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兄弟。」九天君撐膝坐在高位上,對底下跪得涇渭分明的兄弟二人說,「在經綸閣怎麼還打了起來?天下卷宗皆藏其中,若是不留神壞了書本,把你倆人革職查辦也償還不起。」
「我們兄弟意氣用事。」黎嶸叩首,「讓君父憂心,罪該萬死。」
「今日又無外人。」九天君失笑,「你倒還是這般拘謹。淨霖,你說,何事惹得你們兄弟倆人不顧顏面大打出手?」
淨霖說:「北邊分界司報了信。」
九天君審視他們片刻,說:「為父以為是何等大事,原來是此事。黎嶸,淨霖此行雖有不當之處,卻是秉承我的命令辦事。你適當提點他一二便罷了,動手實乃小題大做。」
黎嶸先拜了拜,再說:「我既然授封擔職,就要一視同仁。淨霖私自行刑,到底不和規矩。」
九天君說:「此言不假。淨霖,你兄長這般行事,也是為全個公正二字。此事說大不大,兄弟兩人不必為此置氣,生了間隙反倒不是為父的初衷。」
淨霖也叩首,說:「此番是我有錯在先。兄長。」他上半身微側,對黎嶸稍稍一拜,「對不住。」
黎嶸連忙扶他,愧疚道:「是師兄思慮不全。」
兩個人在剎那間目光相對,又立即錯開。黎嶸握著淨霖手臂的手指收緊,淨霖佯裝撫袖,不經意般的撣開了他的手。
九天君在上只見他兄弟倆人兄友弟恭,不覺一笑,說:「這般才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幾日後還有差事需你倆人同辦,萬不要再因此事留著不快。」
「兒子明白。」
他倆人齊聲。
淨霖起身告退,他將出殿門時聽得黎嶸對九天君說:「君父的頭痛之症可有緩解?我特差人在中渡尋到」
黎嶸退出身時已是幾個時辰後,他沿著蓮池下階,果見淨霖坐在壇沿等待他。
「你我既然道不相同。」黎嶸緩步,「還有什麼話要說?」
「頭痛之症。」淨霖倚劍,手指敲打著膝頭,「已經步入大成之境的人還有頭痛之症。」
黎嶸停步:「父親封君以來夙興夜寐,身體抱恙也不足為奇。」
淨霖說:「我渡境時他便已經大成,壽與天齊的『神軀』絕無抱恙一說。」
黎嶸看著他。梵壇的暮鼓恰好鳴響,蓮池間驚飛白鶴,光影斑駁在淨霖發間,他掌心裡似乎握著什麼,有點心不在焉。
「你想探查到哪一步。」
「兄弟同舟共濟。」淨霖面無表情,「自然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父親圈養血海費心費力。」黎嶸抬了抬下巴,示意淨霖看看九天境,「『名』已成就,『利』在何處?清遙常住在父親院中,被餵養了那麼多的血肉,少不得要助父親一臂之力。父親從臻境到大成用了多少年?你想必不知道。你已是天賦絕倫,而父親只用了三百年。」
淨霖手指一頓。
黎嶸說:「這般快,你明白了麼?」
「根基不穩。」淨霖思索著,「靈海虛浮,空有其表。」
「清遙如能活久一些,父親便沒有此等後顧之憂。當年血海危急,蒼龍幾次翻臉,父親卻置之不理。」黎嶸說到此處停頓少頃,「正是因為無法匹敵,所以才要假借血海之難。蒼龍一死,再無禁忌。」
「你殺了蒼龍。」淨霖看向黎嶸,「你怎麼殺得掉蒼龍。」
黎嶸沉默半晌:「亂其心,趁其難。龍生逆鱗於喉下,攻其不備便可得手。」
淨霖盯著他。
