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夢魘

  淨霖說:「邪魔未除盡,他尚不能醒。你此刻要他是為了什麼?」

  「最後一句方為要緊事,怎麼不挑著問。」蒼霽蹲身,將淨霖放回地上。他端詳著殊冉的血眼,「玄陽城的血海已退,一晚上的功夫,他就變成了這幅模樣。我尋思他破封古怪,想再問他幾句話。」

  「你疑心他也是棋子。」淨霖說道。

  「也這個字用得好。」蒼霽說,「想必你心中還有人。」

  「我聽小鬼闡述割喉一事,只想到了一個人。」淨霖指間一晃,化出把摺扇,他揮扇撣去殊冉傷口間的貪相污穢,說,「天地間用扇的人太少了。」

  「太過明白的特徵,反倒讓人模擬兩可。」蒼霽向淨霖攤開手掌。

  淨霖看他掌心還留著鯉魚紋,不禁一愣,問:「嗯?」

  蒼霽晃了晃手指,說:「哥哥我沒你神通,不能憑空化物。給把匕首,我替殊冉剖傷剔魔。」

  淨霖負手,說:「只怕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化物易露形,我若見了你的本相,便知道你是什麼妖怪。」

  「睡了一宿,怎地變聰明了?」蒼霽沖他呲牙,「我本相是中渡第一兇悍之物,不到洞房花燭夜,必不會現給你瞧。」

  淨霖奇怪:「為什麼要到洞房花燭夜?」

  蒼霽說:「提前露了形,嚇跑你怎麼辦。待入了洞房,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徹徹底底我的人了。」

  淨霖想起他夜裡那些胡話,又聽他此刻戲謔,猛退一步,塞了匕首給他。

  「東君既為邪魔,自該避嫌。這等折損壽命的事情,誰都要懷疑他。」蒼霽匕首陷進殊冉傷口,沿著邊緣剖開一口,污血夾著黑霧登時冒涌,他口吹一氣,黑霧立刻消融不見。他說,「要麼是九天門中有**水東引,要麼是九天門外有人蓄意誣陷。你作何感想?」

  淨霖說:「父親已坐擁龍頭之勢,號令天下除蒼龍之外無敢不從。這個關頭,蓄意誣陷也難成氣候,只有本門門內有人在禍水東引。」

  「血海也在九天門,如今又出了割喉一事。」蒼霽對殊冉的痛聲哀鳴充耳不聞,只說,「九天門眼下可謂是危急存亡之秋。」

  「九天門」淨霖微頓。

  「暗箭難防,一旦處理不好,便是內外交困,腹背受敵。」蒼霽腳踩住殊冉想要翻滾的身體,刀口剖得不帶留情,說,「與我回家方為上策。他們要做窩裡鬥,便由著他們做,你持劍北上,又有名聲在外,籌集人手坐守一城未嘗不可。待有人在手,就去叫板蒼龍,與他合謀除魔,好過留在家中備受牽制。」

  「我無差職,自守一城便是脫離九天門。」淨霖說,「況且我為劍,百鍛所造,鋒芒難收,離蒼龍太近,只怕會耽誤他除魔大計。」

  這話講得含蓄,實則就是在說他已為九天門的劍,斬妖除魔尚且不算,重頭戲一直未上。蒼龍在北威迫九天門,九天君忍而不發,就等著淨霖劍道渡境,跨入臻境與蒼龍有一戰之資。他與蒼帝情勢所逼,靠得太近絕無益處,況且淨霖對蒼帝的除魔計策深表贊同,門中卻遲遲無人響應,只怕就等著他參與其中,好順理成章地攪了蒼帝的計策。

  「你為蒼帝這樣著想,他也不知曉。」蒼霽掌間匕首翻花,他甩掉血珠,說,「你受九天君養育之恩,必不會輕易離開,也斷然不會坐視不理。可是淨霖,如今血海隱藏於九天門中,你們兄弟食用的丹藥皆為奪命之物,你又身中咒術,下邊還有孩童割喉一事瞞而不報,九天君難道就沒察覺?他若已有所察,又為何一言不發?門中誰都可疑,但在我看來,最可疑的是他自己。如有一日。」

