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離間計

  第342章 離間計

  五月九日,大總統接受了東洋的最後通牒。

  英美列強口惠而不實,廿一條刪刪改改,幾經談判,反覆拖延,終歸還是要簽。

  大總統親定「國恥日」,並密令各省文武大員,日以「亡國滅種」四字懸諸心目,忍辱負重,以期埋頭十年,與東洋抬頭相見。

  民眾對此卻並不買帳。

  君子報仇,十年太晚,血債血償,只爭朝夕。

  然而,任憑抗議活動的浪潮如何激烈,仍然無法阻止《民四條約》的簽訂。

  民意遭到違背,群眾的怒火迅速轉向京師當局。

  廿一條談判,似乎成了一場雙輸的「鬧劇」。

  大總統簽訂了條約,但因駁回第五號條款,並未獲得東洋的支持。相反,諜報顯示,各地的「倒方」浪潮中,背後處處都有東洋勢力在暗中支持。

  東洋儘管如願延長南鐵和旅大租期,進駐膠州灣,卻也因此而蒙受了慘重的外交危機。

  不過,這並未影響民間的狂歡……

  ……

  奉天南鐵附屬地界內,日僑張燈結彩,接二連三地舉行熱烈的慶祝活動。

  從甲午之戰,到日俄戰爭,再到如今南鐵附屬地租期延長,他們似乎總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並最終以勝利者的姿態示人。

  慶祝的人群中,除了狂熱的好戰分子以外,也不乏中村一郎之流的共榮派。

  接連的勝利,不僅讓他們感到自豪,甚至還油然而生出一種使命感——古老的大陸已經衰朽不堪,只有帝國帶領下的亞洲,才能讓黃種人打破白人的強權。

  野蠻的侵略,在他們眼中,竟成了拯救的手段,如同去除頑疾時的陣痛,在所難免。

  然而,與附屬地僑民的熱鬧相比,南鐵奉天事務所會議室內的氣氛,卻顯得異常凝重。

  ……

  會議桌上,坐著十來個形形色色的東洋鬼子。

  有穿和服的,有穿軍裝的,有西裝革履的,他們當中,有下野的元老重臣在南鐵擔任顧問,有身為股東的財閥代表,有極具權勢的大陸浪人,也有鐵路守備隊的軍人。

  身份不同,期望和利益也有所不同。

  但在一點上,所有人都達成了共識——倒方!

  「現狀已經很明確了,方大頭戲耍了我們。」一個鬚髮花白的老顧問道,「顯然,大隈君並不清楚,他在跟什麼人打交道。方大頭是要當皇帝,而不是傀儡。」

  青年軍官冷哼道:「支那的談判就是個圈套,我們應該直接動用武力征服!」

  桌對面,身穿和服的中年浪人反駁道:「直接動用武力只會讓形勢更複雜、更加不可控,還會讓他們團結一致。方大頭可不好對付,我們應該製造混亂,循序漸進。」

  青年軍官面露不屑,輕蔑道:「懦夫!」

  「混蛋!你說什麼?」

  「你們這些浪人,只會延誤帝國的事業,搞再多的陰謀詭計,最後還是得我們出手!」

  聞言,中年浪人陰沉著臉,將身子前傾,語氣中顯出威脅的意味。

  「廣田君,請你注意,我現在是代表『黑龍會』在跟你說話。」

  青年軍官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儘管有些鬱悶,但到底還是別過了眼神。

  老顧問開口打圓場:「好了好了,大家都是為了帝國的利益,沒有必要懷疑彼此的意志和決心。」

  出於對前輩的尊重,參會眾人默默點頭,無論願不願意。

  老顧問接著說:「目前重中之重,在於想盡一切辦法製造混亂,將方總統趕下台。此人陰險詭詐,難以駕馭。三十年前,他就延誤過帝國吞併高麗的計劃。因此,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當上皇帝。」

