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互有盤算
「他敢!」
聽說斧頭幫可能會搶劫三金公司的煙土,張小林頓時火冒三丈,當場拍板瞪眼道:
「冊吶,王老九那個小癟三,他要是敢搶阿拉的土貨,老子今朝夜頭就把他丟到黃浦江里『種荷花』!」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
張小林這次動了真怒。
三金公司的煙土,可不是零敲碎打的小生意,而是壟斷了整個十里洋場的相關貿易。
而且,川滇贛皖等各地的土貨,只要運抵滬上,都必須經由「三大亨」過手抽傭,才能安全進出港口。
一隻貨箱的煙土利潤,至少就有一千塊大洋。
這要是弄丟了,光是想想都覺得心疼。
可惱怒歸惱怒,張小林卻又覺得,杜鏞未免有些小題大做、草木皆兵。
「阿鏞,儂這個人吶,就是喜歡疑神疑鬼、想的太多。阿拉三金公司的土貨,法租界有黃探長打點照應,華界又有何長官武裝押運,從貨源到運輸再到銷售,駁船、碼頭、貨棧、煙館、軍警法司,哪個不是阿拉的人?這麼多人的財路,都和三金公司綁在一起,他王老九拿什麼搶、憑什麼搶?」
「小林哥,話可不能這麼說。」杜鏞語氣嚴肅道,「你別忘了,就在兩年多以前,十里洋場做土貨生意的莊家,還是英租界的沈杏山呢!」
聞言,張小林不禁面容一怔。
沈杏山當年風頭正盛,甚至僅憑一己之力,就能跟法租界的「三大亨」掰掰手腕。
此人浪蕩江湖,混跡幫派,靠黑吃黑起家,著手創建「八股黨」,早年時常搶劫「潮州幫」土商的貨物,後來在英租界混成了華人探目,「改搶為保」,專門向各地土商收取保護費,壟斷租界內煙土的經營權。
沈杏山背靠英租界巡捕房,又夥同水警營和緝私營,監守自盜,走的是軍警聯合走私,武裝押運送貨的路線。
當時,沒人認為有誰能夠挑釁沈杏山的權威——直到杜鏞組建的「小八股黨」出現以後,人們才意識到誰才是真大亨。
杜鏞也正是因為多次搶劫「八股黨」的土貨,殺滅了沈杏山的威風,才得以揚名立萬,從而一舉奠定滬上的江湖格局。
滬上不興土匪,卻有不少水賊。
恰好黃浦江水錢,稍大些的貨輪無法直接靠岸,只能停在江心,將貨物先卸到沙船舢板上,再逐次運抵碼頭。
許多搶土貨的水賊,便趁這空檔挑翻舢板,殺人越貨。
杜鏞當年就是靠這辦法搶劫的,眼下自然不敢掉以輕心。
「小林哥,煙土和其他貨物不一樣,這東西利潤太大,只要有人敢搶,就有人敢幫忙銷贓,我們當初能打倒沈杏山,王老九光腳不怕穿鞋的,沒準真敢對我們動手。」
「那不一樣!」張小林擺了擺手,「阿拉當年至少在法租界和十六鋪還有勢力,王老九沒有根基,他拿什麼跟我們斗?」
「還是不要輕敵為好。」杜鏞低聲念叨了幾句。
「怕什麼,他敢搶,老子就能搶回來!」
「小林哥,這不是能不能搶回來的問題。」杜鏞搖頭嘆了口氣,「我們做生意要講信譽、講口碑。你想一想,各大土商為什麼都願意跟我們合作?全是因為三金公司的口碑好,如果王老九跟我們火併,就算我們沒丟貨,口碑也會受影響!」
「哎呀,患得患失,真是麻煩!」張小林有些不耐煩地問,「那儂說到底要怎麼辦嘛!」
「我們勢大根深,完全沒必要因為點風吹草動就自亂陣腳。」杜鏞說,「依我看,還是按兵不動,見招拆招為好。」
「那樓靜遠的碼頭怎麼辦?」張小林問。
「現在已經後半夜了,等明天早上再給他打個電話,讓他提防提防,我們目前還是應該以確保土貨安全為主。」
「可王老九要是打過去,阿拉的臉面往哪裡放?」
「他們就算打贏了也沒用,想靠一張合同就搶走碼頭的生意,他王老就是痴人說夢,根本不可能。」
聽見杜鏞這麼說,張小林也不再多費口舌,只顧在心裡盤算著,等到三金公司最近那批貨安全抵港以後,總該可以抽調人手去找那個所謂的斧頭幫算帳了吧?
