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兄弟

  黎嶸從繁雜案務中抬起頭,聲音抬高,重複了一遍:「殺了?」

  「臨松君殺了北蒼帝。」守備不安地垂下頭,跪在地上緩了片刻,才重新說,「臨松君下界後中渡大雪已停,他便自行前往北邊。君上,北邊高牆已成群山,從北地邊沿一直到血海舊址,其間但凡有借著『蒼帝』的稱號盤山稱王的大妖,臨松君全部斬於劍下。」

  「淨霖下界已有半月。」黎嶸站起身,「怎麼今日才報了上來?各地分界司都昏頭了麼!」

  「非各地分界司瞞而不報。」守備喉結滑動,抬起臉,顫聲說,「而是臨松君過境無妖生還,沒人稟報分界司。君上!此事非同小可,須得遞呈君父。北地分界司屢次請見臨松君,皆被臨松君漠視不理。如此下去,北方恐要生變!」

  「他殺了多少」黎嶸語滯,「殺了多少妖。」

  「一百零八。」守備說,「皆是稱『蒼帝』者。」

  黎嶸須臾間便已鎮定下去。他說:「原信稟報,父親那頭瞞不得。淨霖有父親的斬殺口令,又位列君神,斬殺眾妖非過乃功!告訴中渡各地分界司,不必驚慌。」

  「還有一事須得向君上稟報。」

  「說。」

  守備膝行上前,急促地說:「臨松君深入血海舊址,也在探查前塵案子!數月前君上命我等銷毀陳廟,臨松君已追查到了端倪!君上,這可如何是好?!」

  此事做得隱蔽,就是九天境中也無人知曉。淨霖不過出關幾日,怎麼這般快的就追查到了地方?

  黎嶸愁眉不展,他思量片刻,突然疾步走了出去。

  追魂獄震懾著餘留的血海,距離九天君的大殿有些遠,黎嶸歷來覲見都要早幾時。但他今日大步流星的方向卻並非九天君的大殿,而是去了鎖藏神說譜與天下經典的經綸閣。

  黎嶸快速上了木梯,從瀚海書海中橫穿而過。閣內飄浮著數隻夜明珠,璀璨得似如天河星海。黎嶸卻無心觀賞,他達到頂閣時見得天青色背身而立,正在持卷而觀。

  「淨霖」黎嶸放鬆語氣,「你」

  「稍候。」淨霖並不抬頭,翻過書頁,「你要說什麼?」

  黎嶸走近,才發覺淨霖並非與他說話。頤寧賢者端坐書海小舟間,對著黎嶸稍稍欠身,隨後對淨霖說:「你屢次三番先斬後奏,毫無悔改之心,我是要參你的。」

  「大殿門開。」淨霖一目十行,「悉聽尊便。」

  頤寧說:「你為何要殺蒼帝?」

  「我殺的是無名小卒。」淨霖略掃他一眼,「蒼帝功德載入神說譜,與鳳凰並列一頁,這是父親親自提筆授予的名號。」

  「但君父素未說過,從此之後嚴禁別人再擔此稱號。」頤寧說,「你在僭越行刑。」

  「確實如此。既然父親沒提過,那麼今日我再提也不晚。」淨霖稍側身,看向黎嶸,「恰好師兄在場。我查閱卷宗,君神有特令之權。我的特令便是,從此之後,天地三界嚴禁別人再擔『蒼帝』二字。」

  「兒戲!」頤寧急聲,「所謂特令之權須得經過六君會審方可執行!」

  「那便去請。」淨霖冷聲。

  「九百年前血海之難,你也是這般肆意行事。」頤寧猛然起身,「鞭刑不曾讓你長過記性,今時今日你還要重蹈覆轍!」

  淨霖緩慢地合上卷,紙頁在他指尖「嘩啦」合上,他看著頤寧,說:「如今你也該稱我一聲君上。」

  頤寧站起身,他幾欲要不認得說這句話的人是誰,他道:「你要與我論資排輩。」

  淨霖說:「你我階位早已分清。」

  頤寧怒極反笑:「君上,受我一拜!」

  他抬起雙臂,端肅恭敬地拜了一拜,隨後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為了個稱號,激怒頤寧絕非明智之舉。」黎嶸說道。