黎嶸說:「父親為此布設已久,我只是棋子而已。」
然而他沒有說完。
你也只是棋子而已。
「近年父親時常抱恙,多現於頭痛之症。」黎嶸受不了淨霖的目光,他閃避開,繼續說,「此事沒有聲張,知情者不過幾個,並且父親雖身體不爽,神智卻相當清楚。換而言之,他疑心更重。我掌握雲間三千甲,卻鎮守在追魂獄。父親大殿守衛一千人,皆由雲生掌管。比起你我,父親更信他。」
「你一直在為父親尋藥。」淨霖說道。
「我的藥即便遞上去,他也不會輕易下口。」黎嶸抄了把蓮池水,洗著掌心的汗,「這種陰損招數,他可是父親。」
「卑鄙小人做過一次。」淨霖說,「還想做第二次麼?」
黎嶸隨意地擦著手,他輕輕搖著頭:「你欲行光明磊落之事,也須看看對手是誰。師兄最後忠告你一次,不要輕易上當,不要為其動怒,不要拔劍動手。殺他容易,後續卻相當難纏。九天君已是天下正道之首,他是群神君父,若不是鐵證如山,誰也不能擅自殺他。三界封號盡在他手掌之間,單是『父親』二字便足以壓倒你我。空口無依,眾怒難平。」
淨霖落地,將要離去。
黎嶸坐下在他方才的位置,說:「你掌心裡捏著什麼。」
淨霖回首,掌心佛珠一拋而起,再穩當地落了回去。血跡早已沉澱成暗褐色,卻讓黎嶸感覺觸目驚心。
「一顆舊珠子。」黎嶸說,「給我罷。」
淨霖不理。
黎嶸大聲說:「你留著幹什麼。」
淨霖看也不看他一眼,將佛珠遞進了口中。黎嶸陡然站起身,淨霖已經吞咽了下去。他舌尖滲漫血味,澀得他直皺眉。
「這是我的東西。」淨霖瞥他一眼,如此說道。
幾日後九天君要他倆人辦得差事便下來了,往南督查分界司修建新廟。如今各地掌職之神時有替換,地方廟宇自然也要隨神更換。這差事既不危險,也不急迫,卻召集了兩大君神齊力協辦,地方掌職之神都以為是九天境重審差職,早在他倆人到來前就打起精神。
淨霖覺得這其中隱約不對,卻又無從說起。他只能先與黎嶸同行,倆人下到中渡,著手督查。
京都臨近之地皆屬淨霖名下,他雖料理的時日不久,卻也算是井井有條。倒是京都豪奢之地,竟連笙樂女神的廟宇也沒有。
「我傳女神之話,知君父聖意。」笙樂的侍女隔簾而坐,「然而女神惠澤難綿,不宜大興土木。還望二位君上回稟君父,特免京都廟宇之事。」
黎嶸頷首,他還要兼顧此地分界司,稍作寒暄後便退身出去了。
淨霖端坐在簾外,熱茗韻香裊裊。他本欲退身,豈料侍女忽然俯身,在簾內輕聲說:「女神特差我問候君上。君上百年閉關,福在大成。」
淨霖說:「我臻境方渡,大成尚且不定。」
「所謂因果輪迴,君上歷經磨難,方知苦楚。大成之境如道深淵,大成之境如道淺顯。君上來日必能頓悟。」
淨霖手指觸杯,他說:「我前塵已過,還不算知苦?」
「人生八苦。」侍女的珠釵在簾後隱約搖晃,她細聲慢語,「君上食之便懂。」
淨霖不語。
侍女便俯身退下。室內寂靜,淨霖孤身枯坐,眼前茶霧縹緲。珠簾層層,門窗皆未合閉,有風不請自來。
淨霖不知坐了多久,直到聽見了雨打芭蕉聲,才恍然下起了雨。他側頭看階下綠意清瘦,在風中不堪敲打。廊下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疾風驟雨,隱隱有不祥之兆。
淨霖扶杯飲掉涼透的茶,黎嶸正好步入室內。淨霖寵辱不驚,說:「父親出了何事?」
