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心肝

  淙淙大雨疾砸如豆,淨霖沿階直下。八角玄墓位置九天環山下方,是九天門吸納天地靈氣的風水寶地,用以鎮壓已至聚靈境界的弟子。為防邪祟不僅設立層層把守,還林立數道硃砂鐵符。

  淨霖一足踏入,周遭符火閃爍而亮。他面白如玉,冷似寒鐵。前方巍峨鐵符不許直入,應聲落下一員彪悍大將,對著淨霖拱手示意。

  「臨松君留步!」大將身薄如紙,套著盔甲也似紙片人一般。他原本是黃泉鬼差,因為血海侵入而游離在外,所以被九天君收入麾下用以鎮墓。他此時面色隱約發青,在幽火與大雨中顯得形如厲鬼。他對淨霖說,「若無君上鐵令,誰也不得入內。」

  「我身為君父義子,在門中素有行走之權。」淨霖眼前滴落雨水,他說,「讓開。」

  大將掌中鐵鏈「嘩啦」抖開,半分面子也不給,只說:「若無君上鐵令,臨松君也不得擅自入內!」

  淨霖陡然更進一步,腳底踏風猛起,卻遭東君一扇相阻。

  「有話好說,自家人何必動氣!」東君止住淨霖,對大將道,「你既知他是臨松君,便必定對他的脾性有所耳聞,該明白他絕不是胡鬧之人,也該明白父親最疼愛的便是他了!今夜他闖墓不對,來日算帳也由他一人擔了,你賣他個人情,他日有的是機會要回來,何必犯這個沖!」

  「我知臨松君的為人。」大將說,「然而我身為守備,不見鐵令絕不讓行!」

  「我死了兄弟。」淨霖眼眸黑亮,一字一字地說,「我要見他,你也敢攔!」

  「君上痛失愛子依然要按規矩辦事!況且臨松君常年行走在外,不見與誰親密無間。既已晚了,又何必為難我等無能之人。」大將猛繃起鐵鏈,斥道,「退下!」

  群山松浪頓起波濤,大雨夜中掀起驚雷。大將不防被當胸一腳,立即退幾步,接著勃然大怒,卻跟著見劍鞘直破面門而來。他不敢在淨霖面前拿大,鐵鏈騰抽呼去,雨珠倏然被橫擊飛濺,在空中化作銳利雨針向淨霖蜂擁擲去!

  咽泉劍鞘翻轉撲掃,雨針「砰」地齊撞在上。下一瞬但見劍鞘反挑而起,雨花登時爆在兩人中間。大將飛鏈擊破水花,淨霖已錯身逼上,聽得悶哼響起,繼而大將身體被重撞在鐵符之上。他反掌拍擊鐵符,喝道:「臨松君蓄意殺我!」

  此聲驚破雨夜,鐵符幽光大盛,無數鬼影破符而出,千軍萬馬奔騰衝下,對著淨霖揮刀操戈。暴雷炸響,閃電破夜,天水滾滾猶如怒龍翻騰,急促又嘈雜地砸在淨霖面上心頭。

  淨霖怒火攻心,反手握柄,聽著「嘩」聲大震,咽泉寒湛出鞘。松浪在暴雨中激烈搖晃,整片九天群山都在戰慄。他劍劃鬼魅,黑影如遭明光碟機散,被當中剖開,萬千魂魄獰聲怨念,撕成碎絮頓時散開。

  淨霖逼近,大將鐵鏈繞住咽泉,卻在拉扯之下紋絲不動。暗影之中的淨霖靈海沸騰,大將在這遼闊無邊的浩瀚間隱約聽得宛如龍嘯一般的呼聲,下一刻猛然被震飛,背後的鐵符「吱呀」大向,頃刻間轟然倒塌。

  大將滾地噴血,見後方門戶大開,淨霖跨了進去。東君摺扇插在後領,甩開袍角,從大將背上跳了過去。

  淨霖疾步穿行,終止於一座新墓之前。雨聲愈大,只見石泥分滑,墳墓迅速平陷,露出一方纏繞梵文金鍊的銅鑄大棺。

  淨霖幾步靠近,就要抬出棺材。後方卻猛地躍來一人,抬手三道匕首直取淨霖命門。淨霖回首震袖,見陶致錯步後退。

  陶致說:「你瘋了不成?竟要挖他的墓!人已死了,什麼仇怨這般的恨!」

  雨空霎時凝滯,黎嶸縱身落下,說:「淨霖!」

  淨霖手掌擒住梵文金鍊,一把拽起。棺材「砰」聲上掀,被拖得哐當作響。

  黎嶸回掌拍下,將棺材釘在原地,對淨霖喊:「你這是做什麼!」

  淨霖說:「我要見他的屍身。」

  黎嶸已動了真怒,他說:「胡鬧!」

  「你讓開。」淨霖寒聲。

  「我是你師兄!」黎嶸一步不退,「怎能眼見你犯錯!瀾海已經入土為安,棺鎮金紋,貿然打開惹起邪祟你擔當不起!」

  「其中若是邪祟惡物,我劍不留情!」淨霖抵近一步,聲音微抬,「你讓開!」

  「你今日發瘋,我不會讓。你來日再做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會讓!臨松君劍已渡境,無所顧忌,現下要與我打一場才肯聽勸不成!」

