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閻王點卯

  第414章 閻王點卯

  奉天西北,沿著小西關大街出發,途徑英美菸草公司,一路轉北直行,便是省府的貨運總站。

  車站斜對面的奉山路倉庫,是省城最大的倉儲基地,南來北往的諸多貨物,十之八九都要在此停留、轉運。

  撫順的煤礦,本溪的鐵礦,還有發於白山黑水間的木材、糧食,正在源源不斷地餵養那頭隔海相望的東洋野獸。

  王正南帶人趕著幾輛馬車,來到倉儲中心,百十來口張貼「農具用品」的貨箱近在咫尺,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論如何也運不走。

  南鐵調查部早已提前得到消息,宮田龍二親自告知運輸部,將這批「農具用品」扣押下來。

  「憑什麼?」王正南和東洋管理員爭執起來,「這批貨明明就是運給縱橫保險公司的,咱們各項手續齊全,憑啥不讓提貨?」

  南鐵的翻譯人員將這話轉述給管理員。

  小東洋撣了撣肩膀上的灰塵,撇嘴搖頭道:「沒有為什麼,你們就是不能提貨。」

  「什麼意思?」王正南十分不滿,「還有王法麼?還有法律麼?你們就直接耍流氓了是不是?」

  小東洋訕笑兩聲:「隨便你們怎麼說,這批貨就是不能提走。現在請你馬上離開。」

  「嘿!改明搶了是吧?你們不讓提貨,咱還就不走了!」

  王正南深知,這時候必須耍賴,否則只要一回身的功夫,這批軍火便會立刻運回達里尼。

  他並不擔心把事情鬧大,自己手續齊全,而這又是一批秘密軍火,如果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雙方衙署出面,軍火只會便宜給老張。

  這是一場博弈,雙方都想瞞天過海,一時間便僵持了下來。

  王正南派人回去通知大嫂,管理員也只好回去請示運輸部,將情況告知宮田龍二。

  …………

  此時的宮田龍二,正在辦公室內大為光火。

  「滿蒙決死團」行動失敗,意味著黑龍會和宗社黨「裡應外合,顛覆奉天」的計劃徹底失敗,眼下只能靠北邊的蒙匪強攻省府。

  非但如此,奉天的東洋文官集團,也在對黑龍會「擅自策劃刺殺張雨亭」一案頻頻問責。

  辦公室內的電話鈴聲幾乎從未停歇。

  「宮田龍二,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矢田總領事在電話里咆哮,「你們的行動沒有經過內閣批准,如果挑起戰爭,你們負得起責任麼!混蛋!等著被罷免吧!」

  「我已經無數次強調過了!」田中次長的聲音顯得格外低沉,「宗社黨根本就是一幫烏合之眾,伱們的方案只是在帝國的軍威下的暴亂,根本無法顛覆滿洲政局!張雨亭是親日派,是可以利用的人,你們怎麼敢在這時候攪局,這是破壞帝國的原定計劃!」

  「蠢貨!」老山人的情緒格外激動,「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這種事都做不成,你竟然還有臉活著?你應該剖腹自盡,以死謝罪!」

  各方指責一齊落在宮田龍二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可以預見,隨著此次行動的失敗,他的官途也算走到了盡頭。

  這時候,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顆銅頭子彈,渾身上下不由得陣陣發冷。

  …………

  南鐵附屬地,浪速通,紅樓公館。

  屋子裡窗簾緊閉,那珉等人剛剛接到消息:斬首行動失敗,儘快將貝勒爺這幫遺老遺少安全護送回關東州!

