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兩界三管,五方雜處

  第493章 兩界三管,五方雜處

  酒綠燈紅映彩雲,灘頭百舸競浮沉。

  試問群梟應有悔,輕薄滬上異鄉人。

  …………

  黃浦江畔,十里洋場。

  一處繁華的市區,將滬上分割成了華洋兩界。

  這兩處地界兒,又分別歸屬於老城廂的縣衙、法租界的公董局、以及英美公共租界的工部局統轄管理。

  彼此之間,無權越界執法,實屬「國中之國」。

  繁華之下,是南北勢力、直皖兩家、華洋雙方、幫派會黨在明爭暗鬥,互相角逐,紛紛擾擾,怎一個亂字了得?

  軍閥、政客、富商、幫會、密探、保守派、激進派,各路人馬相繼登場,全都齊聚在這灘頭之上,風雲際會,成敗沉浮。

  大街上的每個人,似乎都兼有多重身份、都在包藏禍心、都在暗中密謀,當真是一處魚龍混雜、黑白難分的是非之地。

  滬上城建往往有個大致的通例:凡縱貫南北的街道,皆以省命名;凡橫亘東西的路面,皆以市命名。

  人在其中,晃蕩得久了,甚或容易在恍惚間有種錯覺——滬上即是華夏,華夏即是滬上。

  …………

  江連橫一行六人,抵達閘北火車站時,已經將近夜半時分。

  剛下火車,提著行李走出月台,離得老遠便能看見法租界華燈璀璨,恰如繁星密布,好一座不夜之城!

  「哎呀,你們瞅瞅,還得是滬上,這才叫大城市吶!」闖虎跟在眾人後頭,抻著脖子連聲讚嘆,「都幾點了,還這麼熱鬧!」

  江連橫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當即提議道:「你要是真這麼稀罕滬上,那你乾脆留下來當『線頭子』吧?」

  闖虎一愕,連忙搖頭改口:「不不不,滬上繁華,但也兇險,我這兩下子,哪能當『線頭子』啊,指不定哪天就讓人扔黃浦江里餵魚了。再者說,『寧戀本鄉一捧土,莫愛他鄉萬兩金』,還得是咱奉天好,東家你可千萬別開玩笑啊!」

  眾人聞言,不禁撇了撇嘴:「說得好像你是奉天人似的。」

  「嗐,咱關東三省不分家麼!」闖虎笑嘻嘻地說。

  江連橫不搭腔,又打了個哈欠,轉過頭來,看向劉雁聲,問:「接站的人呢?」

  劉雁聲原地駐足,四下里張望了片刻,忽地眼前一亮,急忙朝遠處招了招手:「這邊,這邊!」

  幾聲呼喚過後,卻見兩個人影顛顛地小跑過來。

  一個四十出頭,闊腮大耳;一個三十多歲,身形瘦長。

  兩人快步走到近前,沖江連橫抱拳作揖,笑呵呵地說:「江老闆舟車勞頓,有失遠迎,見諒見諒。」

  「哦,幸會幸會。」江連橫轉而卻問,「雁聲,這兩位是?」

  劉雁聲連忙湊到三人中間,笑著介紹道:「東家,這位是四平大街『長順絲房』翁掌柜的老夥計,石連城。」

  闊腮大耳應聲點了點頭:「江老闆好啊,我在這邊幫老掌柜進貨,前幾年,我還喝過令千金的滿月酒呢,您有印象沒?」

  「你這麼一說,我就有印象了。」江連橫跟來人握了握手。

  劉雁聲接著說:「這位是奉天城東『天合堂』席掌柜的二少爺,席文釗,這幾年在滬上這邊,幫家裡打點打點參茸的生意。」

  瘦高個兒點頭哈腰,旋即看了一眼西風,忙說:「哎,三爺,您也跟著過來了?」

  「啊,跟我哥過來見見世面。」李正西笑了笑。

  「那正好啊!」席文釗躍躍欲試道,「江老闆,您幾位這趟來滬上,我爹特意發了電報囑咐過,讓我務必好好招待你們吶!」

  石連城也跟著說:「對對對,人在外地,碰見老鄉不容易,我家掌柜的也是這麼吩咐的,現在這時候還不算晚,咱們直奔法租界樂呵樂呵,正好給江老闆接風洗塵了!」

  兩人言辭懇切,拽著眾人的胳膊就要走。

  可江連橫卻擺了擺手,說:「兩位,今晚就算了,哥幾個這一路沒少折騰,吃頓便飯就拉倒了,有啥安排,明天再說吧!」

  這話不是假客氣。

  眾人從奉天出發,先到京城,接著轉至天津,隨後才一路南下,抵達閘北火車站。

  路途遙遠,光是在車上的時間,就足有兩天一宿,再加上換乘倒車,種種麻煩,及至此時此刻,江連橫等人早已累得人困馬乏,只想儘快吃頓飽飯,睡個好覺,好好休整一番,再做其他打算。

