裙子,雙腿併攏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個子不高卻長得很精緻,整個人仙氣飄飄,看起來乖乎乎的。

  他笑:「客氣。」

  下一秒,辦公室的電話響起來。

  民警走到外面去接電話,隔著半面牆,聲音斷斷續續:「容首長……對……還是那個事兒……哎,那也行……是,我教育過了……那肯定啊,那我肯定沒有留情面……」

  倪歌眨眨眼,默不作聲地猜,打電話來的人一定是容伯伯,也一定像小時候一樣,再三強調「如果容嶼惹了事,不需要留情面,能罵多慘罵多慘」。

  她眼角微彎,眼裡不自覺地浮起三分笑意。

  容嶼盯著影子,若有所覺,突然回過頭,投來輕飄飄的一眼。

  四目相對,倪歌眼裡的笑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減下去。

  容嶼眯眼:「嘖。」

  「行了,你走吧。」

  掛斷電話,民警同志走回來,「回去好好做人,不要再干危害公共治安的事。」

  「得嘞。」

  鑑於自家老父親已經耳提面命過一百遍,容嶼表現得恭順可親,「謝謝警察叔叔。」

  幾乎是他話音落下的下一秒,倪歌的手機也震起來。

  她劃開通話,簡單地「嗯」「好」了幾聲,站起身,走過來:「叔叔,我哥哥到門口了,我也先走了。

  謝謝您。」

  「沒事沒事。」

  容嶼腳步一頓,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兩個人前後腳走出派出所,已經是日薄西山。

  晚霞連天,殘陽西斜,雲朵紛紛散成魚鱗狀。

  倪歌左顧右盼,在路對面捕捉到倪清時的車。

  自家哥哥坐在車內,遠遠地朝她招手。

  她趕緊小跑過去。

  剛剛跑到街角,突然被叫住:「那個——」

  腳步微頓,她回過身。

  容嶼背後的天空高而遠,夕陽在天邊暈染開一片柔軟的黛紫。

  他離她幾步遠,長手長腳,身形高而挺拔,眉眼漆黑,頭髮剪得很短,臉部輪廓利落分明。

  只是穿著最簡單的短袖短褲,也和記憶里一樣,清俊得令人難以招架。

  「吶。」

  容嶼神情依舊閒閒的,頓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一撮頭髮,放在手心裡給她,「我剛剛從螺旋槳上取下來,一根都不少你的。」

  指天發誓,他真不是故意的,他那無人機失靈了,不知怎麼就衝出安全區,直直地拐到她身上。

  「不過……」他想道歉,話到嘴邊,變成一句乾巴巴的,「反正你,不是,頭髮多麼。」

  晚風帶著熏熱的花香,倪歌看了他一會兒,半晌,柔順地伸手把頭髮接過來。

  然後,她軟聲:「容嶼。」

  「嗯?」

  下一秒,小姑娘眼眶不知怎麼就紅了。

  她攥著那撮頭髮,惡狠狠地砸到他身上,生氣起來聲音也是奶的:「你煩死了!」

  然後像是怕他報復似的,轉過身連看都不敢看一眼,一溜煙就跑了。

  晚霞漫天,少女烏髮明眸,裙擺飛揚。

  容嶼愣愣地站在原地,許久許久,直到風吹散她剛剛砸在他胸口的那幾根柔軟的長髮,他才慢慢眯眼,饒有興致地道——

  「幾年不見了,脾氣見長啊。」

  ……

  這是倪歌回到北城的第二天。

  也是她和容嶼分開的第七年。

  平心而論,她完全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重逢……

  想著想著,忍不住捂住臉。

  倪清時看她一眼,溫和地提醒:「倪倪,系安全帶。」

  倪歌趕緊應一聲好。

  「下午不是去博覽會了嗎?」

  他聲音很輕,溫柔而低沉,「怎麼突然就派出所半日遊了?」

  起初接到派出所電話,他還非常難以置信。

  儘管倪歌這些年在南方治病、兩個人聯繫不多,但他這妹妹從小就乖得跟什麼似的,從來不會主動惹事。

  「因為……出了點小事故,一架無人機撞到我身上了。」

  倪歌撓撓頭,有些鬱悶,「是容嶼。」

  一聽這名字,倪清時就笑了。

  他調轉方向,將車開出去:「是他啊,那倒也正常。

  這確實像是他能幹出來的事。」

  倪歌很贊同:「對,這麼多年不見了,他還是兇巴巴的。」

  「怎麼這麼說?」

  倪清時笑意飛揚,「你們小時候關係不是挺好的麼,我記得他還送過你很多航模?」

  倪歌睜圓眼:「才不是,他明明一直欺負我。」

  嚴格說起來,她和容嶼,其實算得上青梅竹馬。

  倪、容兩家是通家之好,父輩的感情在軍校時就好得不行,九歲之前,她生活在大院,容嶼就是她家的鄰居。

  那時候論資排輩,她是院兒里最小的一個姑娘,偏偏早產病弱,三天兩頭進醫院,搞得院兒里小孩都不樂意帶她玩。

  於是她在那群小孩里挑了個最好看的,天天黏著他。

  ——這位靠顏值勝出的幸運鵝,就是容嶼。

  容嶼大她兩歲,但一點兒也沒有做哥哥的樣子,平日裡橫著走慣了,看到乖乖軟軟的糯米糰子就想欺負。

  所以最初她黏上來時,他煩透了:「跟著我幹什麼!」

  小倪歌雖然覺得他有點凶,但她非常坦誠,小心地指出:「你好看。」

  容嶼扭頭就走。

  但這一點兒也沒打擊倪歌的熱情,她在這種事情上超級一根筋,大院兒里每天都迴蕩著:

  「容嶼哥哥,校門口新開了一家奶茶鋪子,我請你喝飲料好不好?」

  「容嶼哥哥,你有沒有看最新的那期漫畫?

