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蕭胤掀開了帳簾的那一刻,外頭所有的渝國將士,皆是屈膝行了跪拜禮。
唐嫵站在人群中央,她不肯屈膝,一旁的侍衛就暗暗用力,強摁著她跪了下去。
許是這一下弄疼了她,她不由自主的嗚咽了一聲。
「住手!」
不遠處傳來了一道令人生畏的呵斥聲。
唐嫵抬眸,便看見遠處迎風而立的那個男人,眨眼之間就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身著深紫色的大氅,頭戴冠玉,腰間配了一柄出鞘的短劍。淒冷的月華映在劍背之上,晃的她下意識閉了眼睛。
蕭胤喉結不停滾動,原本攥緊的拳頭也緩緩展開,他顫抖地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頷。
他看著她漸漸出神,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旁人以為他只是在看一個女人,一個物件,一個來路不明的敵國妾室,可只有蕭胤自己知道,他看的,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命,是他們錯綜複雜的前世今生。
唐嫵受不了他這樣的審視,便大著膽子用手掙開了他的桎梏。
見她如此,張茂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不明白,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究竟是從哪借來的膽子,敢如此不識好歹!
要知道,陛下若是肯收了她,她也算是成了一朝飛上了枝頭的鳳凰。
放棄如此的良機,只怕她是要有苦日子過了。
就在所有人都等著陛下要將她發落給杜將軍的時候,蕭胤俯下身,默不作聲地觀察著她身上的傷。
他看著她脖子上的血跡已經乾涸,纖細的腳踝也腫的老高,他不禁心下一疼,一把就將她抱了起來。
動作行雲流水一般,連給旁人一個眨眼的機會都沒有。
蕭胤瞥了孟生一眼,顫著聲道:「宣太醫。」
……
蕭胤將她放到了御帳內的床榻上。
她像個受傷的小獸,低著頭,避著他的目光,用拳抵著他精壯的胸膛,一口一個「放開」。
抵抗之意,十分明顯。
蕭胤忍不住低頭自嘲,果然,她是一絲一毫都不記得他了。
他坐在她身邊,靜默無言,直到太醫進了御帳,他才緩緩起了身子。
可唐嫵也不聽話,不但不抬頭,更是連腳踝也不給太醫看,她用手死死地摁著自己的褲腿,弄的太醫額頭都冒了汗珠子。
上了龍榻的女人,誰敢碰。
「這……」申太醫為難地看了一眼蕭胤。
蕭胤嘆了口氣,換了一個極柔的語氣道:「腳傷不比別處,要是耽誤了醫治,只怕下半輩子都會跛著腳走。」蕭胤了解她,她性子雖然倔強的狠,但膽子終究還是不大。
這時候,除了嚇唬她,他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
果然,聽了這話,過了不到一刻的功夫……就見唐嫵從角落裡,緩緩地伸出了一隻右腳。
蕭胤給了申太醫一個眼神。
申太醫走上前,連忙將一個帕子蓋到了她的腳踝處。
他連續摁了兩下,反覆問道:「這兒疼不疼?那這兒呢?」
前兩下她都埋著頭搖頭,到了最後一下,她忍不住點了點頭。
「回稟陛下,這位姑娘的腳,沒傷著骨頭,就是傷到筋了。所謂傷筋動骨需百日,即便是用了藥,還是得以靜養為主。」申太醫緩緩道。方才進來的時候,孟統領就囑咐過他。說裡頭那位姑娘身上的傷不論是輕是重,都要加上需要靜養百日這句話。
孟統領是陛下的心腹,他哪敢有不從的道理,他雖不知這女子身份,但卻知道,能讓陛下如此緊張的,這還是頭一份。
他說完這話,只留下兩包藥和一些跌打損傷的瓶瓶罐罐,就躬著身子退了下去。
申太醫剛走,蕭胤便又湊了過來,他動作很輕,可唐嫵還是感覺到了。
他每往裡一寸,她就往後挪一寸,可三下兩下,她便無路可退了。
唐嫵瞧著他那副遊刃有餘的樣子,心裡已是氣極,她見躲不過,便又將臉埋到了雙膝之間。
蕭胤看著她的動作,目光不由自主地變得分外柔和。
說來,他曾在南方見過一種動物,名為黃腹角雉,這動物膽子很小,連尋食都要在四下張望後,才敢緩緩探出一腳,期間要是遇上了危險,便會「嗖」地一下,一頭鑽進草叢裡。
他此刻瞧她這幅樣子,就與那動物十分相似……
這時蕭胤的氣息逐漸逼近了她,越來越近,她實在無路可退,便脫口而出:「我是不會從了你的。」
低低的笑聲傳到了她的耳畔,「你在想什麼?」
唐嫵聽出了他話里的打趣之意,驀地抬起了頭,皺眉看著他。
蕭胤看著她那雙含水的眼睛露了凶,忍不住抬手撥弄了她的頭髮。
她向左邊一閃,躲開了他的觸碰。
唐嫵多少還是了解男人的,她回想了一下這渝國陛下剛剛的所作所為,便發覺出不對勁來。
那含笑的語氣,和疼惜的目光……皆讓她心裡忍不住暗暗打鼓,這皇帝莫不是……想收了她?