  石連城和席文釗又勸了幾句,見眾人真是累了,這才領著大伙兒離開站前廣場,搭乘電車,朝著江邊而去。

  劉雁聲之所以托他們倆過來接站,是因為這兩家掌柜都曾受過江家的照應,而且也深知江家在奉天的勢力和根基。

  石連城本就是線上的合字,早年間挑擔賣貨,後來在「長順絲房」當了學徒,深受掌柜的重用,這才漸漸走上了正軌。

  席文釗雖然沒在線上混過,但他爹以前就是個賣野藥的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又常年在外跑生意,自然略懂些江湖規矩。

  幾人上了電車,先是橫穿過英美公共租界,目之所及,已然是遍地繁華。

  石連城和席文釗順著車窗,隔著一棟棟高樓,指著大致的方向,介紹起外灘江面上的各處碼頭。

  「江老闆,順著這條路一直往江邊走,就是英國佬的怡和碼頭了,除了洋貨,就是土貨,這幾年不像以前那麼張狂了。」

  「那邊,往那邊走就是美國的老旗昌碼頭,聽本地人說,以前洋鬼子賣豬仔兒,就是在那個碼頭上船。」

  江連橫雖然有興趣了解,無奈深更半夜,碼頭早已沉寂下來,而且相隔太遠,視線受阻,因此聽得五迷三道,全圖熱鬧。

  等到了洋涇浜附近,電車緩緩停下來,乘客還需下車換乘,才能順利駛入法國租界。

  臨要下車時,石連城和席文釗的神情突然嚴肅起來,轉頭提醒道:

  「江老闆,您幾位下車的時候,務必看好行李和錢包,洋涇浜是界河,這地方的小癟三最多,偷都算客氣,全是明搶!」

  「什麼叫小癟三?」李正西有些困惑。

  「呃……」席文釗沉吟片刻,卻說,「大概就是咱們說的『街溜子』,差不太多。」

  「那為啥叫小癟三吶?」江連橫和溫廷閣也有些好奇。

  石連城在滬上混得年頭長,半信半疑地解釋道:「我聽本地人說,這叫『洋涇浜話』,不中不洋的,說是應該叫什麼……俺撇剃散特(Empty Cent),分逼沒有,叫吐露嘴了,就成『癟三』了。」

  「小癟三……小癟三……」

  闖虎念叨了幾句,學了個新詞兒,挺高興,拿個本子,記下來了。

  緊接著,江連橫等人紛紛走下電車。

  在石連城和席文釗的介紹下,眾人方才漸漸明白:

  原來,洋涇浜,尤其是鄭家木橋一帶,即是十里洋場中所謂的「三不管」地帶。

  窄窄一條河,穿過橋頭兩側,便歸不同管轄。

  英美和法國雙方懶得管,老城廂的縣衙管不著,於是盜賊橫生,治安混亂,兩側商鋪不是線上的產業,便歸線上的管理。

  因此,就連本地人也常說:「大英法蘭西,大家勿來去。」

  江連橫走到這裡,方才真切地體會到,南鐵附屬地和各國租借地,到底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兒。

  南鐵附屬地雖說也是小東洋的地盤兒,但遇到華人作案,原則上仍需由華洋雙方共同審理。

  原則上如此,就有周旋的餘地,起碼不至於連爭執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大約是江連橫一行八個,人多勢眾,因此並沒有遇到小癟三來「拋頂宮」(搶帽子)、「剝豬玀」(搶劫行人衣物)——南春北典,至此便開始顯現出其中的差異。

  幾人順利進入法租界,旋即又乘上了電車,朝著老城廂附近駛去。

  「住的地方還挺遠?」江連橫忍不住問。

  「快了,快了。」席文釗說,「江老闆,這段法租界窄,馬上就能到老城廂那邊了。」

  「咱不在法租界住啊?」闖虎急忙問道。

  石連城笑了笑,解釋道:「我和席少爺聽說,江老闆這趟過來,不一定要在這待多久,總在旅館裡住著又貴又亂,咱倆給您幾位在老城廂邊上,靠近法租界那邊臨時租了個公寓,那多舒服啊!」

  「對對對!」席文釗忙說,「那地方,走兩步道就進法租界了,可就這兩步道,房租差了將近一倍,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關鍵是沒那個必要,江老闆,您說對不對?」