  如今,東洋那邊已經傳來風聲,內閣即將默許「民間人士」支持倒方鬥爭。

  他們對所謂的制度毫無興趣,一門心思只想讓大陸陷於混亂。

  這時,一個身穿西裝的股東站出來道:「這幾個月以來,一直在排日抗議,我們在奉省的工廠動不動就被迫停工,一直在遭受損失。我不反對製造混亂,但不能損害工廠利益!」

  會眾紛紛向其投來鄙夷的目光。

  宮田龍二開口道:「矢倉君,難道你們工廠的利益,比帝國的事業還重要嗎?」

  「少來這套!」西裝男怒斥道,「要論對帝國的貢獻,我們各大財團遠比你們重要。沒有我們的經營、資助,你們這些人就只能坐在這裡空談!」

  眾人啞口無言。

  財團的勢力過於龐大,他們才是帝國的隱形黑手,只要他們想,甚至可以隨時罷免宮田龍二的職位。

  西裝男接著說:「前些天,抗議活動結束後,大多數工人都沒有復工,連招工都變困難了。宮田君,我聽到風聲說,這都是因為你得罪了奉天最大的把頭兒。」

  宮田龍二沉聲道:「江連橫不願配合調查部的行動——」

  他的話還沒說完,西裝男便強硬打斷道:「我不管他有沒有配合伱調查部的行動,我現在只要復工!尤其是奉天發電所,那裡提供的是工業用電,必須馬上復工!」

  「矢倉君,我們不能讓一個支那人牽著鼻子走!」

  「你在說什麼蠢話?我已經派人了解過了,那個江連橫從來沒跟帝國作對,是你因為私人恩怨,一直在騷擾他的生意!我們的工廠要想在這裡立足,就不可能離開華工!」

  宮田龍二卻說:「我手上有充足的情報表明,江連橫不是普通的商紳,而是張雨亭安排在省城裡的耳目和手套。」

  「那又怎樣?」西裝男反問道,「我現在只要求一件事,馬上復工!」

  中年浪人突然開口道:「張雨亭支持方總統,這兩個人,都是帝國進入滿洲的障礙!」

  「我不這麼看。」老顧問擺了擺手,「我跟張雨亭打過交道,他這個人,唯利是圖,是個可以拉攏的對象。」

  青年軍官說:「可他現在站在方大頭那一邊,前不久還曾叫囂,要跟我們開戰。」

  老顧問淡然一笑:「狐假虎威,他沒這個膽子。」

  中年浪人搖了搖頭道:「此人詭計多端,極其善變,前輩千萬不要被他迷惑。」

  宮田龍二應聲道:「張雨亭是土匪強盜出身,不能以常規推測他的行為。何況,跟土匪合作,實在有違皇軍體面。依我看,前清貴胄,才是最值得拉攏的對象,他們現在一無所有,只能依靠我們。」

  財閥代表卻說:「宮田君,你真以為那幾個落魄貴族能成事?還是說,你只想從中分到點好處?張雨亭是奉天公認的實權人物,應該儘可能拉攏,而不是威脅。」

  眾人吵得不可開交。

  最終,大家互相退讓,折中出一個所有人都能勉強接受的決定——

  各界開始在民間暗中支持「倒方」運動,拉攏張老疙瘩的同時保持與前清貴族的聯絡,奉天省城的工廠要儘快復工,宮田龍二被迫親自去找江把頭兒調停。

  ……

  ……

  小西關大街,縱橫貨運保險公司。

  江連橫罕見地坐在辦公室內,左手邊的窗幔緊閉,只留了一線光,裊娜升騰的雪茄菸霧在其間穿梭。

  他努力的方向沒有錯。

  此刻,宮田龍二正在他的辦公室里,隔著一張書桌,滿臉不情願地坐在椅子上。

  兩人的交談已經持續了十幾分鐘,一切都在朝著江連橫期望的方向發展。

  「江先生,貴國有句古話——」

  不知道為什麼,很多精通漢學的鬼子都喜歡以這樣的句式作為開場,似乎希冀能通過表現對華夏文化的了解,迅速拉近彼此之間的關係。

  「——冤家宜解不宜結。」宮田龍二說,「我們之間,之前可能有些不愉快,但江先生是成大事者,希望我們能一起向前看。」

  江連橫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宮田龍二接著說:「從今以後,我會囑咐事務部照顧你的生意,希望你能不計前嫌,讓工人們儘快復工。」

