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殘席被捲入疾風般的交鋒中,掀翻的酒菜迸了桌下眾人滿頭滿臉,吠羅卻不見一人酒醒。他心思一動,喝道:「你竟敢下藥!」
蒼霽抹淨唇角,欺身就打,拳拳招呼到肉,道:「我打你還需下藥麼?」
吠羅步法繞風,憑得就是一個快字,但縱使如此,也在蒼霽拳下頗顯吃力。杯盞落地,在兩人你來我往間被踩得粉碎。周遭陰風凜冽,與拳□□加的聲音緊密結合,形成荒城中唯一的動靜。
另一邊巨牛仰身化為持斧牛頭,斧子砸在轎輦之前化出深深一道刻痕。他瓮聲瓮氣地捶了捶窗,對千鈺道:「閻王命令,不可放你出來!安生待在這裡,不要自討苦頭。」
轎內連撞不休,千鈺指端變得尖銳,握得木窗粉屑亂蹦。他面容微變,狐眼吊長,在蒼白中化出些許妖相。狐狸本相在軀體內嘶鳴咆哮,致使正與蒼霽交手的吠羅胸口刺痛。
蒼霽機不可失,當胸連踹他幾腳。吠羅應接不暇,倒身撞跌在杯盤狼藉中。他痛捂胸口,將今夜喝下去的酒盡數嘔了出來,濺了一身腥臭。蒼霽用腳翻過吠羅的身,足尖勁風一掃。吠羅猛地抬臂格擋,背擦著地面飛出去,「哐當」地止在桌椅板凳間。
吠羅吐乾淨口中的苦水,撐地挺身而起。蒼霽已經突至眼前,他猛然墜身躲過,腿下凌掠蒼霽下盤,只聽「嘩啦」亂響,碎盞杯盤翻擲凌飛,如刀一般削向蒼霽面門。蒼霽振臂施力,見得靈化如風,豁然抵沖在碎物間。他腿下再與吠羅爭鋒相對,卻見吠羅陡然撲身在地,一條尾向蒼霽破空抽來。他尾梢所經之處,聽得陰風撕扯,天間群燈簌簌急動。
蒼霽一把拽了個正著,他沉身不動,輕輕撣開衣袖間的幾隻毛,說:「索性露出本相來,將我吞了試試?」
吠羅只作冷笑。
牛頭鬆開斧,抬手將轎輦抱起來,在半空中劇烈晃動,搖得千鈺在其中苦不堪言,翻滾碰撞。他走幾步,又將轎輦轟然放下,說:「你且歇聲休息,稍等片刻,閻王便會來。」
千鈺伏身,聽得那聲音隱隱欲斷,不由得胸口翻湧,猛地垂身嘔出血。
牛頭好聲勸道:「你不可尋死覓活,這裡是黃泉,只要閻王譜上勾你一筆,你便是死不掉的。」
牛頭見他似如未聞,不禁退後,欲持斧相守。可他聽見背後有鎖鏈聲,不自覺地回過頭去,見一白衣人面掩在銀面具之下,站在他的大斧之上。
牛頭斥責:「鬼魂歸城,渡口今夜不許人來!」
淨霖僅僅才到牛頭腰側,他掌間的鎖鏈呼轉起來。牛頭預料不好,踏步欲奪。淨霖的鏈倏地繞住牛頭一臂,牛頭震不脫,卻也無妨,因為淨霖力氣不足,是斷然不能像蒼霽那般掄人而起。牛頭沉喝一聲,登時撞向淨霖。
淨霖頓時凌身騰起,當空一腳,沿著牛頭的手臂踩點飛上他頭頂。鎖鏈隨著淨霖猛繞牛頭半身,他當即陷入與自己的角力之中,整個上半身難以再動。牛頭雙腿一開,沉身振臂。鎖鏈緊繃,聞聲「啪」裂,竟捆不住他。牛頭晃身怒吼,欲將淨霖甩下,卻被淨霖幾腳點踏,震得頭昏眼花,步伐蹣跚,猶如醉酒。淨霖在鎖鏈迸碎前先飛身落地,身後的牛頭已脫臂而出,掄起巨斧。
淨霖一腳跺在轎輦,背後狂風肆虐,他陡然後仰半身。斧刃貼著髮絲掃過,巨聲撞在轎輦上。轎輦頓時劈爛,千鈺應聲墜地。淨霖抬腿翻踹在斧刃,借臂翻騰而上,在牛頭收力時凌空一掌。
風狷狂逆涌,抵在牛頭胸口轟然爆開。牛頭連退幾步,見胸口劇痛,已見血光,不由得怒從心起,凶性大發。他吼聲震耳,將斧子掄成旋風,著著那抹白色劈砍。
淨霖身似弱柳,腳下步法深不可測,引得牛頭直逼城中。牛頭巨力砍中街市地面,聽得石板突迸,裂出長道。
蒼霽的身影猛墜而下,與淨霖以背向撞。他喘息微促,半臂衣衫已被撕破,竟在短短時間內落於下風。
「如何。」淨霖穩聲,「可見識了吠羅的厲害之處。」
蒼霽撕掉破爛的衣袖,說:「呸!」
他們話音未落,便見吠羅猛躥而出。蒼霽著腿一腳,吠羅翻側滾地,手卻勾住了蒼霽的腿。蒼霽只覺得腳上一沉,緊跟著側邊一涼,吠羅竟在眨眼之前便轉瞬移到了這邊!