  淨霖聲染怒火:「我今夜定要見他!」

  破猙槍突然砸立在側,黎嶸穩身如山,他說:「那先請教你的咽泉劍!」

  頭頂電閃雷鳴,周遭已陷入劍拔弩張的緊張之中。如柱的大雨澆在他們肩頭髮間,所有人都濕透覆寒。陶致向來行為乖張,此刻也在這巨大的壓力之下不敢大聲喘氣,他目光遊動在兩人之間,竟已經起了息事寧人的心思。

  「九、九哥」

  陶致聲音才出,東君便當頭一扇,擋住他的臉。陶致惴惴不安,卻也不敢動。

  淨霖手指一松,咽泉隨著雨珠斜擲在腳邊。黎嶸登時心下微松,緩和些語氣:「有什麼事,先同我」

  誰料淨霖拇指抵鞘,咽泉寒光乍亮,怒風爆雷隨著長劍狂吼而出。黎嶸提搶猛擋,雙頰被磅礴劍氣削得幾欲破口。

  他既怒氣衝天又痛心疾首,沉聲說:「好!便請臨松君賜教!」

  陶致身已不穩,若非東君這一扇早有防備,他此刻必定翻飛而出。陶致拽緊東君的衣袖,東君卻面迎長風,發飄雨中,姿態閒適。

  「你九哥哥心懷怒氣,黎嶸竟以為幾句話就能打發了。」他眸中深思,說,「可當真不懂淨霖。」

  泥石滾地,黎嶸翻槍沉砸。他槍重千斤,尋常人連抬都抬不動,砸下來時雨水都被壓飛向兩側。淨霖衣衫激盪,咽泉正面擋下這驚世一槍,劍鋒與槍身交錯時拉出「刺啦」的星火。雨水凝長睫,將淨霖的臉洗刷得越發不近人情。他撐劍掀腿,黎嶸悶聲相迎,在交手之中好似不知疼痛。

  破猙槍旋動如扇,激撞得咽泉連聲嗡鳴。黎嶸身披黑夜,猶如擎天峻峭,在劍刃飛襲中毫不示弱。他既能穩如泰山,也能擊如頑石,在這等震怒之下也沒有破綻可尋。修羅道將其心錘鍊得堅定不移,一旦認準一路,便會猛扎其中,奮力向前。在專注一事上,黎嶸與淨霖可謂是真正的師兄弟!

