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布局

  第511章 布局

  上午九點鐘,十六鋪碼頭。

  臨近董家渡水域,此刻早已匯集了數不盡的貨船、舢板。

  江面上桅杆林立,碼頭工人光著膀子、扛著貨箱麻袋,在其中往來穿梭,遠近碼頭俱是一派繁忙景象。

  「嘟——」

  響亮的汽笛聲掠過水麵,驚起幾隻正在岸邊棲息的水鳥,一艘小火輪隨之緩緩駛進港口。

  金源碼頭共有三座引橋:一座鐵製的,可供小型火輪停泊擺渡;兩座木製的,只能供沙船來往裝卸貨物。

  樓靜遠是這座碼頭的經理,也即是這邊碼頭工人的「大把頭兒」。

  此人三十啷噹歲,元寶耳,小分頭,身穿綢面靛青色短褂,大拇哥上戴一枚扳指,體格精瘦,遠看像根竹竿兒挑著件衣裳,似乎是吃煙的癮君子,派頭倒是十足,平日裡往碼頭上一戳一站,頤指氣使,好不威風。

  見小火輪緩緩靠近引橋,碼頭工人立刻蜂擁而上。

  他們這幫賣苦力的,掙的都是「計件工資」,干多少、掙多少,因此根本無需鞭策催促,甚至時不時還會因為搶活兒而引發口角、釀成衝突。

  每每此時,就需要碼頭經理站出來「主持公道」,平息事端,維繫秩序。

  樓靜遠也不能免俗。

  火輪抵港,剛開始卸貨,他便立馬走到引橋附近,沖碼頭工人罵罵咧咧地高聲訓斥起來。

  「慢點慢點,搶什麼搶,都給我小心點,輕拿輕放,要是碰壞了東西,全都他媽的從工資裡面扣!」

  這便是碼頭經理的日常工作。

  若是換成別人,恐怕會感到厭煩,可樓靜遠卻樂此不疲,甚至還能隱隱從中尋得一絲帝王般的威嚴。

  不想,今日正在引橋邊監工過癮,身後不遠處的碼頭辦公室內,卻突然傳來一聲吆喝。

  「樓經理,儂有電話!」

  「誰呀,沒看見我正在忙麼!」樓靜遠應聲回過頭,語氣很不耐煩。

  卻見一個身穿長衫、戴副圓形眼鏡的帳房小步快跑出來,壓低了聲音說:「樓經理,是、是『張大帥』打來的電話,儂還是趕快去聽一下吧!」

  「姑爹?」樓靜遠頓時嚴肅起來,連忙吩咐道,「老陸,儂在這裡看著,我馬上就回來!」

  說罷,片刻不怠,當即飛奔而去。

  金源碼頭的鋪面相當簡陋,辦公室里看起來更像是間倉房,但畢竟是處貨運集散地,商業往來繁盛,電話線路總歸是有所架設。

  樓靜遠走到桌前,拿起聽筒,明知姑爹張小林看不見,卻仍舊不由自主地換上滿臉諂媚的笑容。

  「喂,姑爹,對對對,我是靜遠,儂挺好的吧,我姑媽也挺好的吧?」

  幾句寒暄過後,樓靜遠緩緩坐下來,呵呵笑道:「哦,我昨天夜裡去給朋友幫點小忙,不在家裡……沒有沒有,都是小事情,碰見個『拆白黨』,給他點教訓而已啦!姑爹,儂打電話找我有事?」

  聽筒里傳來一陣電流聲響。

  靜靜聽了片刻後,樓靜遠突然從椅子上竄起來,雙目圓睜,難以置信道:「儂講有人要搶我碼頭?」

  說著,他便情不自禁地推開窗子,朝街對面的碼頭張望幾眼,卻見碼頭工人正在井井有序的搬運卸貨,江心、岸上的吆喝聲不斷,幾隻水鳥正低空盤旋,一切看上去都照舊如常,並沒有什麼異象。

