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有它鐵的法則。
任何覺著自己堪比諸葛亮,算無遺策,能夠將敵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的人,必定會被無情的現實打臉。
站在軍陣之前,左夢庚就感到自己的老臉火辣辣的疼。
他的謀劃,出簍子了。
他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南皮的亂匪並不能算是正規軍。
左夢庚的謀劃要想成功,需要滿足兩個條件。
南皮縣城夾在衛河和浮河之間,浮河位於縣城以南,西南-東北流向。
按照左夢庚的計劃,當南、西、北「出現」朝廷大軍時,南皮的亂匪別無選擇,只能棄城東逃。
這樣一來,他們就只能右側靠著浮河走。
左夢庚和劉源清率領官軍從北面壓來,亂匪無路可逃,只有被攔腰斬斷,大敗虧輸的結局。
可左夢庚沒想到的是,因為數月大旱,浮河斷流了。
就如同他之前燒橋的那條小河一樣,雖然河道里都是爛泥,但總有地方可以跋涉過去。
再有就是,南皮的亂匪並非是組織嚴密、萬眾一心的軍隊。
當官軍來襲時,知道危險的頭目先跑了。
下面的小卒啥也不知道,一覺醒來,發現頭目們都不見了,才後知後覺地逃跑。
問題是,他們並不知道官軍從哪個方向來啊!
於是,東西南北、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無頭蒼蠅一般的亂匪。
劉源清所部就只有一千多人,面對這種局面,就算每個人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徹底將亂匪消滅。
想著夢裡的大將軍謹小慎微模樣,左夢庚暗暗警醒,知道自己要學習的地方還有許多。
他這邊懊惱呢,劉源清卻大喜過望。
看到亂匪漫無目的地瞎跑,劉源清就知道,縣城奪回有望了。
他一舉手中彎刀,鬥志昂揚。
「兒郎們,跟我沖,殺盡賊寇,升官發財啊!」
官軍也知道此戰必勝,勇氣無以復加,紛紛跟著劉源清沖向了亂匪。
好傢夥,那場面就跟《動物世界》里獅群捕獵一樣。
食草動物們看到兇猛的獅群,想到的不是靠著數量的優勢抵抗,而是紛紛奪路而逃。
只要被抓到的不是我就行。
徐小姐依舊在左夢庚的馬上,依舊抱著他的腰。
第一次的時候很緊張、很害羞,畢竟平生第一次和男人如此接近。但一回生、二回熟,現在就自然許多了。
多日的經歷,也讓這個女孩的膽子大了許多。還從左夢庚的肩膀處探出頭來,觀看戰場的情形。
「那位劉將軍為何不去搶占縣城,而是追殺亂賊呀?」
是的,劉源清本來心憂丟城失地會被砍頭,但是現在又不著急搶回縣城了,而是放縱人馬肆意追殺起亂匪來。
左夢庚卻看的清楚,冷哼連連。
「還能為何?死要錢罷了。」
劉源清所部也亂了,但目標明確。
那些普通的亂匪根本就不管,只是追殺那些押送著馬車、旁邊又有馬匪護衛的。
不用說,那些馬車上必然裝著亂賊搶奪而來的財物。
南皮縣城被破,劉源清也損失慘重。
縣城反正唾手可得,這傢伙貪心大作,就想要趁機挽回損失。
他的心思,左夢庚看的明明白白。
徐小姐看著混亂的戰場上,官軍和亂匪為了一塊銀子捨命廝殺的樣子,心裡也是亂鬨鬨的。
「官軍如此,談何剿賊?」
左夢庚看著那些慘叫著死在官軍手中的亂民,這其中既有青壯,也有白髮蒼蒼的老人,更有嗷嗷待哺的嬰兒。
有的婦人被官軍撲倒,扒去了衣物,光天化日之下就行那禽獸之事。
一輛被繳獲的馬車上,一個殘忍的官軍,一手提著一顆血跡未乾的腦袋,另一手拿著好大一串珠寶,猖狂大笑的模樣宛如惡魔。
隨即此人又被四面八方湧來的亂匪砍成肉醬,搶來的珠寶都還沒有焐熱。
官軍又再圍上來,和這些亂匪為了珍寶慘烈廝殺。
整個戰場都亂糟糟的。
放眼看去,飛沙走石,黃霧漫天,喊殺聲、慘叫聲不絕於耳。漸漸地,已經很難分得清楚誰是兵、誰是匪了。
劉源清早就不知道殺到哪裡去了,他率領的官軍也無人指揮。
這是殺戮和搶掠的時刻,無論是兵還是匪,都生怕自己搶的慢了、搶的少了。
此處已經不能稱之為人間,更像是獸性之國。
看著那些撲倒在土地上,不甘逝去的生命,左夢庚的內心被猛烈地衝擊著。
官兵剿賊,說起來天經地義。
可那些家破人亡、被死亡逼迫的亂民,就真的該死嗎?
