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講題
夜色沉寂,浮雲淺動,倪歌的咳嗽聲逐漸小下去。
「倪倪?」
倪清時聽見落水的噗通聲,腦袋浮出水面,摘下泳鏡靠過來,「怎麼了?」
倪歌剛剛緩過來一口氣,聽見這個聲音,渾身一僵。
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睜大眼:「哥?
你……」
她哥還在水裡,那抱著她的人是誰?
!
腦子嗡地一聲,她一個激靈,趕緊推著對方的肩膀拉開距離。
——然後正正地對上容嶼的臉。
大概是起身太急,他的泳鏡都被她蹭掉了,歪歪斜斜地掛在脖子上。
少年身形高大,渾身濕漉漉的,水滴順著額角向下滑,滾過稜角分明的下顎。
他垂著眼看她,眼睛漆黑深邃,視線帶著溫度,目光清澈認真,眼瞳深處又帶點兒痞氣的笑意。
「你,你怎麼在這兒……」倪歌的臉瞬間燒起來,「不是,你放開我!」
這裡是深水區,她的小短腿根本夠不到底,所以也壓根兒不敢放開他。
身體拼命往後縮,但兩條腿還死死地盤在他身上。
容嶼樂壞了。
「哥?
我也是你哥。」
他怕她一下子仰過去再栽水裡,一隻手撐住她的後背,另一隻手去夠游泳圈,「你膽子怎麼這么小?
嗯?」
倪歌正要開口,一個巨大的游泳圈從天而降,把她牢牢地套進去,然後他鬆開了手。
她還沒完全反應過來。
他突然湊到她耳邊,以一種認輸的姿態,聲音很低很低地,輕聲說:
「你的信——」
「我拿回來了。」
……
倪歌被掛在巨大的游泳圈裡,泡在水裡發呆。
泳池放的是溫水,她泡久了倒也不覺得冷。
容嶼陪著倪清時遊了幾圈回來,兩個人不知道說了什麼,他心情似乎比剛才更好,停在她面前:「嘿。」
倪歌立刻揮動短腿,往另一個方向漂。
她像一隻肢體不協調的小水母,容嶼一邊在心裡想真是該死的可愛,一邊伸手拉住她:「你跑什麼。」
因為太羞恥了,她現在不想面對他。
即使穿著泳衣,她也有一種被看光的感覺。
「清時哥剛才跟我說,他要去省外待一段時間。」
容嶼見她不動了,問,「他跟你說了沒?」
「……說了。」
倪歌無意識地往下縮縮,下巴抵著泳圈,只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警惕地盯著他,「他跟我說,他要出去做交流,可能年底才回來。」
「對。」
容嶼看著她搭在游泳圈上的細白手臂,努力壓抑住摸她的衝動,「所以從現在開始,到年底的這段時間,我替清時哥照顧你。」
倪歌微怔,小小地回了句:「喔。」
竟然沒有開心,沒有驚喜,也沒有說哥哥好棒棒?
容嶼有些懷疑人生,旋即立馬想到:「你是不是還在賭氣?」
「什麼……」
「那,這麼說吧。」
到了道歉的環節,容嶼自己也覺得這事兒幹得不厚道,因此表現得嚴肅異常,「就算沒有那些信,我也希望你回來。」
初秋夜晚的空氣中仍然浮動著夏季未完的燥熱,泳池裡安安靜靜,路燈光影交疊,天邊星子閃爍。
少年微微低頭,水珠從臉頰滾落,眼底有些暗,神情認真得像是在宣誓。
倪歌心頭一跳,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不是……我沒有賭氣。」
她解釋:「我已經不生氣了,因為我想了想,我們又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而且我當時走得確實是很突然……就算你不聯繫我也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
小姑娘誠懇極了,像是怕他不信似的,兩條小細胳膊都抬起來搖啊搖。
但容嶼是直到現在,才真切地感受到「不爽」。
哪怕確認是黎婧初把他的信攔下來了,他都沒現在這麼暴躁。
偏偏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種暴躁來自哪裡。
少年一動不動,垂眼看著她,唇抿成一條線。
倪歌小心地抱住游泳圈,怕他發起瘋來把自己掀翻:「你怎麼又生氣了?」
下一秒,容嶼咬牙切齒地戴上泳鏡,猛地扎進水裡,頭也不回地遊走了。
倪歌:「……?」
神經病。
……
周末之後,倪歌回學校上課。
期中考後有三件大事,一是期中考成績,二是校慶節目,三是青年文學賽的報名。
倪歌報了一支舞,然後把老孫先前給她的報名表順著每人發了一份,孟媛笑吟吟地填上大名:「我懂我懂,老孫肯定也是這個意思,我們重在參與嘛。」