  「我不曉得呀!姑爹,誰跟你說有人要搶我碼頭?」樓靜遠重新坐下來,「徐經理?哦喲,姑爹儂不要聽他瞎七搭八,我這裡風平浪靜,剛卸了一船的貨,什麼事情都沒有的嘛……哦,好好好,我這幾天小心一點。」

  這時,聽筒里又傳來張小林的聲音。

  「靜遠,儂師傅讓我跟你講,最近不要在碼頭上僱傭那幫皖北蠻子,等阿拉摸清狀況以後再說。」

  「姑爹,有這個必要麼?」樓靜遠不禁皺起眉頭,「我這邊有十幾個皖北來的,幹活都很賣力氣吶!」

  「我讓儂怎麼辦,儂就怎麼辦,哪裡來那麼多屁話,儂那個碼頭還想不想要啦?」張小林的聲音有點激動。

  樓靜遠連忙賠笑應承道:「好好好,姑爹,儂不要生氣,我這就去辦,這就去辦。」

  掛斷電話,樓靜遠仔細思忖片刻,旋即起身推開鋪面大門,朝不遠處的帳房喊了幾聲,將其喚到近前。

  「老陸,儂去叫幾個弟兄,讓他們把碼頭上的皖省人帶過來見我。」

  「哦,樓經理,我現在就去叫嗎?」老陸問。

  樓靜遠舉目看向引橋,見碼頭工人正在奮力賣命、搬運貨物,心下里若有感觸,於是便說:「算了,等他們把活幹完以後再帶過來吧。」

  老陸不解其意,聽了吩咐以後,只管奉命行事。

  約莫過了大半個鐘頭,十幾個皖省勞工便在碼頭打手的看守下,緩步走進辦公室,低聲下氣地詢問緣由。

  樓靜遠坐在辦公桌後頭,翹著二郎腿,指間夾一支香菸,倒也不藏著掖著,當下便開門見山道:「我看幾個最近表現不大好,今朝下晌就走吧,以後不要再來金源碼頭了。」

  一句話,便要斷人營生。

  十幾個皖省勞工立時怔住,忍不住互相看了看,彼此間全都惶惑不安,不知所措。

  他們當中,固然有王老九的眼線,但其中絕大多數,卻並非斧頭幫成員,甚至就連斧頭幫的名號也聞所未聞,如此莫名其妙地丟了飯碗,自然是心不甘、情不願。

  「樓經理,那個……為啥要趕我們走啊?」年長的碼頭工人討好地笑了笑,目光中多少帶有些許僥倖。

  「儺是耳朵聾嗎?」樓靜遠拍案瞪眼道,「剛才不是說了麼,幾個最近表現不大好,還問什麼,走吧走吧!」

  「具體哪裡表現的不好,你總得有個說法吧?」年輕的碼頭工人血氣方剛,語氣中帶著些許質問的意味。

  樓靜遠一聽,頓時豎起眉毛罵道:「冊吶,儂個小癟三給我注意點,少他媽拿那種腔調跟我講話!」說著,他突然用手指戳了兩下桌面,「我是金源碼頭的經理,我讓誰走,誰就得走,哪有那麼多原因,滾滾滾!」

  這話說的極其蠻橫,就連在場的打手都忍不住瞬間戒備起來,生怕這幫皖省勞工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然而,碼頭工人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團結。

  年長者和年輕者幾乎在頃刻之間,便分成了兩派,隨即又不斷細分下去。

  其中多數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沒資格在外面動怒逞英雄,人便愈發怯懦卑微,只顧媚上討好。

  「別別別,樓經理,有話好商量啊,他們那幫年輕人不懂事,您別把我們也帶上呀!」

  「是啊,樓經理,我們老哥幾個可都是您手下的老人了,您再通融通融,不行就罰工資,別砸我們飯碗呀!」

  年輕的碼頭工人雖然氣盛,但都知道樓靜遠是張小林的妻侄兒、杜鏞的門生,當下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個心裡在想:兄弟,上啊,你上我就上。

  那個心裡卻在想:你不上我怎麼上?

