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夢庚四人向東奔行了一陣,不再看到官軍,道路兩旁均是亂民。
可這裡也不安生。
亂民們竟然在自相殘殺。
十來個亂民正在圍攻一輛馬車,叫罵聲遠遠便能聽到。
「打死他們,這些混帳自己溜了,卻把咱們留在城裡給官軍殺。」
「說好了帶著大傢伙打天下,他們卻卷了金銀逃命。」
原來是起內訌了。
不過亂匪當中,能夠捲走金銀的,顯然不是易與之輩。
馬車旁的亂匪雖只兩人,可身手不凡,每次彎刀砍出必見血。
要不是亂民已經瘋了,恐怕早已被嚇退。
這些亂民顯然恨極了頭目,根本不在乎生死了,完全是抱著同歸於盡的打法。
不大一會兒功夫,就留下了滿地的屍首,竟沒有一個活著的。
左夢庚大喜,策馬過去,平白得了一輛馬車。
如果只是他們主僕三人,有馬騎足夠了。但帶著徐小姐,總歸是不方便。
現在有了一輛馬車,徐小姐也不用和他共乘一騎了。
左榮上去挑開車簾,結果嚇了一跳。
「出來。」
原來馬車裡竟然躲了一人。
幸虧左榮謹慎,否則傷了徐小姐,事情就大條了。
「好漢爺饒命,好漢爺不要殺我!」
馬車裡的人連滾帶爬出來,匍匐在地上一個勁地磕頭,身子底下一灘水漬,毫無勇氣可言。
左夢庚喝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見沒有刀斧臨身,那人膽子稍微大了些。
「小的……小的叫黃二,是汪家集的車把式。只求大王饒命,小的給大王做牛做馬,任憑使喚。」
「你會趕馬車?」
黃二點頭如搗蒜,就怕左夢庚等人不信。
「會會會,小的趕馬車又快又穩,從不出差錯。十里八鄉都知道,俺黃二趕車是一把好手。」
趕馬車可不是誰都能做的,乃是一門技術活。
繳獲了一輛馬車,左夢庚最愁的,就是怎麼駕馭。瞌睡來了枕頭,竟然附帶了一個車夫。
「那好,你就好好趕車。做的好了,饒你一命。」
連番廝殺,見慣了殘酷,左夢庚的心腸也硬了起來。
這個黃二說是亂民又不是亂民的,對付這種人,嚇唬遠比懷柔要管用。
果然,黃二立馬老實了,開開心心地爬起來,還殷勤地將馬車裡外收拾了一通。
左夢庚把徐小姐從馬上接下來。
「咱們即刻南下,路途遙遠。你一個千金大小姐,身子骨嬌弱,騎馬可受不了,還是坐馬車吧。」
徐小姐看到馬車,眼神里露出渴望,但更加擔心。
「再……再碰到亂匪怎麼辦?你不會拋下我不管吧?」
馬車坐著是舒服,可逃命的時候就是累贅了。
徐小姐又想起青縣城下的遭遇,對馬車都有心理陰影了。
左夢庚卻把握十足。
「此處南下,距離山東不遠了。德州駐有重兵,亂匪必不敢南下,咱們一路都是安全的。」
徐小姐定定地看著他。
「你要是敢拋下我,我就託夢給雅雅,讓他找你算帳。」
左夢庚滿頭黑線。
這魔都女子的難纏,看來是古已有之啊。
好說歹說,賭咒發誓,徐小姐總算是坐進了馬車,一行人開始南下。
黃二趕著馬車,剛才的話都聽到了,不禁小心問道:「幾位爺,你們……你們不是亂匪?」
左華哼道:「我家老爺乃都司將軍,你說我們是不是匪啊?你們這些亂匪敗走南皮,都是我家少爺指揮的。」
黃二慌忙搖手。
「爺您誤會了,俺……俺也不是亂匪。」
左華作勢拔刀。
「休想誆我。」
黃二嚇的夠嗆,連忙解釋。
