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江湖萬事通
血腥味兒逐漸彌散開來,不只關乎嗅覺,更是關乎預感。
桌上點點血跡未乾,榮慶瑞仰面癱在椅子上,眉心潺潺流血,後腦迸出污穢,地面上滴滴答答,端的是紅白相間,慘不忍睹。
葉綽三惶然無措,仿佛大夢初醒,整個人呆愣愣的,無異於喪神矢志。
目光雖然落在面前的票據、耳朵上,眼底里卻是空空茫茫,似無所見,魂不守舍。
亂世當頭,殺人的勾當並不鮮見,他自己也是干髒活兒的出身。
然而,像眼前這般堂而皇之地逞兇殺伐,而後又能泰然自處、波瀾不驚的主,他倒是頭一次見。
更別提,殺的還是杜家門徒。
葉綽三今晚算是開了眼界。
要知道,哪怕是縱橫十里洋場的青幫「三大亨」,也從未親自動手殺過人。
畢竟,龍頭是面子,發家立業以後,輕易不能沾染是非,以免落得隱患。
可眼前這位關東來客,當真是心狠手辣,百無禁忌的硬茬,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只透出一個字——橫!
江家到底是什麼背景,葉綽三無從知曉,但他猜對了一件事:
自從關外宗社黨失勢以後,江連橫的確已有多年未曾大開殺戒。
今日破例,不像是臨時起意,倒像是蓄謀已久。
現場同樣感到錯愕的,還有王老九和陳立憲。
槍響以前,他們只把江連橫當做是混幫派的流氓頭子,有點韜略,更像是陰謀詭計,嘴上讚不絕口,心底里卻談不上敬佩,只因他對斧頭幫有恩在先,所以才將其奉為座上客。
哪曾想,閻王點卯,殺人立威,竟無半分遲疑,更無絲毫懼色。
槍聲乍響,江連橫匪性畢露,再看他時,到底不是尋常人物。
一時間,所有人怔怔出神,茶室內寂然無聲。
正當這震驚、詫異之際,走廊里突然傳來一連串兒「噔噔噔」的腳步聲。
未幾,就聽「哐啷」一聲巨響,嚇得葉綽三渾身震顫,下意識將要站起來,卻又被李正西一把按了下去。
扭頭張望,卻見房門洞開,原來是眾弟兄聽見槍聲,頓生猜忌,於是就轟隆隆來了十幾號精壯人手,一個個爭先恐後,魚貫而入。
趙國硯等人儘管原本在後院留守,反應卻快得出奇,當下便跟著黃顯勝等人及時趕到。
眾弟兄剛到門口,江連橫就立馬扭頭皺眉,急沖自家「響子」使了個眼色,趙國硯等人見了屋內情形,心下會意,當即默不作聲,只管悄然混在斧頭幫會眾身後。
好在,葉綽三此刻早已神思渙散,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家弟兄,只見烏泱泱一群人,不敢再輕舉妄動。
「九爺,沒事吧?」
黃顯勝等人急忙忙衝進茶室,嘴裡剛剛問完,眼裡就看見了答案。
「慌慌張張,像什麼樣子?」王老九皺起眉頭,大手一揮,「你們都先出去,這邊沒談完呢。」
眾弟兄看了看葉綽三和榮慶瑞,又看了看江連橫和王老九,終於低聲應下一句,隨即紛紛退出茶室,只是這次卻並不走遠,全都神情肅穆地守在門外。
葉綽三總算鬆了口氣,掌心裡滲出一把冷汗。
江連橫忽然敲兩下桌面,沖他揚了揚下巴,沉聲道:「沒聽見我說話麼,東西拿著,走吧。」
三番兩次受驚,葉綽三的氣勢已然頹了,再不能像剛才那般侃侃而談,可眼下的情況,他作為杜家門下的說客,實在不能倉皇逃離,該帶的話,還是要帶到,不然回到杜公館,還是沒法交差。
所幸他好歹也曾見過世面,當下深呼吸了幾口,強行穩住心神,再抬眼,小心看向坐在斜對面的江連橫。
「江、江老闆,按道上的規矩,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話未說完,李正西便晃著肩膀,邁步上前,指著葉綽三的鼻子,厲聲斥責起來。
「去你媽的,你他媽腆個大臉,還他媽好意思在這盤道線上的規矩!」
「西風。」
江連橫微微抬起手,制止了李正西,目不斜視,仍舊直勾勾地看向葉綽三,旋即挑釁似地問:「我知道有這規矩,但我今天就殺了,咋的?」
渾人不講理,也沒那麼多掩飾,就一個字兒——橫!