  於是,幾個人杵在原地憋了半天,最後全把怒氣撒在旁邊的年長勞工身上了。

  「老唐頭,你少他媽滿嘴噴糞,誰不懂事了,我哪天乾的活兒比你少?」

  沒過多久,還不等樓靜遠再說什麼,碼頭工人內部兩派就先吵了起來,鬧了小半天,結果誰也沒留下來。

  隨後,陸會計又想盡各種辦法,將工錢輪番剋扣過後,才將眾人放走。

  樓靜遠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輕易地掃除了金源碼頭上的皖省勞工。

  類似的事情,儘管在十里洋場的碼頭上時有發生,但如此明目張胆地排擠異鄉人卻是頭一回。

  陸會計見了,難免有些不解:「樓經理,儂平時最愛用皖省來的人,今朝為什麼要把他們趕走啊?」

  「這是我師傅的安排,青幫的事情,儂不要多嘴,按我說的辦就好啦!」樓靜遠諱莫如深,不肯多說。

  「哦,我倒是不想多問,只不過現在滬上皖北人多,阿拉這樣把他們趕走,怕以後招工不方便呀!」

  陸會計的擔憂似乎有些道理,可樓靜遠卻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滿臉不屑地呵呵笑道:

  「哎呀,儂不要在這裡瞎擔心,我跟你講,不管是皖北蠻子江北佬,天南海北的人都一樣,絕大多數都是賤骨頭,儂只要給他們一碗飯,他們立馬就感恩戴德,哪裡還敢記仇,就算他們不干,有都是人幹的嘛!」

  樓靜遠在碼頭上混了十幾年,類似的事情見過太多,早就不以為意了。

  其他人見狀,自然也不便再勸。

  看了眼碼頭的輪渡時間表,樓靜遠旋即掐滅菸頭,起身招呼道:「走吧,這都幾點了,阿拉一起去吃點東西,挪幾個等下再去叫幾個弟兄,『張大帥』講過了,最近可能有人要來搶阿拉的碼頭,大家都提防提防!」