當他們連一口吃的都沒有的時候,他們能依靠誰?
朝廷,又在做什麼?
而這些本來行將待死的亂民,在不顧一切展現暴行後,又給這個世界帶來了更大的災難。
受害者到施暴者的轉變,又是那麼的迅速和猛烈。
這些人有沒有哪怕那麼一瞬,去懊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呢?
陡然間,夢裡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論開始不停翻湧,一波接著一波衝擊著他的思想。
左夢庚雖然時刻記著那些奇怪的理論,但始終不解其意。
現如今,看到這率獸食人的慘烈時,他悟了。
從來沒有什麼官和匪。
當一個朝廷不能保證百姓的生存,視百姓如草芥時,那麼這個朝廷從上到下就是世間最大的匪。
當百姓只知道盲目求生而不顧秩序和道德時,他們就會化身為摧毀一切的野獸。
直到另一個稍微對待百姓好點的勢力出現時,改朝換代也就發生了。
要想真正地結束這種治亂循環,就必須要讓這個世界變得不一樣。
大地開始震動。
一開始很輕微,但漸漸密如鼓點。最後人坐在馬上,都能感受到地動山搖的威勢。
遠處天邊,數不清的騎兵蜂擁而來。無數面大旗迎風招展,更有數不清的披甲騎士開始加速。
劉源清所部全是步卒,根本沒有騎兵。而且這些騎兵裝備精良,一看架勢就知道是強軍。
漫天的箭雨。
奔襲而來的騎兵不講任何道理,直接用弓箭覆蓋了戰場。
數不清的亂民被射死,也有劉源清的部下成為了亡魂。
可這些騎兵根本不在意,仿佛無情的殺戮機器,任何膽敢阻擋在他們面前的,都會被他們碾碎。
更有不少箭支散落在了左夢庚等人的周圍。
「快走!」
左夢庚亡魂大冒,一抖韁繩,胯下駿馬當即掉頭,朝著東北方向疾馳。
左榮和左華來不及多想,迅速跟上。
塵土飛揚中,左夢庚只看到一面大旗,上書:宣鎮總兵黑。
他為了計賺南皮縣,派人冒充宣府總兵黑雲龍。
不成想,黑雲龍真的來了。
還是以這種方式。
這伙騎兵好似地獄裡的魔神,眼中不分敵我,一路碾壓過去。
南皮的官軍被他們吞沒,緊隨其後的亂民反應不及,也被屠殺乾淨。
要不是左夢庚見機得快,撥轉馬頭朝北跑,脫離出去,他們也要死翹翹了。
看著騎兵屠殺的一幕,左夢庚雙目儘是猩紅。
如果只是為了作戰而殺人,那便算了。可這些騎兵的所作所為,竟然比亂匪還要過份。
他親眼看到,一個南皮官軍的屍體被騎兵的長槍挑著,在半空中甩來甩去。待官軍口袋裡的銀子掉落下來,騎兵伸手接住,然後將屍體隨意甩脫。
屍體落在地上,無數的馬蹄從上面踏過,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本為同僚的官軍都是如此,其餘的亂民可想而知。
這些騎兵迅速分兵,對亂民分割包圍。
每圍住一處,必定亂箭射殺。還有不死的,再上去亂刀砍死。
騎兵中又分出數人來,開始在死人身上搜撿。
一旦摸到了金銀,必高聲歡呼,竟比作戰殺敵還要興奮。
這一幕幕在左夢庚的眼裡閃過,令他不禁想到了一句話。
匪過如梳,兵過如蓖。
連最精銳的九邊重鎮都如此,這個大明……
「左夢庚,官軍為何不分青紅皂白,連同袍都殺?」
徐小姐的聲音顫抖不停,實在是親眼看到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
左夢庚能說什麼,只是哼道:「這個大明,完蛋了。」
徐小姐錯愕半晌,沒再說什麼,只是重重點頭。
左夢庚沒有看到,也不敢停留,奮力催馬,只求遠離戰場。
幸好宣鎮騎兵被亂民拖住了腳步,顧不上他們,讓他們迅速遠離了硝煙。
漸行漸遠的背後,漫天都是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