  淨霖轉劍時手背破口,血花當即濺出。他衫已裂口,劍勢凌厲,激得黎嶸也當仁不讓。

  眼見兩人動了真格,陶致腳軟,扒著東君說:「哥哥!」

  東君顫身一抖,收扇拔腿就要走。

  陶致連忙拖抱著東君的手臂,雙腳擦著地面喊道:「你不能走!他倆人再這麼打下去,八角玄墓便毀了,父親問責下來,我們誰也逃不了!」

  「關我什麼事?」東君掙著手臂,「我閒人一個,陪著清遙逗樂而已,算帳也輪不到我!」

  「兄長!」陶致拖著他,「攔下他倆人!」

  「我攔不住。」東君說,「破扇子一戳就破,你自個兒上。」

  「不成!」陶致哪敢,拿出撒潑打滾的架勢不叫東君走,說,「我知你修為深不可測,無須多做,折了淨霖的腿或手便是了!黎嶸必不會再動。」

  「你怎地這般恨他?」東君扇敲下巴,「折了手腳,他可就廢了。」

  說著那兩人的罡風碾地逼來,東君一扇揮出,見那猛烈罡風一瞬扭曲,倒逆回撞而去,撕得他倆人同時退後。

  「你們倆個深夜發什麼瘋!」雲生快步介入,說,「父親在前,還不跪下!」

  九天君不知何時立在了雨中,面上陰雲密布。

  黎嶸說:「兄弟切磋,算不得什麼事。怎地連父親也驚動了!」

  「切磋?」九天君笑了一聲,在雨中越發寒冽,「壯了你們倆的狗膽,這個關頭還要糊弄我!混帳東西,此地也是你們撒野的地方?!」

  八角玄墓鐵符已破,幽火亂飛,四面狼藉。黎嶸提槍跪地,說:「兒子照看不周。」

  「你呢!」九天君怒不可遏。

  淨霖胸口微伏,他手背淌得殷紅,在暴雷聲中突然反手猛震。眾人不防他此刻還敢造次!那銅棺被轟然拖出墓土,接著被淨霖一腳跺開棺蓋。

  「淨霖!」

  四下怒聲譁然。

  棺蓋翻砸在地,大雨傾灌。淨霖的眼從棺中移開,將每個人都掃了一遍。

  「瀾海在哪裡。」他冷漠地問。

  雷電劃空,盪開黑暗,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錯愕,因為那棺中空無一物。

  九天君忽然胸口錐痛,他面色頓白,踉蹌晃了幾步,被雲生扶住。他死死地盯著棺,齒間擠出字。

  「人呢?!」

  陶致撲通坐在雨中,他望著兄弟們,不可置信地再擦了把臉上的雨水。黎嶸已經驚身而起,將棺中端詳片刻,面上也是愕然。唯獨東君斂目不看,負手踮了踮摺扇,一言不發。

  淨霖立身淋雨,緩閉起眼。

  淨霖與黎嶸跪在雨中,藥師出入九天君的房內,其餘兄弟皆立廊下。九天君不喚,他們倆便只能跪著。

  淨霖埋首不動,手邊突然滾來一隻小瓶。他目光微側,見黎嶸垂眸靜待的樣子。

  「破猙鋒利。」黎嶸說,「劃破的口不易止血,儘快包紮。」

  淨霖手探入袖中,方記起帕子給了曹倉。他便作罷,只「嗯」一聲。

  黎嶸抹了把臉,說:「你如何發現他不在棺中。」

  「我只想看屍體。」淨霖目視前方,大雨隔開了別人的耳目,余出他兩人的空地。

  「我親自蓋的棺。」黎嶸說,「此事非同小可,門中危機重重,能瞞過我們帶走屍身的人不可小覷。」

  淨霖說:「他在我們之中。」

  黎嶸沉默片刻,說:「兄弟相互猜忌,反而易中圈套。」

  「裝傻充愣能活多久。」淨霖說,「瀾海已經死了。」

  「你疑心是誰。」

  淨霖不語,而是看向黎嶸。

  所謂兄弟,實際也不過如此。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已然不能再坦然自若。誰都有可能,卻又誰都看起來不像。今夜他們打得那般激烈,若非淨霖最後一刻執意開棺,此事何時才能被察覺還要兩說。

  「竟將我算得這樣明白。」黎嶸望著雨幕後的兄弟們,各個都面容模糊。他說,「若非熟悉,不能如此。」

  他倆人又跪了一個時辰,雲生方持著藥碗出來。他步入雨中,對他二人恨鐵不成鋼地說:「稟報一句的事情,非要動手,你們倆個父親怒火為消,你們倆人皆回自己院子閉門思過。」

  黎嶸領命,與淨霖起身退下。淨霖經過兄弟們時,誰也沒看,夾著一絲寒風,消失在迴廊。

  陶致煩躁地抱怨:「他惹得禍,偏叫我們在這兒受罪!」

  淨霖與黎嶸被罰了閉門思過,但門中正逢用人之際,黎嶸不過三日便出去了。唯獨淨霖在院中,只與樹為伴,一直沒有等到赦令。外邊的一切都仿佛與他無關,他如今已不需要進食,倒也免了吃冷飯的尷尬。

  他是真的面壁思過,能枯坐於牆壁之前一日不動。破猙劃破的地方遲遲不見好,淨霖草草裹了布條,擋住了手背上醒目的疤痕。

  他到底還是沒下重手,只是受傷,卻沒叫黎嶸見血。

  淨霖抵著牆壁,目光隨著破窗投射的光影移動。外邊晴時少,秋雨多,他屋內陳設簡陋,越發的寒冷。他算著日子,一日一日,終於熬過了半月,到了約定之日。

  夜裡寒風夾雨,淨霖撐了把傘,臨出門時記著自己還在閉門思過,便從牆走,翻了出去。他沿著院牆,錯開巡夜的弟子,腳邊滾出石頭,撐著一隻肥葉,跟在他後邊蹦蹦跳跳。

  鳴金台早已封閉,四下望閣都停了生意。夜裡冷得人發顫,淨霖卻有一點熱,他從敗落的池邊來,傘上泄著珠玉敲打般的雨聲。他踏上鳴金台,踱了一圈,站在了欄邊。

  石頭倚在淨霖腳邊,將肥葉晾起來,趴在石欄的縫隙里張望。

  淨霖一心一意等著人。他從前沒有這樣等過人,故而不知道焦急,只是無端地熱,注視著雨中的欄杆,將上邊的紋理都數得清清楚楚。

  他等得袍角微濕,等得石頭趴在縫隙里發呆。

  人怎麼還不來?

  淨霖將日子重新碼了一遍,一個個顛來倒去地數。半月之約就是今夜,今夜就是半月之約,他沒記錯,他記性向來很好。台面的水濺在淨霖的鞋面,他怔怔出神。

  傘面忽地一掀,淨霖抬起頭。見面前風雨扑打,一隻臂掀著他的傘沿,倏地抵來一人,偏頭猛親在他唇上。

  蒼霽氣息不勻,髮絲濕透,兜著袍上的果,背上與腿上皆是泥濘。他親完人也不管傘,揉了把兜著的袍,雙臂將淨霖抱起來。不知名的果子滾了一地,蒼霽呵著熱氣說。

  「繞得我栽了八回泥坑,可算找著了。遠遠看見傘底下腰背挺直,立得跟個松似的。」蒼霽喘著氣,又狠親他一口,說,「果然是我心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