  畢竟,早在四年前,張老疙瘩就在奉省搗毀了不少宗社黨的機關和秘密據點,如今遭遇暗殺,肯定要在省城裡再清掃一遍。

  幾個老辮子不由得絮絮叨叨地埋怨起來。

  「你看看,我就說麼,早就應該先讓咱們回去了,白在這耽誤這麼長時間!」

  「說到底還是讓利太少,實在不行,把整個遼南都給他們,東洋是友邦,既然要合作,就要有足夠的誠意!」

  老傢伙在客廳里嘮叨,眾打手則在旁邊幫他們打點行李。

  「哎!輕點兒,輕點兒!」貝勒爺時刻叮囑眾人,「這可是宮裡的東西,老佛爺當年賞的,別給磕壞了!」

  那珉和索鍥對此充耳不聞。

  兩人站在窗台邊上,撩開帷幔,神經兮兮地看向街對面的窄小胡同。

  「確定沒看見那幫小叫花子?」那珉疑神疑鬼地問。

  「沒有,剛才我讓人出去看過。」索鍥搖了搖頭,「李正西關在監獄裡,江家自顧不暇,那幫小屁孩兒怕了,這幾天一直沒影兒。」

  「那就好!」那珉轉過身子,沖一個身形魁梧的壯漢招了招手,「老黑,過來,你馬上去火車站,買最近一趟去旅大的車票,咱們馬上就走!」

  幾個老辮子聽見動靜,立馬轉過頭來,問:「這就走了?咱們這一晌午都沒吃飯呢,吃完飯再走吧!」

  老傢伙好了傷疤忘了疼,剛過上幾天安生日子,便又擺出當爺的架勢,只顧貪圖享受,忘了外面的危險。

  這也難怪,當了大半輩子的八旗貴胄,走哪都是爺,到了這把歲數,身份一時間總是轉不過來。

  那珉耐著性子走過來,勸道:「貝勒爺,咱在火車上吃吧!」

  「火車上吃?」貝勒爺連忙搖頭,「那可不行!火車上那是人吃的東西麼!那個……老黑子,你過來,回來的路上,找個上檔次的館子,要幾隻燒雞,再打壺好酒,再……嗐!算了,路上也不得吃,就先將就將就吧!」

  老黑看向那珉。

  貝勒爺接著又說:「哦,對了,必須得買那頭等車廂的票!我可不能跟那些大老趕一節車,寒磣,跌份兒,不光是丟我的臉,更是丟咱大清國的臉!記住嘍,要不是頭等車廂,我可不走!」

  老黑又一次看向那珉。

  那珉沖他使了個眼色,旋即連忙擺手道:「走走走,快走吧!」

  「誒!我還沒說完吶!那燒雞必須得是剛滿月,少一天、多一天,那肉質可就不對勁兒了,別看我牙口不好,爺能吃出來!」

  「哎呀!貝勒爺,您快收了神通吧!」那珉忙說,「快坐快坐,您喝點水,來喝水,千萬別嗆著啊!」

  另一邊,老黑推開房門,走出紅樓公館,站在門口的街道上,朝著斜對面空空如也的小胡同里望了一眼,嘴角忽地顯出一抹戲謔。

  隨後,他便叫了一輛洋車,朝奉天火車站的方向趕了過去。

  等到了收票窗口才發現,最近一趟開往旅大的火車要在十五分鐘以後發車。

  時間來不及,老黑只好買了十來張下午四點的車票,三張頭等車廂,餘下的都是二等車廂。

  緊接著,他又在附屬地找了一家熟食鋪,幫貝勒爺那伙兒老辮子買了四隻燒雞,壓根兒沒提滿不滿月的事兒,因為他原本就沒想買,可眼下還有三個多鐘頭才發車,時間綽綽有餘,便低頭走進店內。

  熟食鋪的名字很怪,叫胖丫。

  店小樣全,是一家五口人的生計,公婆夫妻,還有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被當媽的綁在後背上,不知什麼原因哇哇直哭。

  「來四隻燒雞!」

  「幾隻?」老掌柜雙眼放光。

  「四隻!」

  「哎!好好好!」老掌柜連忙請老黑店裡去坐,「這有兩隻你先拿著,你稍等一會兒,後屋正烤著呢!十分八分的,馬上就好!」

  熟食鋪里支了三張桌子,大菜做不了,但要說來二斤醬牛肉、拍個黃瓜、炸盤花生米、擺兩樣蘸醬菜,仨倆哥們兒在這整一口,倒也能喝得挺美!