「病臥床榻!」黎嶸夾雜著寒氣,「昨日殿朝時竟然昏了過去,頭痛之症已經掩蓋不了。」
「他將你我兩人差遣到此。」淨霖說,「便是提防。」
「除非他早已知曉自己近日將病。」黎嶸略微焦急地說,「此事真真假假,倒像是引人上鉤。」
淨霖說:「你咬嗎?」
黎嶸閉眸片刻,說:「我即刻回程,須得親眼一見方能決斷。若是真的病了,此刻也必不能讓他死!」
他臨行前才與雲生交換駐防,雲間三千甲就在大殿各門處把守,一旦九天君真的病倒了,他又在中渡之地,簡直是欲蓋彌彰!頤寧一派虎視眈眈,群起而攻之絕非黎嶸所願承受的後果。
黎嶸急身回撤,他前腳一走,淨霖便起身別過笙樂侍女,冒雨橫穿過京都,踏入自己的封地。
暴雨不沾身,淨霖天青色融於雨間。他似乎總於大雨之時遇見抉擇,就好比此刻他站在人前,手裡展開一紙長單。
「我奉君上之命駐守此地。」殊冉抹淨面上的雨,「借著掌職之神的身份深查各地,此頁所記地名皆是已被摧銷原名之處,它們無一例外,全是九百年前九天門奉命收納孩童的地方。」
這滿滿一頁寫得密密麻麻,淨霖撥開水珠,說:「勞駕了。」
「君上!」殊冉說,「殺戈君麾下諸神也在追查,並已將各地舊廟全部抹平。君上要拿人,僅憑此單也毫無作用。」
淨霖將紙頁折起來,他說:「我知道。」
殊冉上前一步,說:「我曾受帝君大恩,九百年來留守於此等待君上。君上!此行不易,我豈能袖手旁觀!」
淨霖說:「你是佛獸,命不該絕。梵壇如今雖已築於九天境中,南禪舊寺卻仍留蓮池。從何處來,便歸何處去。」
殊冉「撲通」跪地,他說:「我受帝君之命」
「這世間已沒有帝君。」淨霖說,「你說的這個人,我不認得他。」
殊冉難抑哽咽,他突然拽住淨霖的衣角,說:「君上何不再忍耐幾日!此次前去,必然凶多吉少!」
淨霖撣衣轉身,怔神於雨中,忽然說:「雨這樣大,我竟像是在等一個人。」
巍然大門已經閉合,大殿之外群神恭候。雲間三千甲嚴陣以待,四君皆守於側,黎嶸甚至披甲而立。
「父親無故病倒,若非有人下毒,豈會如此!」雲生上前呵斥,「你阻攔在此欲意何為?黎嶸!你要如何!」
「兄弟諸人皆能近身,到底是何人所為,查明之前一概後退!」黎嶸橫槍。
「既然大家皆有嫌疑,你又為何能跳脫其外?」東君說,「打開大殿,容群神侍奉在側,你我諸位兄弟全部後退,這樣才夠坦蕩啊。」
「我離境不過幾日,父親便橫臥病榻。眼下危急關頭,誰要趁亂下手尚且難定。」黎嶸分毫不讓,「我職責鎮守大殿,不會退讓!」
「你生怕擔上殺父弒君之名,故而來此一招,栽贓他人。」雲生緊逼,「你一離境父親便病倒,往日也是你在搜尋藥物,早已扯不清了!」
「你我這些年雖政見不合,卻情誼仍舊,何必這般咄咄逼人!」
「只怕你心懷鬼胎做賊心虛!」
他倆人爭執間忽聽殿門大響,東君幾步迎去,問道:「何事!」
卻見門外守衛滾身淌血,厲聲道:「君上!臨松君持劍破門,已逼近了!」
黎嶸猛地推開人,說:「你說誰?!」
雲海轟然撞起青芒,罡風倏地盪掃全境,追魂獄下的血海也聞聲怒卷波濤,紅色從遠處蔓延而來。
東君陡然推了把人,喝道:「愣著做什麼?他已將步入大成之境,在場誰也不是他的對手!速去梵壇請出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