  我借你看呀。」

  「容嶼哥哥,你想不想玩遊戲機,來我家玩呀!」

  ……

  她一口一個哥哥,叫得容嶼一邊心花怒放,一邊又生出被包養的錯覺。

  他費解極了:「你一個小學生,哪來那麼多零花錢?」

  小倪歌見怪不怪:「不用買啊,都是我抽獎中的。」

  「……?」

  她兩頰笑出小梨渦:「我有超能力,我運氣超好。」

  小姑娘眼睛又黑又亮,容嶼愣了一下,板起臉:「那也不要,都收起來。」

  「……喔。」

  停頓一陣,他有些不自然,又聲音很低很低地,彆扭地補充:「……以後我買給你。」

  ——然後兩人就這麼,建立起了彆扭的革命友誼。

  後來九歲那年倪歌生了場大病,北城局勢又不太太平,她爹一咬牙,直接把她送去了爺爺家,跟正在南方療養的老首長住在一起。

  她走得匆忙,甚至來不及跟小夥伴們道別。

  所以後來作為彌補,她每年給容嶼寄一封信。

  只不過……

  窗外景物飛快地過,倪歌垂下眼,有些出神。

  沒有來由地,腦海里又浮現出剛剛他離開時,那種無所謂的眼神。

  ——來來去去這麼多年,她從沒收到過容嶼的回覆。

  那時候她沒有手機,寫信總也收不到回復,就以為是他懶得跟自己聯繫。

  然而現在……

  這個傢伙,一重逢就弄壞她頭髮也不說了,脾氣比過去還要壞。

  她鬱悶地想。

  真是討厭死了。

  ……

  半小時後,倪清時的車在酒店門前停下。

  為了給闊別多年、回歸北城的小女兒接風洗塵,家裡人特意設宴小聚,邀請了一些交好的鄰居。

  一進包廂,倪歌立馬撲到父母身邊。

  在座都是熟人,小姑娘從小到大就乖,現在長開了更是漂亮,街坊鄰居們格外熱情:

  「倪倪,我聽說你當時是為了養病才走的,現在回來,身體有沒有好一點?」

  「南方空氣就是好呀,我看倪倪在那兒待幾年,皮膚都變白了。」

  「哎,這話怎麼說,倪倪以前也挺白的,這不是小姑娘這幾年長開了嘛。」

  「開學該讀高中了吧?

  倪倪學籍在這兒呢,是得回來高考啊,不過會不會不適應這邊的學校?」

  ……

  一群人七嘴八舌,倪歌笑吟吟地一一回過去:「最開始確實是為了治病,但後來覺得南方環境也不錯,就在那兒多住了一段時間。」

  有個伯伯笑著道:「倪倪一走就是七年,想不想你院兒里這群小夥伴?」

  倪歌笑眯眯:「當然想呀。」

  然而下一秒,伯伯接著問:「那這在座的名字,你都還能叫得上來嗎?」

  這個就……

  倪歌頓時有些窘。

  當、當然是不能的了。

  「我走的時候,他們都還不長這樣……」

  青春期的小孩兒都抽條似的瘋長,就大院裡男孩們這個吃激素般的成長速度,根本就一年一個樣。

  伯伯沒什麼惡意,逗小孩兒似的,哈哈大笑。

  「那要不這樣。」

  她對面坐著個瘦高個兒男生,穿著簡單清爽的黑T,頭髮修得很短,和氣地提議,「我們重新做個自我介紹吧,提提名字,你肯定就都想起來了。」

  倪歌大大方方地點頭:「好啊。」

  「就從我開始吧。」

  瘦高個兒笑道,「我是宋又川。」

  「我是……」

  ……

  倪歌一一向他們打招呼,眼睛亮晶晶的,彎成小小的月牙。

  「對了,還有個黎婧初。」

  宋又川突然想起,「她是前幾年爸爸工作調動才過來的,你不認識。

  她參加作文比賽去了,得過段時間才回來。」

  倪歌剛要點頭,宋又川又笑:「不過你別擔心,她拿了國一,回來肯定要請我們吃飯,等吃飯的時候,你就能見到她了。」

  自我介紹繞一圈,輪到最後一個人。

  容嶼一言不發,長手長腳,一大隻地坐在她的對角線,抱著手不說話。

  「這個。」

  宋又川突然笑了,勾住他的肩膀,「這個,你忘了誰,你都不能忘了他。」

  倪歌:「……」

  她下意識,小心翼翼地咽咽嗓子。

  「你嶼哥從小不會說話,從不參加社交活動,對一切飯局不屑一顧,連自我介紹都不會做。

  我們整個大院兒,就數他最可憐了。」

  宋又川滿嘴跑火車,「就這麼一個冰冷孤獨,寂寞又無助的人,只有在聽到你回來了的消息時,他沉寂已久、冰封千里的內心,才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

  倪歌:「……」

  您還挺會用成語?

  「胡說什麼。」

  容嶼眉頭微皺,懶洋洋地作勢踢他,「滾。」

  「當然了,這都不是重點。」

  宋又川絲毫不受他影響,一本正經,認真嚴肅,「最要緊的是——」

  倪歌眼皮猛跳。

  一種奇怪的預感,突然張牙舞爪、勢不可擋地向她撲來。

  下一秒,宋又川聲音波瀾不驚,掉到她心頭,仿佛有驚雷落地:

  「——他是你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