  ……

  ……

  時過午後,滬上法租界。

  「雲霞閣」是愛多亞路附近最上檔次的大煙館,裝潢豪華,陳設古樸,向來是「修身養性」的絕佳去處。

  常食雲土,骨瘦如柴,狀如若柳,即為「修身」;吞雲吐霧,愛恨悲歡,渾然不覺,是為「養性」。

  煙館雖說是暴利行當,卻遠不如賭檔、娼樓那般熱鬧,甚至時常空空蕩蕩,因為煙客大多只在固定的時間光顧,一般多為午飯過後,尤其是晚飯過後,才漸漸有人登門而來。

  眼下便正是做生意的好時候。

  雲霞閣的經理站在櫃檯後面,給客人們逐一發放煙槍、煙燈,再由堂倌小廝將客人領到矮床上休憩。

  忽然門帘一掀,卻見一個招風耳、小寸頭的年輕壯漢邁步走了進來。

  「客官,歡迎光臨!」

  雲霞閣經理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抬眼見到來人,卻不由得愣了一下。

  「呃……客官,儂是來找人的吧?」

  他常年做這門生意,閱人無數,客人到底是不是個菸鬼,拿眼一掃,心裡便跟明鏡似的,當下一見這壯漢,便篤定對方絕沒有煙土嗜好,所以才下意識的開口問道。

  「不找人,我來伱這買點菸膏子。」來人沉聲回道。

  營業經理朝對方上下打量幾眼,略顯遲疑地問:「呃……那個,儂有吸菸證不啦?」

  「有!」

  來人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啪」的一聲拍在櫃檯上。

  營業經理笑呵呵地拿起來,翻開看了看,嘴裡念叨著說:「陳立憲……儂這是新辦的牌子呀!」

  「怎麼,新辦的牌子不管用?」陳立憲沒好氣地問。

  營業經理連忙賠笑道:「沒有沒有,我就是有點意外,客官儂不要見怪啊!」

  通常來說,客人往往是偷摸先染上了煙毒,隨後才會想方設法去辦一張吸菸證,而不是反過來行事。

  但營業經理也不願多管閒事,只要能掙錢,哪怕拿著別人的吸菸證,他也照樣敢開張做生意。

  「客官,儂要多少福壽膏呀?」

  「一包。」

  「哦,是要裝一袋煙的那種小包的吧?」

  「不,我是要一整包,這麼大的,足斤足兩。」

  營業經理頓時顯出詫異的神情,不禁重複著問:「儂確定是要一整包?那可有將近半斤吶!」

  「別磨蹭,我有錢。」陳立憲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把現大洋,「嘩啦啦」擲在桌面上,「我是準備當禮物送人。」

  「哦哦,是這樣啊!」營業經理恍然大悟,於是連忙招呼夥計從後櫃裡拿一整包過來,隨後遞過去笑道,「客官,儂拿好!」

  陳立憲接過福壽膏,擱在手裡掂了掂,又裝模作樣地聞了兩口,惡臭,於是便皺著眉頭問:「你這是好東西麼,別欺我不懂行啊!」

  「哦喲,儂這是講哪裡話,阿拉『雲霞閣』是多少年的老店,怎麼會為了掙你這點錢來砸自己的招牌?」營業經理指了指裝著土貨的紙包,「儂看一下好不啦,這可是三金公司的貨,哪裡還能有假的啦!」

  主客之間,互相掰扯了好長一段時間,方才終於把這單生意談成。

  隨後,陳立憲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雲霞閣。

  門外正有一輛黃包車在等他,兩人剛一碰頭,便立刻朝著皖省同鄉會館的方向而去。

  等到了皖省會館後院,也即是如今的斧頭幫總部時,院子裡已經堆滿了長短不一的松木板,幾個木匠手持鋸條、錘子,嘴裡銜著幾根洋釘兒,此刻正聚在牆角里埋頭忙活,不時發出「咔嚓咔嚓」、「叮叮鐺鐺」的聲響。

  王老九則站在院心,跟身邊的幾個字匠竊竊私語。

  這時,陳立憲快步走過來,將剛買的煙膏子遞了過去:「九爺,貨買回來了。」

  「哦,兄弟辛苦了。」王老九盯著手中的煙膏子,過了半晌,忽然恨恨地嘟囔道,「哼,拿這種東西發財,『三大亨』死了也不冤!」

  陳立憲默默地點了點頭,旋即左右張望片刻,忽然問:「九爺,江老闆他們的人,今天一個也沒來?」

  王老九應聲道:「江兄弟說他今晚有事,而且還要跟他的手下催催稿子。」

  「催稿?」陳立憲不解其意,「催什麼稿?」

  「我也不太明白。」王老九如實回道,接著又說,「對了,你知不知道咱們在金源碼頭的眼線被樓靜遠撤了?」

  「是麼!」

  聽到同鄉丟了飯碗,陳立憲不僅沒有惱火,反而眼前一亮。

  「九爺,這麼說的話,樓靜遠這一招,還真讓江老闆給猜中了?」

  王老九沉吟一聲,暗自興嘆道:「確實是讓他給猜中了,那就別耽誤功夫了,抓緊時間找船吧。」

  「九爺,三金公司進貨的時間摸准了?」陳立憲問。

  這是計劃中最關鍵的一環,只能交由王老九的同鄉會去打探,經過幾天的探查,終於確定了消息——

  「後天夜裡,法租界灘頭卸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