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鄉音已改

  說到這,阿臧臉上有了笑意:「我的母親是漢人,是父親的一個小妾,先是生了一個女兒,在父親即將50歲的時候才生下我。父親老來得子,我們母子倆得到了父親無比的寵愛,我在父親護蔭下,度過了十二年的快樂時光。」

  阿臧臉上的笑意很快消失,他陷在回憶中,似乎是喃喃自語:「那時,娘親和我都不懂得,事物是兩面性的,正是父親給予的無比寵愛,不知不覺間,招致了父親妻子及其他小妾的忌恨,日積月累,這種忌恨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只待有一日變天,這雪球就會順勢引發雪崩,將娘親與我深埋冰冷之下。」

  說到這,阿臧的面部表情開始變得痛苦扭曲:「果然,這一天還是來了。我記得那天,洛陽下了一場雪,天地之間成了一片雪白的世界,紅梅花在傲放,紅白相襯,甚是美麗。娘親說閏十一月,是該下雪了。就在那一天,城中響起了廝殺聲,聽大人們說,是叛賊石敬瑭帶兵攻入了洛陽城,鮮血染紅了雪白的世界。不久後,聽到叛兵攻入了皇宮,皇帝在宮中自焚而亡。也就是在那天,我們沒有等到在宮中任職的父親歸來,最後只等來了噩耗,父親已在宮中遇難了。」

  阿臧胸膛開始激烈起伏:「父親去後,娘親、姐姐和我的悲慘人生開始了,在父親妻妾的聯合算計下,說是為了在危難之際自保,必須要有人犧牲,所以將姐姐獻給了叛兵中的一個頭目,以保全家平安。誰知那人就是一個魔鬼,對姐姐百般折磨,以致姐姐失了心瘋,在一個夜晚突然消失不見,再被發現時,已是浮屍伊水中。而娘親……娘親有一天被府中那幾個惡毒女人灌醉後,她們竟然授意府中的廚子去玷污……玷污……」

  阿臧眼圈通紅,聲音哽咽,一時說不下去,猛灌了兩杯酒後,才能繼續說話:「最後她們竟然假意去捉姦當場,百般辱罵娘親,且還揚言要趕她出府。娘親百口莫辯,屈辱和驚懼之下,取過剪刀當場自戕。我忘不了娘親臨終前,她看著那些人,目光含著深深的怨恨,她滿身是血地躺在我懷中,讓我一定要記住這些人的罪惡和醜陋行徑。」

  又是兩杯酒下肚。阿臧繼續回憶述說:「那時我雖然年少,但驟然變故,好像讓我一下子長大了。娘親和姐姐的悲慘,一點一滴都刻在我心中。我硬扛著,沒有流淚,卻把淚水都藏在了心中,我告訴自己,決不能在那些惡人面前表現出軟弱。將母親安葬好之後的那個夜裡,半夜時分,我趁大家都熟睡了,就到她們各人的臥室門口放火,我要在她們對我下手之前,讓她們知道我的憤怒與深恨。直到家裡成了一片火海,我才翻牆逃出去,之後易裝隱身於乞丐堆中。接下來,我被官府通緝,因為那幾個害死娘親和姐姐的人,遭火噬後或傷或亡。為躲避官府查捕,我便從晉國奔逃到江南來。」

  明月渾身顫慄,不知是聽得心驚,還是勾起了心中深埋的悲痛及對爹爹的愧疚與牽掛。她眼眶濕潤,顫抖著手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後,方覺突突猛跳的心略微平息了一些。

  「我的雙手沾有鮮血,如今你知道了,你怕我嗎?」阿臧表現得漫不經心地問,內心則緊張而不安地等待明月給予答案。

  明月悲傷地看著阿臧,道:「你心中有悲、有恨,我心中也有悲、也有恨,悲無法停,恨不能平。可是,為什麼要我們去承受這些悲和恨呢?」

  阿臧再猛灌酒入肚,爾後道:「只要人性里存在著貪婪、嫉妒、惡毒、征服,這些悲和恨還會源源不斷地出現,人與人的爭鬥還會不斷上演。」

  「可心裡一直裝著悲與恨,每走一步,都會沉重無比。我不想走得這麼累,你呢?以後放下心中的悲恨,好好地活著,可以嗎?」明月勸慰。

  阿臧反問:「那你可以放下嗎?」

  「我……我不知道,我爹爹和娘親只叮囑我好好活著。」

  阿臧苦笑:「你既知道自己無法輕易做到,自然也懂得我難以做到。」

  明月無言以對,漸漸開始不勝酒力,強撐著頭,問:「你也來自洛陽?聽你說話,竟全然沒有了洛陽口音。」

  「來江南多年,鄉音已改。不想回憶過去,還留著過去的痕跡,只會徒增心中之痛。」阿臧說著,看見明月又欲舉杯,忙勸道:「別喝了,已超出你的酒量,明天若感到頭痛,別來煩我,別來砸我的木桶和工具。」

  明月盯著手中的酒杯,傻傻地笑著,道:「都說酒是好東西,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可我怎麼覺得它一點都不好呢,怎麼酒入愁腸愁更愁了?」

  阿臧問:「因何而愁?你又是為何從洛陽不遠千里跑來金陵?」

  明月明明笑著,卻又有淚流下來,她右手持酒杯,左手食指放到唇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道:「說不得,說不得。」

  阿臧不再相詢。或許,這世上有很多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隱痛的角落,說不清,道不明,自己走不出去,別人也無法進來,只能在萬籟俱寂之時,於黑暗中獨自舔撫傷口。

  「來,你自洛陽來,我也自洛陽來,能在他鄉結緣,為這相遇,乾杯!」明月手有些不穩地跟阿臧的酒杯相碰後,還沒把酒送到嘴邊,手一軟,酒杯掉落在桌上,她竟然頭一歪就伏倒在桌面上睡了過去。

  經過上次的喝酒經歷,阿臧對明月這次的酒後狀態已不感到奇怪,由得她伏桌而睡,自己則繼續不緊不慢地喝酒。

  直到酒館打烊,店小二來催促,醉酒的明月還沒醒過來。阿臧無奈,只好去拉明月的袖子,喊:「伊三杯,走,回家。」

  明月似醒非醒,抬起頭,傻笑著伸出五個手指,似乎不服氣地反駁:「你會算數嗎?五杯!是五杯,不,是十杯,千杯。」

  「好好,是伊五杯,伊十杯,伊千杯,走吧。」阿臧哄道。

  「去哪?」

  「送你回家。」

  「不要,我才不回家,金陵城中,我沒有家,怎麼回?我的家在洛陽,你能送我回去嗎?」

  阿臧把頭搖成撥浪鼓般:「不能,我也想回去,但我也回不去。」

  「回不去嘍,回不去嘍,回不去嘍……」明月一邊擺手,一邊笑著、喊著,卻又悄然流下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