「今年大旱,家裡沒吃的了。俺本來想著去京師,投奔俺兄弟。可還沒走成呢,亂匪就衝進了俺們村子。村裡有些人膽大包天,也投了匪。知道俺會趕馬車,就把俺供了出來。俺一直想著逃跑,可那勞什子聖姑身邊人太多,一直沒找著機會。」
左夢庚一下子抓住了,目光如電射去。
「你見過那個聖姑?」
他們被馬匪挾持,偷襲劉源清所部時,那個頭目就說的清清楚楚,是奉了什麼聖姑的命令。
此番南皮亂匪中又出現了這個聖姑,顯然,此人應當是此次民亂里的罪魁禍首之一。
黃二點頭又搖頭。
「見是見著了,可那娘們蒙著臉,看不真切。身子骨是真好,估摸著是個漂亮的,和……和夫人差不多。」
徐小姐鬧了個大紅臉,啐道:「胡說八道什麼?再敢嚼舌頭,仔細你的皮。」
左夢庚沒注意到這個誤會,他在思索那個聖姑何許人也。
「後來呢,那個聖姑去了哪裡?」
黃二這種嘍囉都算不上的,果然不能指望太多。
「俺不知道,昨兒晚上那聖姑誰也沒招呼,就悄悄溜出了城。還分了人手,趕著馬車四散走的。俺就是跟著其中一夥,結果讓人追上。要不是幾位爺搭救,俺……俺也沒命了。」
線索就此斷了,左夢庚可惜不已。
那個什麼聖姑搞的烽煙四起,差點讓他丟了性命。這個仇,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報。
一行人騎馬、乘車,速度很快,一天後到了寧津。
結果寧津戒嚴,進不去城,只好繞城而過,奔向德州。
畿輔的民亂早已讓德州一日三驚,地方官嚇破了膽,守備更加嚴密。
依舊無法進城的左夢庚等人只好繼續繞過德州,一路奔波,疲憊不堪。
所幸過了德州,深入山東腹地,沒有民亂和戰火侵擾,百姓的生活平靜如常。
到了武城縣,總算是進了城,尋了一家乾淨的客棧。
十餘日輾轉鏖戰,讓幾人都變成了乞丐。就連徐小姐都失去了姿色,和叫花子似的。
要不是看他們這群人騎著馬、駕著車,城門的兵丁都未必會放他們進城。
為免麻煩,左夢庚出手豪爽,直接扔給了夥計二十兩銀子。
「馬和車仔細照料,安排五間上房,準備香湯沐浴,安排一桌上等席面,再去買幾身成衣回來。」
有錢能使鬼推磨,亮晃晃的銀子當面,客棧的效率極高。
「俺……俺住上房?」
得知自己也有上房住,黃二驚呆了。
看著自己光著的腳上滿是泥垢,他愣是不敢踩上台階。
左榮和左華怎麼拉也拉不動,好像樓上於他而言,是龍潭虎穴一般。
「算了,小二,帶他去澡堂子搓洗一番,再給他準備些吃食吧。」
左夢庚清楚黃二這是自卑在作祟,即使強拉他上了樓,他也不自在,乾脆重新做了安排。
黃二感恩戴德,滿心歡喜地和夥計去了。
好好地洗了個澡,換上乾淨的新衣裳,通透的令人宛如新生。
左夢庚走出房間,去了徐小姐那邊。還未進去,就聽到了女孩喋喋不休的計較。
「儂曉得伐,吾穿衣衫只穿蘇繡的,這啥事體?棉布襖子,哪能穿咯?」
也不知道她嘮叨多久了,加上又不大聽得懂,夥計鬱悶的頭都抬不起來。
左夢庚揮揮手,夥計如蒙大赦,跑的飛快。
徐小姐氣不過,就此找上了他。
「左夢庚,你就不能買些好點的衣裳?你看看,這怎麼穿?」
徐小姐剛剛沐浴過,尚且濕潤的長髮披散開來,遮住了半邊素顏。處子幽香陣陣襲來,配上高挑玲瓏的身段,無時不刻在侵擾左夢庚的視覺和嗅覺。
他只得側過半邊身,心中默念清心普善咒。
「這衣裳哪裡不好嗎?你看看黃二,他連鞋子都沒有呢。忘了那些亂民嗎?才得脫劫難,便何不食肉糜了?」