葉綽三自然沒脾氣,心裡只想溜之大吉,嘴上卻還得把該傳的話傳到,便說:「江老闆不是滬上人,何必非得在這動武,最後鬧個兩敗俱傷……」
江連橫抬手打斷,不想聽,只是告誡道:「你現在還能喘氣兒說話,不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我想讓你去給杜鏞傳個話,這差事有你最好,沒你也行,懂不懂?」
「懂了。」
「那就趁我沒改主意之前,趕緊滾蛋。」
葉綽三怔怔地點了點頭,再沒什麼話可說,當下便稍稍欠起身子,正要走時,卻又恍然想起這是皖省的同鄉會館,於是便又試探著看向王老九,在得到默許以後,方才起身朝門口走去。
「站那!」江連橫指了指茶桌上的物件兒,「東西帶走。」
葉綽三拿起榮慶瑞的左耳,顫顫巍巍的,卻不敢去拿桌上的匯單票據。
「錢也拿著。」
「這……好像不太合適吧……」
葉綽三略顯遲疑,李正西當即從身後推了他一把,厲聲呵斥道:「讓你拿著就拿著,聽不懂人話麼?」
明明知道這桌上的錢不該拿,可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拿了。
將皺巴巴的票據和血淋淋的耳朵分別揣進口袋,葉綽三不覺回頭望了一眼,隨即推開房門,來到走廊,便在這一干虎狼環伺之下,戰戰兢兢地離開會館大樓。
出了街巷,正想跑時,腿卻先軟了。
原地休整了片刻,這才朝法租界杜公館漸行漸遠,回去復命。
至於他到底跟杜鏞如何交代,杜鏞又有什麼反應,暫且無從知曉。
只說葉綽三走後,皖省同鄉會館也不消停,斧頭幫弟兄立馬忙活著收拾茶室,間或竊竊私語、低聲議論,再談及江家弟兄時,眼裡已然多了三分忌憚。
眾弟兄灑掃除穢,並在後院兒找了只闊口麻袋,將榮慶瑞的屍體裝進去,壓兩塊青石,再尋個車行弟兄,用黃包車拉到黃浦江邊,沉江了事。
茶室里剛剛死了人,多少有點兒晦氣,總是不便多待,王老九便趁機提議,讓兩人換到接待室再談。
江連橫當然沒什麼意見,當即起身隨行。
未曾想,剛走出房門,趙國硯忽地湊上前來,低聲卻道:「東家,有點事兒找你。」
「咋了?」
江連橫在走廊拐角處停下來,藉口解手方便,讓李正西先跟王老九等人過去。
兩人走到衛生間附近,趙國硯便說:「剛才你們在樓上談事兒的時候,在大世界那邊蹲點兒的楊剌子來過一趟。」
「找著梅先生了?」江連橫問。
「那倒沒有。」趙國硯忽地從懷裡翻出幾張紙,「是歌舞廳那個崔映貞,我之前讓她幫忙查了一下大世界的裝潢設施,她把圖送過來了。」
江連橫聞言,趕忙接到手裡,攤開細看。
卻見那幾張圖上,橫平豎直,比例完善,大小房間、暗室齊備,電燈、電話線路明朗,標標點點,描紅批註,看起來極其完善,甚至是過於專業,以至於江連橫冷不防竟看得有些吃力。
「那姑娘也太拿事兒了,整這麼細?」
「這就是大世界的設計圖紙。」趙國硯連忙解釋道,「我聽楊剌子說,那個崔映貞害怕自己畫錯了,所以就乾脆在經理辦公室偷了一份出來,再自己標註了一遍。」
「收好。」江連橫立馬將圖紙還了回去,「大世界是滬上最紅火的娛樂場,每天來往的人,非富即貴,拿著它好辦事兒。」
「不用給斧頭幫謄出一份?」
「不用,這東西你自己收好就行,派人去跟葉綽三了麼?」
「那當然。」趙國硯將圖紙小心翼翼地揣進里懷,「老解去的,都是老人兒了,你放心。」
江連橫點了點頭,接著吩咐道:「那行,沒什麼事兒,就帶哥幾個去後院兒等我,別老一驚一乍的,你別忘了,我也是打手出身,他們就來倆人,我還不是老登呢。」
趙國硯啞然失笑,當下應了一聲,便叫上江家的幾個「響子」,穿過大廳,自小門兒回到後院兒守候。