  蒼霽沒看淨霖,擦了匕首。

  「如有一日,血海就是九天君,你該怎麼辦?」

  「此言不可信。」淨霖握緊劍,「父親如為血海,這些年的布設便是在為難自己。且不論我如何,單是黎嶸、雲生,以及瀾海都會是他心腹大患。我們同出一門,雖有小隙,卻共讀正道,必不會為邪魔奔波。」

  蒼霽側頭,說:「我這些年眼看九天門高樓漸起,卻始終摸不清九天君的用意。他到底想要抗魔救人,還是想要問鼎八方?淨霖,你捫心自問,他如今的決策命令,是不是越來越含糊不清。」

  「血海一傾,中渡便覆。黃泉也分崩離析,鬼魅人妖混雜一處,天地之間章法不存。父親既想救人,也想劃分三界主持大義。」淨霖說,「若非如此,待混沌除盡,天地該如何劃分?」

  「上設一界,封天下修道大能神明之稱。中監中渡,驅散妖凡人安生棲息。下修黃泉,重引忘川築迷津。如此一來,所謂的三界不過是九天門一界指掌,從上到下唯九天門中弟子聽命。從此九天君不是九天君,而是三界共主。」蒼霽目光如炬,「他倒是沒稱帝,卻成了天地君父。此景你可敢想?這等野心之下,血海之難不過是踏腳石罷了。到時候蒼龍鳳凰皆淪他門派之下,待局勢一定,誰也無力回天。等他神筆一勾,著書成傳,今天為血海葬身的萬千性命,便皆成了他一人功德。」

  淨霖猛近一步,險些撞在蒼霽胸口。他面色青白,問:「你從何處知曉的?」

  「你知道黎嶸往北面見蒼帝時提的什麼嗎?」蒼霽不躲不閃,沉聲說,「他提的就是共分三界之談——此話誰信?如今血海緊逼,九天門卻不疾不徐。東南兩境死傷無數,九天君卻仍然能坐視不理,只要逼著蒼帝拜在他麾下便能萬事大吉。」

  「我不信。」淨霖極快地說,「黎嶸往北,父親躬親垂訓,我聽得明明白白」

  「你也去過東邊。」蒼霽垂看他,「東邊還有九天門多少人?頤寧都被調離了,餘下的人還有誰能守得住?」

  「鳳凰連夜東行。」淨霖強撐,「參離樹隨之根延,為的就是東邊固土守地。」

  「鳳凰是九天門的人嗎?」蒼霽反逼一步,抵住淨霖,「剩下的還有誰,你回答我。」

  淨霖眼中震色,他豈敢深想?蒼霽捉住他握劍的手腕,重拉向自己。

  「你回答我。」蒼霽握得狠,「你清楚明白,何不說出來?」

  淨霖呼吸微促,他咬牙:「還有九天門的弟子和數萬百姓。」

  「這數萬條性命遞到了血海嘴邊。」蒼霽步步緊逼,「你父親什麼打算?」

  淨霖說:「我自可趕往東邊!」

  「你去了東邊,南邊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嗎?」蒼霽握住他冰涼的手,「臨松君不過一劍一身,你能撐多久?」

  淨霖齒冷,眼前的蒼霽何其陌生。蒼霽搓著他頰面,對他說:「你不會與我走,你必還會回去。我不知是誰在你身上下了咒,許是你父親,許是你兄弟,但一定是你極其熟悉之人。他們拴著你,淨霖,他們害怕你。」

  淨霖喘息凝滯,他說:「我知道門中疑我,我知道兄弟防備我,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誰能這樣喪盡天良!」