  看樣子,兩人早已把住宿的地方安排妥當了。

  江連橫會心一笑,忙說:「對,怎麼舒服怎麼來,旅館太吵了,哥兩位還挺有心,辛苦了。」

  話音剛落,闖虎突然驚叫一聲,指著車窗外,興奮地大喊:「哎,哎,席少爺,石大哥,那邊那樓就是大世界吧?」

  「不不不,那是新世界。」

  兩人呵呵一笑,旋即伸手指向夜幕下一座熒熒發光的高塔,說:「那個,那個才是大世界吶!咱明兒晚上去那玩玩兒!」

  「好!好好好!」

  闖虎嘴上說著滬上兇險,眼睛裡卻滿是嚮往,看著車窗外霓虹閃爍,一座座酒樓舞廳,一家家影戲院,目不暇接。

  忽然瞥見影戲院的櫥窗上,貼著三張偌大的海報——正在熱映:《閆瑞生》、《海誓》;即將上映:《紅粉骷髏》——他便又推了推江連橫,大聲嚷嚷道:

  「東家,你瞅瞅,人家滬上都開拍國產電影了,這個《紅粉骷髏》,聽起來……」

  闖虎說得忘我,猛然間發現江連橫正冷冷地盯著他看,於是立馬變臉,嘴一撇,連聲嘟囔:「真不如奉天,我愛奉天!」

  未曾想,他方才太過興奮,忍不住叫嚷了幾聲,竟引來電車上幾個身穿旗袍的婦人扭過頭來,白了他幾眼,碎碎念叨著什麼,雖然聽不懂,但肯定不是在誇他。

  闖虎眨了眨眼睛,扭過頭,小聲問道:「席少爺,她們在那說啥呢?」

  席文釗在滬上時間不長,搖了搖頭,無奈道:「不知道,說得太快,要是慢點我還能聽明白。」

  「說伱是鄉下人。」石連城呵呵笑道,「嫌你太吵了。」

  「我吵麼?」闖虎自言自語。

  眾人齊聲回道:「很他媽的吵!」

  聞聽此言,闖虎立馬陷進座椅里,再看窗外的燈紅酒綠,方才對滬上的憧憬讚嘆,頓時變得有些疙疙瘩瘩。

  江連橫一把將闖虎摟過來,笑道:「虎啊,別跟那個大老趕進城似的,給你哥我長長臉,咱好歹也是個體面人呢!」

  沒想到,他這邊剛說完話,那幾個旗袍婦人便又轉過來白了幾眼,嘰里呱啦地指指點點。

  江連橫眉頭一緊,心說壞了,完全聽不懂啊!

  常言道,行走江湖,先開春點;春點不通,寸步難行!

  可隨著火車一路南下,江連橫越來越發覺,方言不通,同樣是寸步難行!

  吳儂軟語,自帶一股子戲腔,說起話來,稍微慢些,悠揚婉轉,音韻悅耳,仿佛是在唱念崑曲。

  壞就壞在江連橫完全聽不懂,不只是腔調的問題,最主要的是許多擇詞與北方不同,說得再慢,也是不明所以。

  最糟心的是,他聽不懂她們說話,她們卻能聽懂他在說什麼。

  本地人就算站在他旁邊罵娘,他都未必聽得明白——如此,還怎麼開展密探工作?

  江連橫越聽越不對勁,不禁轉頭問道:「她們說我啥呢?」

  石連城尷尬地笑了笑:「沒、沒啥,江老闆,咱快到了,馬上就要下車了。」

  江連橫不甘心,轉頭又問:「雁聲,你能不能聽懂?」

  「啊?」劉雁聲抿了抿嘴,「這個……就說你是鄉巴佬之類的,嫌你吵,沒多說什麼。」

  「你還能聽懂滬語?」

  「一點點,她們說話跟我家鄉那邊有點像。」劉雁聲寬慰道,「東家,幾個女人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江連橫當然不會因為幾個娘們兒而動怒,但總免不了心裡窩火。

  思來想去,正當電車到站時,他才忽然站起身來,朗聲道:「雅思普生,過來幫我拎下包!」

  德國佬跟在眾人身邊,起初一直默不作聲,冷不防被喊了一句,覺得有些奇怪,可江連橫對他向來不薄,這趟差事,江家也給他出了不少錢,拎個包,舉手之勞而已,心下便沒有多想,隨手便提起行李,跟著眾人走出電車。

  事實證明,此舉果然奏效。

  江連橫走出車廂,正聽憑石連城和席文釗安排飯莊的時候,身後忽然間接連傳來幾聲讚嘆:

  「哦喲,真是不得了哦,伊還是個大老闆的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