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醍醐灌頂

  趙仲謀在複述老僧所說故事時,並沒有停下手中動作,繼續為明月的傷口上第二種藥膏,也繼續說第二個故事。

  「老僧說的第二個故事,是這樣:一天,有一位禪師寫下兩句話讓弟子們參悟:綿綿陰雨二人行,怎奈天不淋一人。弟子們看了,便紛紛議論起來,第一個弟子說:兩個人走在雨里,有一個人卻沒被淋到,那是因為他打了雨傘。禪師緩緩搖頭否定。第二個弟子說:或許是一邊下著雨,一邊沒雨,有一個人沒被雨淋到,那是因為他沒走到下雨的範圍。禪師默然搖頭。第三個弟子說:一定是有一個走在屋檐下,所以才沒淋到雨。禪師笑了,對弟子們說:你們都執著於『不淋一人』這一點上,其實是鑽了牛角尖,所謂的『不淋一人』,不就是說兩個人都在淋雨嗎?」

  明月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趙仲謀臉上,若有所思。

  趙仲謀給明月上完藥,開始拿剪刀剪素布條,並說:「老僧所說第一個故事,是關於肉眼與心眼的禪理。老僧說,肉眼觀看世間萬象,但這種觀看只是表面的,而心眼,才能觸及天地萬物的本體與實質,心眼的寬度、深度,需要通過修為來指引智慧而達成,消除無明。第二個故事,是啟引人在思考問題時,不要一味只在表面上轉來轉去,更不要死鑽牛角尖,而要從多角度去思考,若是死鑽牛角尖,不僅於事無助,更只會徒增嗔痴,深陷無明。」

  明月一臉茫然無助地看著趙仲謀,嚅嚅而言,似是自語,又像是求證:「爹娘鶼鰈情深,若是……若是我能以男兒之軀降生,一舉遂了爹娘心愿,或許後來,娘親就不會早早離爹爹與我而去,再後來,爹爹就不會遭人算計受錐心之痛、奇恥之辱。歸根結底,我深感我才是爹爹與娘親遭遇不幸的起源,是我,拖累了舐犢情深的爹娘,是我不好,我是災星,我忤逆不孝,我不配做他們的孩兒。」說到後面,她的聲音顫抖著,淚水盈滿了眼眶。

  這些肺腑之言及心結,她深埋於心中,從來沒有勇氣對任何人傾訴,也從來不願剖白自己的心聲,此時,終於說出,她心如刀割,淚水無聲滑落。

  「胡說!」趙仲謀忍不住責怪,並開始用素布條為她包紮傷口,一邊包紮,一邊寬慰:「你剛說了,你爹娘琴瑟和鳴,且對你舐犢情深,你作為他們的孩兒,他們自然視若珍寶,又何來拖累與災星之說?若你娘親在天之靈,得知你為執念所困,得知你鬱鬱寡歡,你覺得,你娘親會安寧嗎?你忍心讓她在另一個地方仍不得安生?受牽掛的折磨與痛苦?難道這不是另一種不孝嗎?」

  「我……」

  「退一步來說,若你爹娘沒有遭遇你所說的那些不幸之事,難道你就能保證不會遭遇其他不好的局面?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預料,誰能保證呢?你不能,我也不能,千古以來,即便聖人賢者,也終究難逃,何況你一個小丫頭?」

  「可是……」

  「別可是了!」趙仲謀打斷她的話:「世上之事,紛紛擾擾,終究非一人之力可以左右或改變。別說平民百姓,即便帝王將相,也有無能為力、無可奈何之事,也有所求不遂之願。譬如踏燕雲,是我宏願,更是大周君臣的宏願。難道皇上不想早日收復燕雲十六州嗎?但現實卻困難重重。」

  「願聞其詳。」

  「皇上初登帝位,當務之急是穩固朝政。若是貿然出兵燕雲十六州,北漢勢必與契丹聯合,要想攻克,決非易事。與此同時,南面尚有唐、吳越、荊南等國虎視眈眈,西面有蜀國,若我朝出兵燕雲十六州,北方戰事一旦失利,南面、西面諸國若趁機來攻,大周則三面受敵,危矣!依此來看,難道帝王沒有求而不得之事嗎?」

  明月若有所思。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無法避免,但求赤誠無愧。假小子,伊明月,月丫頭,答應趙二哥,走出牛角尖,別再對自己苦苦相逼,別再恨自己並非男兒,更不要厭惡自己乃羅裙紅袖,你是世上唯一的你,唯一的伊明月!你覺得若是你為男兒,你母親或許不會因難產而早逝,那你跟執著於『不淋一人』的僧人有何區別?或許,即使你是男子,你母親未必不會遭遇其他困難。」他話音落時,一隻手持素布條,另一隻寬厚的手掌落在明月頭上,輕輕揉搓幾下,以示撫慰。

  終於,明月積壓於心中多年的重負轟然倒下,悲傷、釋然等交織著的情緒也隨淚水轟然潰壩。對於家中劇變、爹爹生死未卜的心痛與憂懼,以及失去方向多年的心,在這一刻像是重新尋回了路徑,明月再也忍不住,突然伸手抱住趙仲謀,泣不成聲。

  這一刻,在她心中,她的趙二哥,給了她方向,給了她依靠,也給了她釋放重負的途徑。

  她只知道她要哭,把以往的一切都化為淚水哭出來。

  趙仲謀愣了愣,反應過來後,一隻手握住素布條的末端,一隻手落在明月的後背,輕輕拍著。

  「夫君,聽管家說,你吩咐取藥,可是受傷了?」門外突然傳來匆匆腳步聲,隨著焦急擔憂的話音落下,一個衣著素雅端莊的女人匆匆跨進門來。

  正沉浸於心痛悲傷與淚如雨下中的明月猛然受驚,待反應過來,她迅速鬆開了抱著趙仲謀的雙手,與他保持適當距離。

  可匆匆進來的女人已將兩人的情狀盡收眼中,她不由腳步停滯,臉上焦急擔憂的表情瞬間變成愕然,看看明月梨花帶雨的臉,又看看明月的裝束,爾後目光落在明月一隻半露的手臂上,她臉上又多了疑惑不解與古怪不安的神色。

  明月被女人看得心虛而窘迫,又想到剛剛抱著趙仲謀哭泣的場景被女人看見,不由面紅耳赤,下意識的往上去拉右臂的半截斷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