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唯見長江天際流

  馬蹄揚塵,車輪轆轆,三人一路晝行夜歇,走得並不急。

  明月擔心趙仲謀會派人來追,且考慮到路途上要找醫館,在詢問車夫相關路徑並與陶叔商量後,便放棄了能較快到達汴水僱船往南的路線,改為繞行另一條較遠的路線,打算到上蔡縣後再從穎水開始走水路。

  由於要找醫館治療臂傷,一路上走走停停,等到了上蔡縣,準備從穎水登船南下時,已是冬天。不巧的是,因幾日前突然氣溫驟降,天氣變得異常寒冷,導致河道部分水面結冰,船一時難以行進。

  付清雇馬車的錢,與車夫告別後,明月和陶世安在上蔡縣城內找了一家客棧安頓下來,準備等天氣回暖一些再僱船出發。

  如此,正好給明月一個安心養傷的時間。

  過了好幾天,傷口已基本痊癒。

  在此之前,陶世安已預先訂好船。

  眼看天氣好轉,兩人準備提前收拾行李,如此便可隨時出發。

  就在兩人收拾行李期間,船夫前來告知,兩日後可以出發。

  明月心中有著不舍,有著悲傷,有著茫然,此番南下,離開故國家園,不知何時能返回,更不知此去金陵會遇到怎樣的人與事。她心情複雜低落地隨陶世安登上了一艘從穎水發往江南的商船。

  水面浩淼,兩岸萬物蕭條。

  明月立於船艄,徹骨的寒風似刀割,割著她的臉龐,也割著她的心。望著船頭劈開水面而翻起的白色水浪,回身遙望來時的方向,她心裡一陣陣隱隱作痛,無限酸楚,黯然自問:此一去,何時才能回洛陽?

  斗轉星移,日沉月升。

  商船從穎水出發後,轉淮水,再經洪澤湖轉往古運河而奔揚州,一個多月後,終於經揚州而入大江。

  江南,不愧為富庶之地,放眼望去,只見江面上,舳艫相接,帆檣櫛比,一派繁華景象。

  從周國而至唐國,離唐國的京師金陵城也越來越近了,明月心裡始終像有一團迷霧,茫然而鬱悶地籠罩著、纏繞著。

  她坐在船艙,看大江浩浩蕩蕩,從遠古流淌而來,向未來奔赴而去。她不由想:時光很長,人生很短,人活在這世上,匆匆幾十年,如白駒過隙,轉眼即逝,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她回想父母一生,雖非缺衣少食,但仍有求而不得;雖家財萬貫,但命運仍予以他們打擊、剝奪、悲痛。

  想到這,明月心中無比疼痛酸楚。

  從懷裡取出紫玉石篦梳,輕輕摩挲,明月又想起娘親留給她的叮囑:「紫玉石篦梳,是你姥姥傳給娘親之物,月兒務必珍之愛之,務必把玉梳傳下去,世世代代,血脈不息。」

  活著的意義,難道僅僅是讓血脈傳承下去?明月淚眼朦朧,心緒起伏,一片迷茫。

  想得越多,她越感到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痛苦鬱悶中,她雙手捂住頭,一邊搖頭,一邊反覆叮囑自己:不要再想,不要再想……

  可隨之,雙手捂頭的動作,令她又想起了趙仲謀,想起他那寬厚的手掌蓋到她頭上予以輕柔而溫暖的撫慰,想起臨別時他叮囑她安心養傷並等他回府,可自己卻騙了他,悄悄地一走了之。這份欺騙,又一次有負於兩人的相逢義氣,更讓她感到愧對他的開導與溫暖。

  可若不是這般欺騙,這般不辭而別,又能如何?再無良策!

  各種思緒交織中,明月只覺意難平,心潮起伏,無處奔流。看到陶世安置於小桌面的一壺酒,她一把拿起來,猛灌了兩口。

  烈酒入肚,喉部和腹中如火燒般灼熱。

  心緒再難壓抑,酒壯膽量,她一骨碌爬起來跑到船頭,也不理會旁人的目光,以雙手攏嘴,對著浩淼的江面大聲呼嘯起來,腦海中也同時浮現出李白的詩句,她不禁跟隨詩句對著滔滔江水大叫大喊:「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啊……天際流,流天際!啊……滾滾東去,滔滔不絕!」

  明月大喊亂喊一通後,方覺心緒稍為平復。她又張開雙臂,迎風而立,與風相擁,並長舒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她忽地聽到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若是謫仙人聽到他的詩被你這般鬼哭狼嚎,怕是會後悔不該作這首詩。」

  明月聞言,愕然環顧,卻不見船中有人對她說話。

  正疑惑不解,左船弦那邊,赫然出現了一艘船,船頭漸漸與明月所處的那艘船並排。

  明月放眼看去,那艘船的船頭站著三個男子,為首的是一位身穿水藍色綢袍、肩披白披風的男子。

  男子眉目清秀,俊雅瀟灑,正含笑向明月投目光而來。他丰姿玉立,風時不時揚起那白色披風,顯得他超逸出塵。

  正值心中諸般思緒交織,明月無心關注他到底何方來歷,也懶得管他丰姿不丰姿、俊雅不俊雅,而是向對方拱手行禮後,不亢不卑地問:「剛才可是公子笑在下鬼哭狼嚎?」

  「正是!公子吟詩方式可謂獨具一格,我倒是頭一回見。」男子徐徐回道,聲音舒緩清朗,令人如沐春風般柔和溫潤。

  明月不惱不急:「正所謂萬紫千紅才是春。蒼茫大地,山河遼闊,若僅有牡丹之國色天香,卻沒有蓮花之濯清漣而不妖,那豈不寡淡無味?若只有黃鶯之婉轉,而沒有雄鷹之剛猛,那該多寂寞單調。同樣,詩流傳於世,如只許低吟淺唱,而不讓激昂抒懷?是否又少了一種意趣呢?在下以為,萬事不可拘於一格。唯有百花齊放,方能香滿人間。」

  男子的笑意更濃了,道:「謫仙人浪漫奔放,性情爽朗曠達,自然不是拘泥一格之人。而公子所言,雖有強詞奪理之嫌,但倒也新穎有趣,公子好一張巧嘴!」

  「謬讚了,愧不敢當!聽公子所言,公子對謫仙人甚是景仰,不如請公子吟詩一首,既能讓在下討教一二,也能隨公子風采而神往謫仙人之浪漫奔放。」明月心想,我鬼哭狼嚎,倒也不假,我認了。但你究竟是五十步笑百步,還是真文人雅士與我有逕庭之別,便要領教一番方知分曉。於是,她向男子做出了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