  老黑走進店內,尋了個空桌,剛一坐下,熟食鋪便又來了一個客人走到櫃前,要了點肉,要在這小酌一杯。

  「喲!」老掌柜回頭看了一眼,有些為難地說,「客官,要不你倆先拼個桌,這位一會兒就走了。」

  客人倒不介意,笑呵呵地走了過去,在老黑面前抱了抱拳:「不好意思,打擾了。」

  老黑乜斜著眼睛,瞟了一眼來人,見對方長得白白淨淨,活像是個唱旦角兒的戲子,於是便冷哼一聲,別過臉去,嘴裡不乾不淨地嘟囔道:「二椅子的玩意兒!」

  十分鐘後,燒雞不出所料地沒有做好。

  哪有那麼快!老掌柜只顧著先把生意攬下來,錢到手才是真格的,燒雞什麼時候好,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別問,問就是「十分八分的,馬上就好」;可左等右等,卻始終不見燒雞端上來。

  好在,發車時間尚早,老黑也懶得提前回去聽那幫老辮子嘮叨,於是便心安理得地坐等下去。

  只不過,店裡那孩子的哭聲實在惹人心煩,只見老掌柜的兒媳悠著、哄著,使盡了渾身解數,才將將安撫住孩子的哭聲。

  老黑不由得低聲咒罵:「好歹也是個開店的,多雇一個人能死咋地?媽了個逼的,小兔崽子照死里打兩下就老實了!」

  這時,同桌的客人忽然問:「兄弟不稀罕小孩兒?」

  老黑歪頭瞪了他一眼,沒愛搭理,轉頭卻喊:「掌柜的,你家燒雞是他媽現孵的雞崽兒啊?還能不能上了?」

  「客官稍等,馬上就好!」老掌柜連忙沖後屋喊了一嗓子,「順子,快點兒的,客人著急!」

  老黑罵罵咧咧地問:「你家有茅房沒,借我用用!」

  老掌柜點點頭,抬手指道:「擱後屋穿過去,後院西北角就是。」

  老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將手中的兩隻燒雞放在櫃檯上,隨即便甩開膀子,貓著腰穿過門框,走進後院兒。

  推開西北角茅房大門的一瞬間,好傢夥,沖天的惡臭直撞天靈蓋,面目的蚊蠅如同餓虎撲食,棲息在房檐兒上的麻雀立刻群起而飛!

  「哎呀我操!有殺氣!」

  老黑連忙捂住口鼻,身形接連向後趔趄了兩步,心中暗嘆:這他媽不愧是賣肉的人家,肥力果然強大!

  踮腳往裡一瞅,茅坑刨得夠深的,老黑咬牙跺腳,把心一橫,正準備回頭深吸一口救命氣,勇闖「龍潭」,速戰速決的時候,猛然發現茅房的門板竟被另一隻手牢牢握住!

  「誰!」

  老黑轉過身,先覺得喉頭一涼,隨後才發現,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後那人,正是剛剛同桌那位面如戲子的客人。

  「你!」

  老黑剛一張嘴,喉頭的鮮血便立時迸濺了出來,偶有幾滴,崩到了那客人的臉上。

  只見那人沖他眯眼一笑,卻道:「不冤!」

  原來真的有殺氣!

  「哐當!」

  門板突然被撞了一下,纏鬥聲、掙扎聲、沉默聲……

  前院的柜上傳來老掌柜的叫喊:「客官!客官,你要的燒雞好了!客官!客官?」

  …………

  「咚咚咚!」

  紅樓公館內,清廷的遺老遺少和那珉、索鍥等人早已打點好了行李,大家聚在客廳里,正在埋怨著老黑遲遲沒有回來。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讓幾個老辮子頓時振奮了起來。

  「可算回來了,這是要活活餓死咱老哥幾個呀!」

  「等下!」索鍥突然上前攔住要去開門的灰辮子,神情緊張地叫來兩個弟兄,掏出手槍朝玄關走去,「我去開門!」

  不料,門板剛推開一半,便似乎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再一用力,門外邊傳來一陣細微的「隆隆」聲,好像是一塊石頭。

  索鍥側身探出房門,並未發現任何人的身影,低頭看去,卻見一塊紅磚擋在門板後面,下面似乎還壓著什麼東西。

  他俯下身子,掀開紅磚,幾張被鮮血浸透的火車票頓時映入眼帘!