倪歌笑笑沒說話,坐下來發了會兒呆,才偷偷摸摸地從抽屜里拿出那張成績單——
有點兒發愁。
年級兩千號人,這次考試她排在三百多名,班上前十五,不算好也不算壞。
但是……她數學沒及格。
倪歌捂住臉。
「咦,倪倪。」
孟媛恰巧也在看成績單,語氣很關切,「數學老師有沒有找你談話呀?」
倪歌有氣無力:「找啦。」
「哇,那看來我不是一個人。」
孟媛竊喜,「聽說不及格的都被單獨談話了,這麼多人,不知道會不會叫家長……不過你其他科都考得好好啊!數學一科給你拉下來六十分,太可怕了。」
叫家長……倪歌猛地停住。
上一次聽到這個詞,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好像是小學。
她忘記帶語文作業,老師不依不饒,把她難得休假的父親大人請了過去。
在倪歌的記憶里,父親大人雖然長相模糊,但他在生活里,大多數時候都非常溫柔。
所以放學之後,他牽著她的手下樓,一路上,語氣也非常和藹:「倪倪,爸爸很忙,平時也不太能照顧到你們,媽媽身體不好,平時一直在為你們操心。
你好好學習,讓她少操一點心,好不好?」
小倪歌睜著玻璃珠子一樣的大眼睛,看著他。
於是他半躬下身,來摸她的腦袋,「倪倪,哥哥很讓爸爸媽媽省心,你也乖一點,好不好?」
所以她說:「好。」
——好的,我會聽話的,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倪歌突然有點沮喪。
這種沮喪的心情一直延續到午休時間,直到前方帶路的容嶼忍無可忍,困惑地打破她低迷的氣場:「跟我一起自習,就這麼讓你難受嗎?」
「沒……」倪歌實話實說,「你願意把自習室的座位分給我,我還挺開心的。」
容嶼聞言轉頭看她,小姑娘蔫兒唧唧的,他張張嘴欲言又止,一言不發地帶著她上樓。
高三的小自習室在教學樓頂層,裝著大片大片的玻璃落地窗,採光好得令人髮指。
他們來得很早,這會兒教室里還沒別人。
容嶼走到窗邊停下:「我的位置是這個。」
倪歌下意識看了眼桌角的標號:四。
——這是班級排名。
她忍不住想,如果這傢伙願意好好學英語和語文,應該也是年級第一才對。
「之前隔壁教室有多餘的空桌椅,我就多拿了一套。」
他一邊說,一邊將那張桌子上堆積的課本收起來,「你可以坐我旁邊。」
倪歌真情實意:「謝謝你。」
容嶼這次連「哼」聲都小了很多:「成績單給我。」
「什麼?」
「裝傻是吧。」
「……」
倪歌不情不願地放下書包,把成績單遞給他。
容嶼一看,樂壞了:「你變態吧?
英語能考一百四十多?」
「……」但、但數學就只有英語的零頭。
倪歌屏住呼吸,以為他下一秒就要罵她了。
結果,他又嘆息:「語文也考得很好啊。」
倪歌耳朵突然燒起來。
小綿羊慫唧唧的,容嶼坐下來,故作不經意地叫:「倪歌。」
「嗯?」
「你覺得,做數學題的首要步驟是什麼?」
她小心地咽咽嗓子:「拿起筆,打開本子。」
「嗯,然後呢?」
倪歌突然嚴肅:「開……開始哭泣。」
「……」
「我很認真地做題了。」
怕他不信,她認真地辯解,「我證平行證了四十分鐘。」
「然後?」
「然後證出來,不平行。」
「……」
容嶼強忍住狂笑的衝動。
「坐。」
他敲敲桌子,從筆袋裡抽出一支筆,「我答應清時哥了。」
後半句話像是在解釋,為什麼要這麼主動地給她講題。
倪歌微怔,然後乖乖坐下。
考慮到她的腦迴路,容嶼極大地降低了講題的速度。
午飯過後,自習室里陸陸續續地進來其他同學,他主動收起筆:「剩下的明天再講。」
倪歌乖乖應好。
容嶼忍住拍她腦袋的衝動,轉身去拿自己的作業,還沒攤開,又聽倪歌故作輕鬆地小聲問:「對了容嶼,英文字母有多少個,你還記得嗎?」
「二十四個。」
他想也不想,「怎麼了?」
倪歌努力雲淡風輕:「沒事。」
算了。
大佬說是幾個,就是幾個:)
過會兒。
她又像只貓似的,分外不安分地小聲問:「容嶼,我以後教你英語好不好?」
鬼丫頭片子肯定有坑在等自己,容嶼看她一眼,十分遲疑:「什麼條件?」
「就是,之前……我哥哥說,讓你照顧我。」
「嗯。」
「你沒忘吧?」
他努力耐住性子:「沒。」
「話說在前頭,以前我哥哥在家時,我們也經常這樣乾的。」
她怕他害怕,非常認真地提示,「所以,你千萬不要有道德負擔。」
「……」他已經開始害怕了,她到底要讓他幹什麼。
「萬一……我是說萬一,老師要找我請家長。」
倪歌心虛地舔舔唇,一本正經地問,「你能不能跟她說,你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