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外祖母

  孫大夫來了以後,先是驗了那塊生辰牌,而後又驗了唐嫵身上的體香,甚至還刺破了食指合血認了親。閱讀М

  其實依照唐嫵如今這身份,她大可以拒絕了老太太這要求,畢竟她肚子裡懷著郢王的子嗣,哪能是說見血就見血的,可唐嫵偏偏一一都應了。

  眼看著碗裡的血液溶在了一起,林芙的心就像是被人捏碎了一般,程煜在一旁也紅了眼眶。

  所以等程衍之跌跌撞撞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

  躬身未語的孫大夫,瞠目結舌的林繡母女,雙拳緊握的煜哥兒,緊緊抱著一位姑娘的林芙,和對著一碗血水愁眉不展的老太太。

  眼前的一切都顯示靜止了一般。

  程衍之開門的動靜不小,惹得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了他。

  程衍之大步走上前,他低頭瞧了瞧被林芙抱在懷裡的小姑娘,深邃的雙眸里泛起了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他方才聽著郢王與他說的那些,本還有些雲裡霧裡的,這親眼瞧見到了唐嫵,他才算有了實感。

  這孩子的眉眼,簡直比安安還要像林芙。

  他來的這一路上,腦子裡本還想著這事究竟該怎麼處理,可這一見到了人,那為人父母的愧疚感就席捲了他的心口。

  確實難受。

  他抬手輕柔地拍了拍唐嫵的背脊,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妧姐兒,這些年……你受苦了。」有誰能想到,平日裡那個威風凜凜,處事不驚的程國公,竟還在推門前,獨自念了好幾聲,妧妧,妧姐兒。

  唐嫵抬頭看他,看了看這個與唐清風截然不同的男人,指甲都要陷入手心裡去了。

  程衍之盯著她眼底的淚光,再去回想方才聽到的字字句句,他好似感覺有人將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後透過十幾年的光陰在責問他:這麼多年,你都做了甚?

  每年找禪師為她還在人間受苦的姐兒,誦經祈福嗎?

  當真可笑。

  程衍之雖然沒有像林芙那樣涕淚漣漣,但終於也是濕了眼角。

  有時候最可怕的是什麼呢?

  其實不是一瞬間湧上來的那股子愧疚,而是逐漸,逐漸要吞噬自己的悔恨與痛心。

  愧疚尚且可以彌補,但悔恨卻不能。

  這滋味兒,就像將頭顱沒入到水下那般,時間越久,越是讓人無法喘息。

  「衍之,林氏,你們隨我到東稍間一趟。」老太太突然道。

  程衍之再怎麼說也是在波詭雲譎的戰場上廝殺過的將軍,老太太的話一出口,他就猜到了老太太的意思。

  但他臉色仍未改變,只是笑著讓唐嫵和程煜稍坐一會兒,就同林芙一起隨老太太走進了東稍間。

  琳琅給屋內點了燈。

  室內的燭火打在了每個人臉上,每個人的表情都不甚相同。

  程老夫人坐在太師椅上,雙手交疊放於膝蓋上,對著程國公夫婦二人緩聲道:「我問你們,此事,你們二人之前可知曉?」

  「母親,兒子與芙兒也是剛剛才知曉。」程衍之回完話,就反過來去看老太太的臉色,見老太太黑著個臉,心裡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當然,他也知道老太太這揮之不去的愁容是從何而來。

  其一是因為老太太向來看重國公府的清譽,容不得半點沙子。如今出了一個被賣入煙花之地的嫡長女,自然是一口氣堵在心口,上不來也下不去,臉色能好才是假的。

  至於著其二……便是因為老太太自己。

  那件事情雖然過去了許多年,但誰又能忘了呢?

  當年林芙跪在院子中央,苦苦哀求老太太讓程妧入程家的祠堂,可老太太怎麼都不聽!不許入也就罷了,還偏聽那個道士的要給程妧葬在外頭。

  如今若是真要認回了程妧,那與摁著老太題的頭逼她認錯有何不同?

  過了片刻,老太太把左手帶著的佛珠摘了下來,她閉上眼睛,慢慢地揉搓著,一下又一下,佛珠之間碰撞的聲音,仿佛在敲打著三個人的心口。

  「衍之,咱們程家,確實欠了那孩子的。」說完這句話,老太太的下嘴唇也忍不住抽了抽。

  說完,老太太又轉身拿出了一個匣子道:「銀票,地契,莊子,我老太太的身家都在這裡頭了,林氏,一會兒你出去,就把這些都拿給那孩子吧。」

  林芙皺眉,隱隱聽出了不對勁。

  這不對勁,便是來自於老太太的稱呼。

  老太太沒有喚她為妧姐兒,也沒提及認親的事,那麼……這匣子裡頭的東西是幾個意思,意味就是十分明顯了。

  林芙看著這暗褐色的匣子騰在空中,不接反問道:「母親這是何意?」

  「那孩子,是你們的親骨肉沒錯,暗中你們怎麼想補償她都行,但只有一條!她不能光明正大地當我程家的大姑娘!」程老太太道。

  「母親是要程國公府的嫡長女有家回不得嗎!」程衍之開口道。

  老太太看著跟自己瞪眼睛的程衍之,咬牙道:「那好,我問你,你若是將認她回來,那二房三房的姐兒還要如何嫁人?她若是被拐到小門小戶里也就罷了,程家可以不在乎!可她那個地方……那個地方……你們是要讓外頭的人,整日整日地戳著我這個老婆子的心口窩嗎!」