  江連橫擺了擺手說:「我不需要你們特殊照顧,只要你們別再特殊『照顧』我就行了。」

  「……如果江先生堅持,那當然沒有問題。」

  「另外,那幾個學生的事兒……」

  宮田龍二沉聲道:「我們可以接受江先生的安排。」

  「不殺了?」江連橫問。

  宮田龍二笑了笑:「先前之所以要除掉他們,只是因為擔心他們頻繁抗議,現在條約已經簽訂了,有大總統的手跡,條約就具備了法律效力,那些學生再怎麼抗議,也無關緊要了。」

  「你確定?」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江連橫忍不住笑道:「你是君子麼?」

  宮田龍二搖了搖頭道:「江先生,無論你相不相信,我們實際上都在幫助你的國家。只是有些人並不理解罷了,我們有很多人真心希望貴國能跟我們一起對抗白人。」

  「行了行了。」江連橫有些厭煩地說,「你也別管我相不相信,只要你能保證以後離我遠點,工人明天就可以復工。」

  他說這話時很有底氣。

  因為,工人的薪餉,往往要在小把頭兒的手上壓一兩個月才發。

  宮田龍二立刻應允了下來,但卻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還有什麼事?」江連橫問。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有一件事,我比較好奇江先生的看法。」宮田龍二笑道,「如今,貴國局勢動盪不安,張雨亭力主支持方大頭恢復帝制。這件事,你怎麼看?」

  「我沒什麼看法。」

  江連橫的回答斬釘截鐵,但卻並非出於應付,而是他對這件事確實沒什麼興趣。

  帝制也好,共和也罷,他實際上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同。

  這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

  而且,只要張老疙瘩還在奉天,江家的勢力便不會受到影響。

  未曾想,宮田龍二卻忽然擺出一副好言相勸的架勢:「江先生,這件事跟你可有很大的關係。貴國好不容易推翻帝制,如今行將復辟,實在是逆天而行,方大頭肯定沒有好結果。他要是沒有好結果,你想想,那張老疙瘩會有好結果麼?」

  江連橫冷笑一聲道:「宮田,你是想跟我說,張老疙瘩位置不穩,只有你們才是鐵打的營盤?」

  「不不不,我只是提醒你,方大頭向來多疑,你別看張老疙瘩為他鞍前馬後,極盡討好,但在北洋眼裡,他只是個旁系。方大頭一旦坐穩皇帝的位置,第一件事,就會想辦法調走張老疙瘩,在奉天換上他自己的心腹。到時候,你這座靠山,可就未必靠得住了。」

  江連橫沉思片刻,從抽屜里拿出一支雪茄,遞給宮田龍二。

  「宮田先生,你有什麼話,還是直說吧!」

  宮田龍二聞了聞雪茄,卻說:「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作為朋友的一點提醒罷了,江先生可千萬別把身家都壓在一人身上啊!」

  他並未把話挑明,那樣只會顯得過於刻意。

  說話間,敲門聲突然響起。

  劉雁聲探出腦袋,見有鬼子在屋裡,便連忙說:「我等會兒再進來。」

  「不用了!」宮田龍二站起身,「我跟江先生已經聊完了,事務所那邊還有事,我就不多打擾了,告辭。」

  他故意留下一個懸而未決的話題,自顧自地起身離開。

  劉雁聲側身讓道,見宮田龍二下樓以後,才轉過頭輕聲說:「道哥,溫廷閣來了。」

  江連橫靠在椅背上,長嘆了一口氣,揮揮手說:「讓他進來。」

  少傾,溫廷閣走進辦公室內,沖他抱拳作揖,喊了一聲「道哥」。

  「坐!」江連橫點頭道,「雁聲說你在遼陽幹得不錯,一直在保舉你到奉天。」

  將近兩年時間沒再見面,溫廷閣看上去並無多大變化,還是那副戲子模樣。

  「多謝道哥抬愛,當初我說是要從頭干起,那就是要從頭干起。」

  江連橫沉思片刻。

  兩年時間,不短了。溫廷閣一直兢兢業業,從未犯過什麼錯,要是再不提拔提拔,連江連橫自己都覺得有點說不過去。

  「你從今天開始留在奉天,其他的什麼都不用干,只幫我盯一個人。」

  「沒問題!」溫廷閣立刻答應下來,「道哥,你說個名字。」

  「宮田龍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