他秉性暴虐無常,容不得別人對他有半點不敬,今晚之所以能強壓怒火,歸根結底還是出於對杜鏞的信任。
眼前這個三十出頭的結義兄弟,最近幾年接連辦了兩件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
一件是鬥敗英租界沈杏山,壟斷了滬上的煙土生意;一件是安撫盧家公子,成功把黃錦鏞從盧督軍的手裡撈了回來。
青幫「三大亨」中,數杜鏞最年輕,可他的聲勢卻有漸漸超過黃錦鏞和張小林的苗頭,儼然漸漸有了龍頭做派。
…………
於此同時,距離張、杜公館北邊不遠處的街巷裡,忽然幽幽地傳來一陣陣哈欠聲響。
十幾個斧頭幫成員聚在巷口兩側的牆根底下,或蹲或站,或倚或靠,腳邊密密麻麻,散落著無數長短不一的菸頭兒。
東方的啟明星緩緩升起,預示著破曉黎明行將到來。
李正西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到領隊的頭目身邊,朝不遠處揚了揚下巴。
「兄弟,這都幾點了,那個張小林應該不會再派人去碼頭了吧?」
他們這夥人聚在這裡,本想要上演一出「圍點打援」的戲碼,截擊張小林派出的打手,結果等了整整一夜卻撲了個空。
斧頭幫領隊的頭目名叫陳立憲,二十七八歲,招風耳、小寸頭,肩寬身厚,體格魁碩,算得上王老九的左膀右臂。
他手裡不斷掂量著板斧,將斧身拋起來,轉了個圈兒,再穩穩落在掌心。
「嘶,是啊,看這樣子,應該不會再有人出來了。」陳立憲抬頭望了望天色,喃喃自語道。
李正西皺起眉頭,頗有些不解道:「你們不是說張小林脾氣挺暴,沾火就著麼?難不成,那個徐懷民沒給報信兒?」
「應該不會,估計是那個姓杜的把張小林給攔下來了。」
「杜鏞?」
陳立憲點了點頭:「那是個人精,『三大亨』當中,就數他鬼主意最多,激張小林容易,騙杜鏞難吶!」
李正西冷冷地哼笑兩聲,卻說:「隨便他怎麼鬼道,我哥向來都是玩兒陽謀的,他不接招也得接招,沒的選!」
「那咱們今天晚上不是白等了麼?」旁邊幾個斧頭幫成員在此苦苦等了一夜,銳氣盡失,難免有些怨言。
「這怎麼能叫白等?」李正西轉過頭,語氣不善道,「等到了就是賺,等不到也正常,哪有萬事如意的說法?」
幾個斧頭幫成員撇了撇嘴:「一宿沒睡,早知道這樣的話,咱們還不如直接去搶碼頭呢!」
這一次,不等李正西說話,陳立憲便當即回身呵斥道:
「閉嘴!江老闆和九爺早就把計劃商量好了,撲空就撲空了,往後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誰要是有不滿,現在就可以退出斧頭幫!」
此話一出,眾人立刻不敢再去搭茬兒。
他們敬佩王老九,且絕無二心,但對江連橫這幾個異鄉人,卻始終抱有幾分不信任,也並不甘心聽這幾個人的差遣。
陳立憲則是連忙回過頭,略帶歉意地笑了笑。
「西風兄弟,你別介意,咱們這斧頭幫才剛起局,弟兄們大多數都是空子,沒在道上混過,不懂規矩,你可千萬別多心啊!」
「算了算了,這沒啥!」李正西本就無意去爭領導權,當下便無所謂地擺了擺手,轉而卻問:「對了,我哥讓你們去準備的松木板子,你們找沒找到?」
「嗯,全都按照要求搞到了,今天晚上剛給拉到我們會館那邊,現在應該已經開始在做了。」陳立憲邊說邊笑,「還得說江老闆的主意好,花最小的代價,辦最大的……」
話還未說完,李正西便連忙揮手打斷道:「別叨咕了,我哥和九爺不是已經說了麼,這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陳立憲點了點頭,不再多談,轉而卻說:「就是不知道,咱們這麼一通鬧騰下來,到底會不會有大老闆主動過來拉攏我們。」
「只要鬧出的動靜夠大,總會有人來的,我還就不相信了,整個十里洋場,除了咱們兩家以外,就沒有其他人看不慣『三大亨』了。」
說著,李正西不禁抬頭看向遠天。
此時的天色雖說尚未破曉,但蒼穹之上卻已經找不到弦月的蹤影,四下里正是最黑的時候。
「行了,既然張小林沒派人過來,咱們也都趕緊散了吧。」
李正西的提議很快得到眾人響應。
陳立憲等人紛紛將短柄利斧斜插腰際,彼此互相言語了幾句,便趁著天色未明時分,從街巷中四散而去。