這話有些重,弄的徐小姐心底一顫,偷眼瞧去,發覺左夢庚似乎是真的生氣了。
「吾……我只是一時不適應罷了。好了,我穿就是嘛。」
腳步顰顰,伊人飄去了裡間。不多時出來,滿室素雅,好似梨花盛開。
看的出來,徐小姐真的是第一次穿這麼廉價、樸素的衣服,十分的不適應。張開雙臂轉了一圈,然後探究地看向左夢庚。
女人美不美,要男人的肯定才作的准。
見她服軟,左夢庚也不冷麵如霜了。
他豎起大拇指,道:「你天生麗質,華服艷妝反而累贅。今日之素雅,卻讓我想起了濂溪先生的愛蓮之說。」
天可憐見,《愛蓮說》可是讚許君子人品高潔的。
被左夢庚拿來形容徐小姐,登時惹得佳人心花怒放,滿室皆春。
「瞎說。」
這一聲嗔怪,實在是糯到了極處,令徐小姐自己也有些詫異。
生怕被左夢庚發現異樣,她忙跑去梳妝。
可坐下來後,秀髮盤了幾次都沒有盤好,徐小姐漸漸沉默。須臾,竟珠淚滿面,泣不成聲。
「你怎麼了?」
左夢庚還以為自己哪兒惹到了這位大小姐,不由得緊張起來。
徐小姐默默搖頭,卻不是怪他。
「枝柳自幼伴我長大,此次隨我去京師,卻不想天人永隔。她梳的牡丹髻最是好看,松江府的婦人都羨慕呢。如今她不在了,再沒有人給我梳頭了。」
左夢庚這才明白,原來徐小姐是想念那沒於亂民之中的丫鬟了。
古代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有什麼社交。身邊常伴者,唯獨丫鬟。
因此許多小姐和丫鬟的關係非常好,情同姐妹在所多有。許多丫鬟更是在小姐出嫁後,通房做妾,幫著自家小姐固寵。
這等事,左夢庚也是無法。
「節哀順變。」
徐小姐卻沒有回應,抓著梳子動也不動。
左夢庚本以為她是沒有走出心傷,過了好久才發覺,似乎不對。
「飯菜應該準備好了,你快些,咱們吃飽了還要趕路呢。」
徐小姐豁然抬頭,突兀地瞥了他一眼,俏臉羞紅。
「我……我不會盤發。」
「呃……」
左夢庚怎麼也沒有想到,原來是這個。
不過想想也是,這徐小姐出身富貴,想必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梳頭這種事,從小到大都有丫鬟伺候,哪裡親自動過手。
可現在怎麼辦?
左夢庚也沒辦法去變個丫鬟給她呀。
「要不,你隨便束上好了。」
徐小姐無奈,只好嘗試。
然而左夢庚把她想的太好了,這位千金大小姐竟然連最基本的梳頭都做不到。
眼瞅著她將頭髮越梳越亂,左夢庚受不了了。
「算了,我來幫你吧。」
他走到徐小姐背後,拿過梳子,大手拂過了如瀑的三千青絲。
徐小姐僵住了。
男人寬大厚實的手掌撫摸頭髮的感覺是那麼的真切,剎那間激起無數的電流,令她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里,男兒只取功名事帝王,不可兒女情長誤終身。
家裡爺父兄長,成親者頗多,卻從來沒有見過誰,會為妻子梳妝的。
透過銅鏡,看著身後偉岸的男兒,感受著不曾有過的溫柔。不知為何,徐小姐的心底,猛地閃過一首曾經學過的閨房詩。
娥眉顧盼紗燈暖,
墨香瀑布盪衣衫。
執手提梳濃情過,
卻留髮絲繞前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