  老太太一邊拍著胸口一邊道:「衍之,你想認回她,行!你再等兩年,等我這老婆子人沒了,你想怎麼認!我都不會再管你!」

  程老夫人說了這樣的話,就相當於把「孝」字砸在了程衍之的肩上。

  這時林芙上前一步道:「母親若是不認她,我便回林府!程家不認她!我林家認!」她屈服過一次了,她絕不能再屈服第二次!

  「林氏!你就是這麼做程家大夫人的嗎!」提到林家,就連程老夫人立馬瞪了眼睛。她知道,這事如果叫林老夫人知曉,只怕是非要鬧的滿城風雨不可!

  說起來,林家的老夫人,那也是個京城有名的神人也。林老夫人本名為姜姒,是寧遠侯家的長女,看林芙的臉就能猜出來,這姜姒年輕時長得得又多美。

  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這個道理,確實適用於這世道大多的男人。所以姜姒在入門三年以後,迎來了這世上所有大夫人的必修課,林子淳,那個對姜姒說一不二,指東不敢往西的男人,要納妾了。

  他納的第一妾就是就是林繡的娘——杜春兮。

  杜小娘是大著肚子進府的,這無疑是一巴掌打在了姜姒的臉上。姜姒的脾氣不好,京城的貴女人人皆知,就在大家都準備看姜姒如何大戰杜小娘的時候,姜姒突然換了一個脾氣。

  她開始換著樣地給林子淳納妾,今日一個青樓的歌妓,明日一個千嬌百媚的良家妾,別說是外人,就是林子淳自個兒都懵了。

  旁人都以為姜姒這是破罐子破摔不想好好過來了,卻沒想到過了一陣子,林子淳自己就把這些妾室打發了,要不是杜小娘生了林繡,只怕她也得被送出府。

  程老太太當年和姜姒關係不錯,還曾悄悄問過她,問她為何要從外頭找那些個狐媚子。因為狐媚子招的來,可未必送的走!

  程老太太記得姜姒是這麼答的:「姐姐,他房裡以後有幾個,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讓那杜小娘知道,林府的後宅,容不下她那些個噁心人的把戲。」也是那時候,程老夫人才知曉,原來姜姒的心結,是在那杜小娘身上。

  話說十個杜春兮也打不過一個姜姒,所以在姜姒大獲全勝後,杜春兮就再不敢在林府裡頭玩手段了,可謂是十分收斂。

  不過姜姒雖然厭惡杜春兮,但對林繡卻還是不錯的。

  原因無他,林芙十歲那年跑到一井邊去玩,一探頭,半個身子就折了進去,要不是林繡死死地攥住林芙的身子,大聲呼救喊啞了嗓子,只怕林芙那一晚就要被水嗆死了……

  想到這,老太太便想到了林芙和林繡的感情,她的眉頭就不由得皺地更深了。

  合著安茹兒和妧姐兒,還是表姐妹。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抬了抬下巴道:「此事,就這麼定了吧。」

  話音剛落,林芙就跪在了地上,顫著嗓子道「母親,您可還記得,妾身生下龍鳳胎那一刻您高興的樣子的嗎?您說這是吉兆,是老天爺賜給程家的!那妧姐兒的名字,還是您親自給取的!」

  「她小時候在您懷裡,抱著您不肯撒手的樣子!您也忘了嗎!若是她能在您身邊長大!也是要一口一個祖母,在您膝下承歡的啊!」

  林芙看老太題眼神里有了波動,又繼續道:「是,當年母親不允許妧妧進祠堂,妾身確實怨過您!可是您知道為何妾不怨了嗎?」

  老太太側頭看向她。

  「同年清明,母親隻身去了龍華寺,其實妾也去了,妾站在門後許久,直到聽見您在裡面給妧妧念經,泣不成聲的那一刻!妾才明白,原來這些年,兒媳不是一個人疼!」

  林芙的話,到底讓程老太太受不住了。

  有些回憶,只要一提起,就像是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了。

  聽著聽著,程老夫人也跟著紅了眼眶,就連今日壽辰上李氏獻上的抹額也都已經歪了,她到底是年紀大了,手上生了斑,血管也逐漸凸起,臉上的皺紋日漸加深,甚至連曾經漆黑的瞳孔都已變得渾濁。

  程老夫人搖了搖頭,喊了一句造了孽了。

  半響,程老太太顫巍巍地站起身子,啞著嗓子,用著比方才要蒼老一倍的聲音道:「可是林氏,她是郢王的妾室,那茹兒卻是郢王的正妻,我若是認回了她,是要告訴這天下人,程家的嫡長女去給人做了偏房!還是兩個表姐妹共侍一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