  索鍥立刻「砰」的一聲關上房門,帶著火車票走回客廳,來到那珉面前,急道:「十二張火車票,老黑死了!」

  「什麼?」

  客廳里一聲驚呼,幾個老辮子頓時亂做一團。

  那珉連聲喝止了幾句,旋即連忙衝到窗邊,朝外面張望了幾眼,回頭朝索鍥質問道:「你不是說那幫小叫花子都走了麼!」

  「江家還有人!」索鍥堅定地說,「除了那幫小叫花子,江家肯定還有人!」

  「不可能啊!」那珉猶疑著自言自語道,「宮田龍二和巡警局那個趙隊長,還有那個譚翻譯,他們早就已經把江家的底子都摸清了!不可能有錯,江連橫和趙國硯不在奉天,李正西在監獄,韓心遠和鍾遇山的手下大部分都被巡警扣下了,而且他倆眼看著就要反水了。」

  他一邊說,一邊來回踱步。

  「剩下那幾個,一個當兵的,一個悶葫蘆,一個死胖子,一個酸瘸子,還得留在江家保著大宅,根本沒工夫當招子啊!」

  「暗堂口!」

  索鍥朝街面上環視一圈,神情有些凝重地說:「外頭有黑槍,咱們——被困在這了!」

  「啊?」貝勒爺等人霎時間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也不想著吃燒雞了,「那趕緊去請東洋友邦的人過來護送咱們呀!」

  「護送有什麼用!」索鍥吼了一聲,「還能把你們護送到旅大麼?就算真把你們護送到旅大,能保護你們一輩子麼?上次那些洋記者在附近拍照片,江家人已經記住了你們的臉,就算你們到了關東州,只要稍有疏忽,照樣還是要被清算!」

  貝勒爺面色蒼白,失聲罵道:「那江連橫是屬王八的,咬住就不鬆口了?」

  別說,老貝勒總算說對了一句話,江連橫的的確確就是這個操行。

  「索爺,照你這麼說,給江家當招子的人,不在宮田龍二的資料里?」那珉連忙走上前詢問道,「那還能是誰?在咱們這周圍盯了這麼長時間,你們咋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這人肯定是個門兒里的行家!」

  索鍥忽然想起,當初在遼陽借「雙龍會」之手試探江連橫的情形。

  那一次,他借用了一宗線上的傳聞——「燈下黑」,溫廷閣!

  不過,他其實根本就沒見過此人,畢竟只是個外哈的傳聞,借力打力而已。

  「難不成……溫廷閣當時真在遼陽?」索鍥喃喃自語,「還正好跟了江連橫,這也太巧了吧?」

  他寧願相信江家是另有能人,因為「燈下黑」雖說是個外來的大盜,但怎麼說也是個有蔓兒的人物,不應該跟江家在奉天這麼長時間都沒動靜。

  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榮五爺和江連橫之間,此消彼長,形勢已經發生了逆轉。

  這座「固若金湯」的紅樓公館,也已經在悄然間變成了江家的畜欄,即便逃得了一時,也難以逃得了一世。

  茶几上,裝滿銅頭彈殼兒的米黃色信奉咧開一個角,仿佛成了一抹獰笑。

  想到此處,索鍥的心裡愈發忐忑。

  在回過頭時,屋子裡已經看不見八旗貴胄的身影,而是一根根張牙舞爪的藤蔓,一個個敗事有餘的累贅!

  …………

  入夜,天河當空,晚風若水。

  奉天內城西南角,省府第一監獄的旁門突然「嗡隆」一聲開啟,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從幽深的走廊里傳出。

  「三哥,三哥!這幾天,弟兄們也都是奉命行事,要是有啥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可得多多包涵,別挑理成不成?有空咱一塊喝點!」

  「等忙完這一陣的吧!」

  「那是那是!有什麼需要哥幾個幫忙的,你儘管開口!哎,瞅著點台階!對了,別的不多說,就一點,千萬幫我給江老闆帶個好!」

  「行,話我帶到,你放心吧!」

  俄頃,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人從奉天監獄的旁門裡走了出來,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旋即朝著城北方向快步而去。

  西風,出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