  「我是誰。」蒼霽忽地問他。

  淨霖已面色蒼白,他用力搖著頭。蒼霽固著他的臉頰,又問一次,「我是誰?」

  「曹、曹倉」淨霖齒間壓抑,「這名字是假的,我不知道你是誰!」

  「不對。」蒼霽盯著他,「我是誰?」

  淨霖忽然掙紮起來,蒼霽緊緊箍著他,他腦中混亂,從九天門到蒼霽,無一不是假的,各個都像是蒙著一層皮囊的鬼魅。蒼霽越握越緊,緊到淨霖發疼。

  「我不知道!」淨霖啞聲喊道。

  蒼霽不放開他,淨霖呼吸愈漸緊張,他踹也踹不開,被蒼霽摁在懷中,埋頭在蒼霽胸口激烈喘息。

  「我是誰?」

  淨霖幾欲陷在他臂彎中,聞聲突然被掐起下巴,迎著蒼霽的目光,他喉間哽咽一聲,說:「哥、哥哥!」

  「只有我可以相信。」蒼霽抵近他,「出來了四處都是惡鬼,只有我可以相信,你記住了嗎?」

  淨霖唇泛白,他欲要搖頭,卻被蒼霽捏得緊。

  「除了我之外,誰的話都不要信。」蒼霽夢魘一般地在他耳邊低語,「你父親、你兄弟,黎嶸,雲生,瀾海,頤寧,東君!他們都會對你說假話,我不會。」

  淨霖寒冷一般的顫抖,蒼霽侵占著他的脆弱,一遍遍重複。

  「你會」淨霖閉眸,「你們都會!」

  「我不會。」蒼霽連綿不休地吻在淨霖眼上與眉間,「我不會。」

  淨霖感覺到一陣砭骨的冷。他四周的牽連似乎正在逐漸被割開,繃斷後的每張臉都是陌生的。蒼霽握著他,吻著他,以一種刻骨銘心的冷將他與別人扯開,只能牽著蒼霽的手,只能與蒼霽並肩。他仿佛被推出了九天門的籠,卻又在另一個看不見的籠子裡。這籠子裡沒人別人,只有蒼霽,蒼霽含著他的心,將他納在臂彎中。

  這是妖怪的貪婪,也是妖怪的狡詐。

  「深秋風重,添衣加餐。半月後我在九天門的鳴金台尋你,淨霖。」蒼霽面容漸化,眉間的邪氣越漸深刻,他貼著淨霖的耳,「我好想咬你。」

  音落,淨霖耳垂便被咬得濕熱微痛。他唇間溢聲,蒼霽順著他的耳滑到他頸側,在雪白上用力吮出紅痕。隨後強風猛襲,淨霖劈手一拽,卻只能摸過蒼霽一截指尖,聽得大笑聲,人已消失不見,殊冉也消失無影。

  淨霖如夢方醒,猛跨一步,嘶聲恨道:「你這」

  霜霧散開,空空如也。唯有耳上熱氣猶存,淨霖心下無端一空,他抬臂劃開強風,聽馬蹄聲疾奔,一人已出現在天際。破猙槍劃在長風中,黎嶸已勒馬眼前。

  「我得知殊冉封印已破,便知你渡境了。趕去玄陽城卻不見人影,若非適才劍意暴露,只怕還在繞圈子找你。」黎嶸披星戴月趕赴而來,肩上還盛著露水,他說,「這半月去了何處?竟沒有一點消息!」

  「半月?」淨霖神色一冷,「我在血海之中耽擱了這般久!」

  「你入了血海?!」黎嶸錯愕,「何其魯莽!可有受傷?」

  淨霖捂腹,說:「不曾。」

  「渡境危險,昏迷時長,你可是遇著什麼高人了?」黎嶸問道。

  「天機難測,命數而已,沒有別人。」淨霖抬眸,「東邊仍然沒有援兵嗎?這半月如何,鳳凰可還撐得住?我在玄陽城留下天譴符咒,血海必然翻不過去,但是一線數城,別的地方可還好?」

  黎嶸面露悲慟,說:「先不提這些」

  「何事?」淨霖定神。

  黎嶸看著淨霖,逐漸紅了眼眶,他低聲說。

  「瀾海去了。」

  淨霖指尖一抖,心裡某一處石頭哐當砸下來,砸塌了曾經長年累月的依賴。他耳邊轟鳴,喉間乾澀,剎那之間,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