這個想法,讓她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一下。
「你生的,很像朕的一個故人。」蕭胤突然道。
聽他說完這話,唐嫵就立即回了神。
她不禁在心中冷笑,就憑這句話,她便能猜出來,這位皇帝的三宮六院人數定然不少,自然,秦樓楚館也是沒少去。
她就是那裡頭出來的姑娘,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君夢苑裡一個姐姐曾告訴過她,那些一來就認姐姐,認妹妹,認故人的男人,統統不是什麼好東西。
蕭胤勾唇看著她,她是什麼脾氣,他再是清楚不過,一嗔一笑,一哭一鬧,甚至她一撇嘴他就知道,她是又鬧了什麼脾氣。
可他總不能直接告訴她,她其實是大渝的皇后。
蕭胤知道她不信,便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且等等。」
唐嫵十分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只見他匆匆走到東南側的書案前,拉開了一個匣子,取了一張畫卷。
他回身將畫卷遞給她,「打開看看。」
她狐疑地展開了畫卷,在看清了畫中的女子之後,唐嫵的表情瞬間凝固,美眸瞪圓,就連嘴巴都已微微張開。
「這……這……」唐嫵看著這畫卷,心下已是翻起了驚濤駭浪,上面的墨跡早就干透了,定然不是最近這兩天畫的……
「是不是與你很像?」他薄唇輕啟。
見她徹底呆住,他便趁機擰開了藥罐,用指腹取了藥,轉而輕輕地抹在了她的脖子上。
唐嫵還沒來得及閃躲,就聽他又問,「這些傷,是外面那些人弄的?」
「不是,是我自己弄的……」說完,唐嫵便發覺話頭都被他帶跑了。
她定了定神,舉著這幅畫問道:「這畫中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蕭胤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她是朕的皇后,可許多年前,她病逝了……」
唐嫵緩緩低下頭,她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回答。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望陛下節哀。」唐嫵不禁為剛剛污衊他的想法愧疚了一下。
蕭胤朝她笑了笑,可那笑容,並不真切。
「那……是陛下派人抓的我嗎?」
「不是。」
聞言,她連忙半起身子,跪倒了床上,低眉順目道:「妾不敢與皇后相提並論。」
她這一跪,立馬讓蕭胤皺了眉,他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年沒見過她這般恭敬順的樣子了。
自從那件事以後,她跟他拗了一輩子的氣,別說是她跪,就是火燒了他的寢殿,大聲斥罵他的名諱,她也都做過。
向來,都只有他求饒的份。
「有什麼事你躺下說!」他急切道。
蕭胤的意思的是,讓她躺下別傷到腳,但是到了唐嫵的耳朵里,這句話就變了味道。
剛剛她才覺得她誤會了他,聽完這話,她的臉又一寸一寸地紅了上去。
這分明還是個登徒子!
「妾乃是燕國郢王府的一位妾室,身份低微,實在不便在此處與陛下獨處,若是今日之事被有心人傳了出去,恐會給陛下惹來非議。」唐嫵頓了頓,又硬著頭皮道:「既然不是陛下派人捉的妾,那不如就此放妾回去。」
這句話,令蕭胤臉色大變。
郢王妾室!他大渝的皇后憑什麼回燕過做妾!他與她走過二十年,她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恨不得親手捧給她,時至今日,她要去當旁人的妾?
這絕無可能。
蕭胤壓下了心裡千萬句話,他緩緩起了身子,轉而提起了床榻邊放著的鎏金水壺,壺嘴微微傾斜,一杯茶水緩緩澆注在了杯盞之內。
他好似在用這嘩啦啦的流水聲,來提醒自己,不能與她發脾氣。
「趁熱喝,暖暖身子。」
他不由分說的語氣,讓唐嫵不禁攥緊了拳頭。
她在心裡鬥爭了好一會兒,又道:「陛下究竟想要妾做什麼?妾並不得殿下寵愛,也不知政事……」
他死死地盯著她的眼,啞著嗓子道:「既然你都不得他寵愛,那你回去做什麼?」
他的語氣,讓她為之一怔,「嫵兒入了郢王府的門,那一輩子就都是郢王殿下的人。」
聽完這句話,過了好久,他突然嗤地笑出了聲。
他好似又體會到了前世她離世時的絕望。
世人皆貪,總想尋這世上的兩全。他原以為,他受老天眷顧,從生來之時,就下了一盤順風順水的棋局。
可獨獨從遇上她開始,他才終於發現,他手上的是一盤死局。
恨不敢,愛不得,他終於也有了窮盡一生都得不到的人。
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卻遲遲無法頓悟,只能在杳無盡頭的地獄中徘徊。
上輩子她愛程家那個小將軍,不惜與他鬧了一輩子,而這輩子從頭來過,他終於能再護她一世,卻不想,她又愛上了別人。
可沒關係,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