江連橫理了理衣衫,本想著去衛生間將手上的血跡洗掉,無奈秋日天干,指尖的血跡很快就成了紅褐色小顆粒,嵌進指紋里,一時間洗不乾淨,又怕王老九等得太久,於是便草草擦了擦手,逕自去了會館接待室。
再進門時,王老九對江連橫的態度,悄然有變。
先前只是客氣,如今竟多了幾分敬佩。
「來來來,江兄弟,快坐快坐。」王老九起身倒了兩杯茶,頗有些讚嘆道,「兄弟,看不出來,真有兩下子啊,你剛才開槍那一下,動作乾脆利落,肯定不是生手,槍法也准,佩服佩服。」
江連橫搖頭笑道:「九爺,關外流民多,人都生性,我這兩下子,在老家那邊根本不夠看。」
王老九擺了擺手,卻說:「兄弟,別謙虛了,我也算半個行伍出身,是不是常摸槍的人,這點我還看得出來。兄弟硬氣,是條漢子,剛才確實連我都沒想到啊,哈哈哈。」
「這算硬氣麼?」
「夠硬氣!」
江連橫有苦難言,只是兀自嘆道:「九哥,現在想想,還是你當初說的對,想要在這十里洋場上立足,沒有捷徑可走,只能真刀真槍跟他們干一仗,否則就不配談什麼人情世故。」
王老九重重地點了點頭,又說了許多豪邁狂放的話。
其實,江連橫不是不懂這份道理。
只是他根本無意在滬上開山立櫃,自然不想大費周章,只圖省事,如今回想起來,反倒是自己弄巧成拙,把事情想簡單了。
旋即,兩人便在接待室里閒話,誰都沒有起身作別的意思,似乎是在等什麼。
約莫盞茶的功夫,房門果然叩響,卻見張巒探出長著暗紅胎記的臉,恭恭敬敬地沖屋裡點了點頭。
「九爺,江老闆,那個『萬事通』來了。」
所謂的江湖「萬事通」,就是張巒先前提起過的,那個一直仰慕王老九的滬上街溜子。
據說此人諳熟十里洋場,各門各派,各行各業,全都爛熟於心,無論是名流秘聞,還是政商內幕,只要起個頭兒,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王老九聞言,大手一揮,便說:「帶他進來吧。」
張巒點頭暫退。
俄頃,接待室房門再次敲響,王老九應了一聲,接著就見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小年輕,在張巒的陪同下,愣頭愣腦地走進屋內。
進了屋,先四下打量了一圈兒,緊接著目光又在江連橫和王老九二人身上游移了片刻,旋即準確無誤地認出了誰是斧頭幫幫主,立馬走上前來,滿面堆笑地深施一禮。
「九爺。」
他笑呵呵地彎了彎腰,同時又不忘沖江連橫拱手抱拳,客氣說了句「打擾了」。
江連橫應聲點了點頭,不由得好奇端詳起面前這位愣頭青。
不看倒好,這一看,卻見此人天生一副好相貌。
來人窄面闊額,濃眉大眼,高鼻方口,模樣相當端莊,說是容貌甚偉,未免過於誇張,但就這一張臉,任是誰見了,恐怕都會感覺這是個正義凌然之人,慷慨英雄之輩。
王老九見了,也忍不住多看兩眼,頻頻點頭,還沒等開聊,就已平添了許多好感。
「聽說你在滬上晃蕩了好幾年,想來我這混混?」
那年輕人立馬點了點頭,即刻應聲回道:「早聽說過九爺的大名,率領皖幫敢打敢拼,連青幫都不放在眼裡,以後必定不是等閒之輩,小弟早就有心投奔,可惜不是皖省同鄉,所以始終沒有機會。」
王老九愛聽這話,笑著說:「現在有機會了,有啥想法,說來我聽聽。」
「赴湯蹈火呀,九爺!」
那年輕人快言快語,回答得言簡意賅,別無二話,甚合王老九直來直去的脾氣,當下就問他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便笑呵呵地抬起眼,低聲應道:「回九爺的話,小弟名叫戴秋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