  「追魂獄案務忙重。」淨霖單刀直入,「你直言罷。」

  「你為何要殺他們。」黎嶸餘光瞥向淨霖翻過的卷宗。

  淨霖盯著他:「聽憑調令罷了。」

  「大妖無數,偏偏要殺頂替蒼帝的那幾個。」黎嶸說道。

  淨霖說:「此乃父親的命令。」

  「淨霖。」

  「我奉命行事。」

  「淨霖。」

  「咽泉劍奉命而生。」

  「淨霖!」

  卷宗陡然揮摔在地,淨霖回過身。他氣勢凌人,目光陰鬱。即便今時今日大家都裝作查無此事,卻仍然不能抹掉他被囚禁於石棺時留下的刻骨陰寒。他走幾步,迫近黎嶸。黎嶸喘息不暢,這壓抑之感逼得他生生退了幾步。

  「不要利用『兄長』這個尊稱。」淨霖冷眸寒聲,「你偏愛拐彎抹角的試探,事到如今你還在試探。你怕什麼?你已經手握重權。不要躲閃,黎嶸,韜光養晦也終有一戰。」

  「你還記得他。」黎嶸反問,「是不是?」

  「你在說什麼。」淨霖嘲聲,「我不過是想問你,清遙在哪兒?」

  「你還在查!」黎嶸戛然而止。

  「我閉關一場,過往記得清楚明白。」淨霖稍退一步,「南邊孩童無端失蹤,七星鎮裡小鬼作證。九天門要孩子幹什麼?或者說父親要孩子幹什麼?我睡了一場,清遙便消失了。我翻遍卷宗皆沒有她的痕跡,她去了哪兒了,你們應該心知肚明。」

  「我說過了。」黎嶸恢復如常,「我在石棺前告訴過你,清遙就是血海。」

  「你撒謊。」

  淨霖抬手,無數卷宗登時紛亂飛起。頂閣間一望無際的皆是明珠,幻境在頃刻間就籠罩了他們倆人。卷宗在淨霖目光里霍然打開,浩繁的墨跡頓時傾巢湧出。

  「黎嶸。」淨霖指尖掠過一行字,「九天門初立之時便歸於父親座下,歷經血海之難,斬殺蒼龍功德無量,九天境擬立時得封『殺戈』二字歸列君神。」

  黎嶸說:「神說譜記載詳實,你到底想說什麼?」

  「既然神說譜記載詳實。」淨霖身側的墨風霎時沖向黎嶸,他問:「清遙在哪兒,陶致在哪兒?」

  「君父第八子。」黎嶸說,「陶致背德叛道,姓名不足以錄入。」

  「連生卒也不詳。」淨霖說,「清遙又在哪兒。」

  「清遙。」黎嶸抿緊唇線,「清遙身份特殊,不便錄入。」

  「你總在撒謊。」淨霖目光冷漠。

  「清遙是血海,九天門為除魔而生,難道你要父親在上寫明他殺女衛道麼!」黎嶸提聲,「你想查什麼?你住手。如今局勢已然不同於九百年前,世間再無邪魔,臨松君對於父親的用途僅此而已,你不要激怒他!」