一場期望中的伏擊火併,也因杜鏞為人的謹慎做派而未能爆發。
…………
另一邊,老城廂公寓大樓門前。
江連橫、闖虎和雅思普生剛從滬上新世界遊玩歸來。
三人酒足飯飽,又跟眾多舞女蹦躂了整整一夜,心情自然格外暢快,倒不是為了貪圖享樂,而是德國佬在最近這段時間內,已經幫奉天軍械廠招募了不少西洋工程師,足夠帶回去給張大帥交差了。
招工事宜之所以能如此順利完成,全賴於雅思普生披星戴月、四處奔走,幾天以來,光顧著幫江家辦差事,也沒在滬上好好遊戲玩耍,臨別之際,江連橫自然要好好款待一番。
「老雅,這趟多虧有你幫忙!」江連橫邊上樓梯邊說,「這次算我欠伱個人情,等回奉天的,我高低給你整倆白俄情人,你看咋樣?」
雅思普生連忙擺了擺手:「江先生別這麼說,我們洋人也是懂人情世故的,前兩年多虧有你幫忙照應,我才沒被遣送回國,一點小事,你不用客氣,我們以前還是生意夥伴嘛!」
「對了,說到生意夥伴,我剛才就想問你,現在咱們兩國已經重新建交了吧?我看滬上已經有德國洋行重新開張了,你以後有啥打算?」
「我準備回營口把德茂洋行再做起來。」雅思普生笑道,「我在遠東二十幾年了,那是我的事業;而且北洋官方在斷交的時候,把我們德國人的資產保護得很好,我估計以後會有更多德國人來這裡,我要搶占先……哦,對對對,搶占先機。」
聽了這話,江連橫頓時眼前一亮。
「老雅,那咱們前幾年的豬鬃、軍火生意……還有機會繼續不?」
「哈哈哈,當然好了!江先生,以你現在在奉天的實力,任何一家歐洲洋行,都會希望請你來當買辦的,希望我們還能繼續合作!」
「痛快!」江連橫求之不得,「等你去了營口,要是碰見什麼麻煩,可以先去找佟三兒去辦。」
「好好好,江先生,那我們什麼時候回奉天?」雅思普生問。
江連橫搖了搖頭:「老雅,不好意思,你可能得自己先回去了。」
「你不走麼?」雅思普生有點詫異,「我還以為,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算是完成了一半吧,但我還有點私事,得辦完了才能回去。」
江連橫執意留在滬上,絕不僅僅是為了跟「三大亨」置氣。
他已經有了義烈團的眼線,李在淳的斷指盟誓也得到了他的信任,但皖省同鄉會的眼線更為廣布,值得倚仗。
問題在於,江連橫和王老九隻見過寥寥數面。
儘管江家出錢資助了斧頭幫,但雙方之間沒有長線的利益往來,至少目前還不能盡信。
最好的辦法就是留下來,幫王老九搶下一座碼頭,彼此有過這種經歷,才能談得上是交情,沒經過事兒,只能算是泛泛之交。
雅思普生聽了這話,也沒有再勸,只是問:「江先生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留下來陪你,反正德茂洋行復業還需要點時間。」
江連橫猶豫片刻,卻道:「心意我領了,但你還得把那幫工程師帶回奉天,老張的差事不能耽誤,還是越快越好。」
「那我送雅思普生回去吧!」闖虎連忙接過話茬兒。
江連橫瞪眼罵道:「你小子,吃喝玩樂蹦高來,看我要碰『三大亨』,你倒想起來跑了,門兒也沒有啊!」
闖虎無奈地垂下腦袋。
雅思普生雖說是個洋人,但在遠東待久了,自然也對所謂的「江湖」有幾分了解,知道滬上五方雜處,暗潮洶湧,於是便說:
「那樣也好,我這幾天就回奉天,江先生如果在滬上遇到麻煩的話,可以去美租界的德茂洋行問問,那的經理是我朋友,闖見過,他可以帶你過去。」
「是麼?」
江連橫轉頭看向闖虎,在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方才沖雅思普生笑了笑:「好,有洋人朋友好辦事兒,那就先多謝了。」
說話間,三人來到公寓頂層。
正要各自回屋的時候,樓道里突然傳來一陣異常沉重、緩慢的腳步聲。
江連橫眉頭一皺,不禁好奇地順著扶手向下張望,卻見一個身穿白色西裝的男子正踉踉蹌蹌地爬上來。
梅先生?
江連橫有點困惑。
他發現梅先生的衣服很邋遢、髒兮兮的,好像是剛從水坑裡爬出來,或是才跟人打架鬥毆似的,全沒有前幾次見面時那麼風光,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