淨霖袖納長風,陡然突掃,將蒼霽拽斜開身。吠羅撲手拿空,已經錯失良機。蒼霽豈能容他再走?只聽「砰砰」兩聲悶擊,吠羅腰腹受力,立刻噴出酸水。他卻不跑,反將蒼霽的拳抱於掌間,痛聲收力。
蒼霽便覺得一股吸力猛拽,他腳下不穩,險些跌向吠羅張開的口中。腰帶被淨霖自後一把拖住,方止住前撲。然而淨霖背後的巨斧已至,就緊迫在他後腦,牛頭的重力砸得地面都在顫動。眼見不好,淨霖胸口風扭旋動,咽泉霎時帶鞘顯形,猛地架擋住淨霖腦後的斧刃。局面一時間陷入僵持,令人牙酸的磨礪聲碾動,斧子就停在淨霖咫尺。
咽泉抖身相抵,原本就不甚清晰的劍鞘發出難耐的裂聲。淨霖面色發白。齒間緊咬。
斧刃壓在豁口,傳出一聲極其細微的「啪」。咽泉登時碎散,巨斧帶風砍下!
蒼霽一臂拽過淨霖,翻身後仰,抬腿猛踹斧面。斧子驚天動地地砸落在側,不及他倆人喘息,便聽風間扭聲,二人一齊被突然出現的吸力撕扯。
吠羅張口要人,整個街市燈籠暴跌,桌椅眾人全部倒飛向他。見那口中如顯深淵,竟然不是普通人的口齒。若是被吠羅吞下去,便難辦了!
電光石火間,聽得千鈺將轎輦凌踹而來。轎輦於眾物一併吸向吠羅,吠羅卻閉口不要,他面露難色,委屈道:「我以真心待你,你何苦這樣對我!」
千鈺身瘦如紙,在陰風中白髮飄動,顯得不堪一擊。他說:「你待我不過為了這幅皮囊,並非是我。事已至此,休要再糾纏了。」
吠羅竟捂耳怒聲:「不聽不聽!你不可離去!」
他說著瞬閃而去,劈手牽向千鈺。千鈺衣袍後揚,眸望別處。吠羅握了他的手,懇切道:「我知你情深,今夜便帶你渡了忘川。千鈺,忘了一切,你我就是新婚燕爾,黃泉夫夫!」
千鈺似是一笑,甚是淒涼,他說:「你以為忘川便這樣無所不能,可我卻覺得我即便在這忘川水中走一遭,也忘不得左郎。」
吠羅察覺他欲掙手,不禁握得更緊,急得抓耳撓腮,只說:「你怎麼要哭了?你不能哭,因我見得你哭,便也想哭。」
千鈺已然尋不到那縹緲不定的喚聲,他悲從中來,已於大喜大悲間了無生趣。他反握住吠羅的手,眼中分明淚涌如雨,自己卻毫不覺察。
千鈺說:「你想我渡忘川河?」
吠羅慌忙應道:「我去撐船。」
說罷他鬆開千鈺,幾步走向渡口。千鈺見他移開,便抬眸又望一次遠方,聽得風幽長吟,卻始終得不到適才的呼喚。
「我於人間走一趟。」千鈺喃喃,「情愁皆系左家郎。如今他已死,我心便已喪。既然黃泉路上不可見,生入輪迴也無趣。不如就此別過,讓我哭一場吧。」
說罷那白髮飄揚,見他人已躍向忘川河。吠羅慌不迭地沖擋而上,卻仍未能捉住千鈺的衣擺。那淚凌於吠羅頰面,叫他一腔柔腸都化成了苦澀,只欲嘆聲「何苦來哉」!
蒼霽身比聲快,已經飛於半空。他猛拽住千鈺衣袖,將人用力扯回,扔向岸邊。千鈺本已絕意,豈料竟被他甩了回去,卻見蒼霽腳下滑空,反倒墜了下去!
蒼霽自己也未料想,他陡然摔墜進忘川。周遭泥沙一瞬包涌,將他一浪蓋下去。水中混沌不堪,重力拉扯著,蒼霽竟困於人身,無法變回原型。他嗆水而陷向更深處,水中無魚也無草,只有無邊無際的人面夾雜著無數亡魂前世的舊憶。
蒼霽喉間似如被人鎖住,他耳邊轟鳴,聽得數萬人語碎念不止,腦中掀起千百種場景。蒼霽神識漸沉,已看不清水面。迷濛中默念了兩個字,卻見那人應聲而現,撲進水中,向他沉來。
一片混濁間,唯獨這抹白醒目亮眼。
蒼霽喉中「咕嘟」一聲,五指間被淨霖握緊,見那發間浮現的臉緊皺眉頭。淨霖微偏頭,蒼霽口齒間方得喘息。他覺得胸腔間的那顆心幾欲跳出,辨不清滋味,只識得淨霖的眼近在咫尺。
兩人交疊的上身下沉,逐漸被黑色掩蓋。
蒼霽耳鳴昏沉中,聽得久違的銅鈴聲。他眼漸合,似如永遠沉不到地。滿心念著的名字緩慢地被抽離出去,變得如隔雲煙,模糊不清。
他似是記起什麼,又恍若是別人的記憶。只是認得這紛亂混雜的各色場景里,一直立著負劍的淨霖。
泥沙涌埋,銅鈴在千里之外「叮咚」而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