  「你們如何察覺清遙是血海的?」淨霖不疾不徐,他如今已然不會再輕易動怒,面對黎嶸好似遊刃有餘,「神說譜上也缺了這段。」

  「蒼龍。」黎嶸飛快地說,「蒼龍貪納血海時清遙遭遇天火」

  「在此之前無人知情?」

  「當然無人知情。」黎嶸聲音緊繃,「否則血海之難豈會蔓延到那個地步。」

  「撒謊。」淨霖抬起卷宗,霎時扔得紙頁翻飛,他說,「你們知道——你,父親,你們知道。」

  「我不知道。」黎嶸咬緊牙關,「我」

  「東君出世時,承蒙佛門點化。此乃世間第一大兇相,如若收入麾下,九天門名聲必定更上一層樓。」淨霖側頭,從無數墨痕牽出一道,「他於山中見得清遙,僅憑清遙一句話便俯首聽命。曾經有個人問過我」

  淨霖說到這裡突然停下,他用了一瞬間皺眉,卻記不起來這個人是誰。他記得過去每件事情,卻總是覺得被人擦掉了一條線。

  「這不是機緣巧合,而是蓄意謀取。」淨霖遲疑地說完,回看向黎嶸,「你我北行追查陶致之前,你曾經到過我院中,說過一句話。」

  黎嶸說:「我曾與你說過無數句話。」

  「這一句至關重要。」淨霖重複著,「你說『清遙近來常夢見你』。我當時才從七星鎮回來,血海籠罩著那裡。我去見她時,她才說過這句話。你怎麼知道她常夢見我?」

  「你是她九哥。」黎嶸已經覺得難以招架。

  「不。」淨霖緩緩闔眸,「是因為我在她的『軀體』里。她認出了我是誰,留了小鬼一條魂魄。她給了我線索,她已經明白死期將至。父親養了她,卻無人知道她從何處來,怪病纏身致使她從未下過山。什麼病這般古怪?」

  「別再查了。」

  「父親常年餵給她丹藥。」淨霖睜開眼,「藥勁如此霸道,卻被她當做了糖豆。多少年的休養,她的病從來沒有好過,她被困在孩童的身軀里,拴在父親的院中。所謂天下危機的血海之難不過是場鬧劇,父親用千萬人的鮮血鑄就了九天門的威名遠揚。你我皆是他腳底石、手中劍,你我皆是助紂為虐的棋子。」

  「你知道父親的來歷麼?你根本不懂得這個人的可怖!他將天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僅憑你幾句話就能夠撼動嗎?!」

  「那麼孩子的用途是什麼。」淨霖跨近,眸中漆深,「孩子,整個中渡被明收暗搶的孩子,他們的用途是什麼?餵養血海,還是製成丹藥?或者兩者兼顧。九天君以正道之名廣納天下賢才,然後將這些心系蒼生的肝膽兒郎送上邊線,最後叫他們葬身血海,死無全屍。瀾海是其中之一,他常年守著清遙,他從中覺察了端倪。誰動的手,你,父親,還是某位赤膽忠心的兄弟?」

  「不是。」黎嶸反駁道,「不是!我怎麼會殺他!」

  「你下不了手。」淨霖無情地說,「於是你看著別人下手。」

  「這一切都是臆斷。」黎嶸說,「你僅憑這句話就想要說服誰?天下分界,君父成為世間大統,真佛也要匍匐於九天境中!你看看三界,大局已定。」

  「既然大局已定,你在查什麼?」淨霖說,「南邊的舊廟全部摧毀,九天門的痕跡被抹得乾乾淨淨。你卻還在九天君的眼皮子底下探查隱秘。你多次救我於危難之際,然而你要的不是一聲『兄長』。你是他最得力的兒子,你也是最像他的兒子。」

  「住口!」黎嶸勃然變色,「我待你,我待諸位,都是坦誠的兄弟情誼!你今日所說的誅心之言,與我的本意背道而馳!清遙之痛我也切身體會,你何做這般猜忌!」

  「師兄要我活著。」

  淨霖忽然說。

  「是因為我本相為劍。天下能殺九天君者,非我莫屬。」

  卷宗散落一地,兩個人隔物對峙。中間不過幾步而已,卻像是橫著天塹。兄弟兩字輕易掰開,被砸得破爛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