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養鷹颺去

  第221章 養鷹颺去

  城南秘宅,殘陽餘暉在遠天橫亘了一道金色流光,偶爾有烏鴉飛過。

  暖陽照了一整天,直至將盡之時,仍舊未能驅散嚴冬苦寒。

  朱漆門板被風吹得來回擺動,噼啪作響,聲音在院子裡迴蕩,顯得格外刺耳。

  門外有人提議:「道哥,我們陪你進去吧?」

  江小道搖了搖頭,旋即獨自一人推開宅院大門。

  繞過影壁,但見滿地的枯枝敗葉無人打掃,烏黑的積雪堆積在遊廊的角落,十幾隻麻雀「呼」地驚起,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兒,又在不遠處的空地上落了下來。

  江小道的目光,從麻雀身上向前移動。

  正屋門口擺著兩張藤椅,中間是一張小方桌,上面有煙燈、煙槍、茶水。

  周雲甫半躺在椅子上,身上裹著一層棉被,腳下則是一盆將熄未熄的炭火。

  沒有左右簇擁,只有一個鰥寡獨居的老人,就像那些在牆根底下枯坐一天而一動不動的莊稼漢一樣,什麼也不想,只是靜靜地等著天黑。

  「你來啦?」

  老爺子的目光也看向江小道——一個身穿棉袍,身長七尺有餘,薄唇淡眉的青年。

  「我來了。」

  江小道摸了摸掌心上的那塊疤痕,大踏步地走到周雲甫身邊,在藤椅上坐了下來。

  他本以為自己會很興奮,可是當他真的走到這一步,再次面對周雲甫的時候,卻忽然發現有種說不出的乏味與倦怠。

  「今天怎麼想起搬出來坐著了?」江小道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

  「屋裡悶得慌,出來透透氣。」

  周雲甫看起來相當淡定、從容,一邊若無其事地回著話,一邊從方桌上拾起煙槍,哆哆嗦嗦地推開火柴盒,結果劃劈了兩根,還是沒有點著。

  江小道拿過火柴,劃著名火,默不作聲地給老爺子點上大煙,看上去竟與爺孫無異。

  周雲甫吧嗒了兩口,忽然說:「響蔓兒了。」

  江小道把火柴彈進炭火盆里,拍了拍手:「馬馬虎虎,湊合維持吧。」

  「報仇的感覺,痛快不?」

  「嗐!就那麼回事兒唄!」

  周雲甫吐出一口煙,看看地上的麻雀,又看看遠天行將落下的殘陽,最後又把目光落在了江小道的掌心,幽幽道:「我頭一回看見你,就知道伱小子是塊材料。」

  「你又知道了。」江小道拿起地上的爐鉤子,在炭火盆里撥弄了兩下。

  周雲甫笑了笑,說:「你這種人,十個裡頭,得有九個橫死街頭,可只要活下一個,那就是王八羔子咬人,不死不鬆口。不過,你這幾年,好像也不像小時候那麼橫了。」

  江小道沒有說話,似乎是在火盆里尋找一塊合適的木炭。

  周雲甫別過眼神,問:「我外甥怎麼樣了?」

  「挺好,腦袋在八王寺那邊掛著呢!你想看看不?」

  周雲甫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反而有些欣賞地點了點頭:「這招不錯,在你背後幫你出主意的人,也是個人物。」

  「我媳婦兒。」江小道若無其事地答道。

  「是個女人?」周雲甫有些詫異,轉念一想,又忽然笑道,「那你可慘嘍!」

  江小道深表認同,忽地岔開話題,說:「老周啊,我要搶你的盤子,接你的班了。」

  「接吧,反正我也沒兒沒女,落在誰手上都一樣。」

  「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什麼忠告和建議要告訴我?」

  周雲甫擰緊眉毛,微微側過身,神情看起來相當驚訝——一個二十幾歲,風頭正盛的青年,連戰連捷,近乎於摧枯拉朽地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不飄,就已經十分難得,竟然還願意跟垂垂老矣的手下敗將尋計問策?

  江小道見老爺子半天沒吱聲,便說:「當然,你要是不想告訴我,那也沒啥。」

  周雲甫好歹也曾經是龍頭瓢把子,格局、氣量自然沒有那麼狹小,回過神,先是大笑了幾聲,旋即便開始向江小道傳授多年以來的江湖經驗。

  跟江城海打打殺殺、刀頭舔血的經驗不同,周雲甫的眼界明顯更高、更遠,也更像是一個真正在線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老合。

  許多經驗之談,說起來模稜兩可,江小道聽得不甚明白,但也若有所悟。

  一老一少兩個人,便在這日月更替的光景里,頭一次推心置腹地交流起來。

  周雲甫也算把自己講美了。

  畢竟,這麼多年以來,他終於不用再像對待韓策那樣,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不厭其煩地絮絮叨叨,轉而可以講些形而上的道理。

  沒有什麼能比一個年輕的聽眾,更能讓一個老人欣慰了。

  「如果你要做煙土生意,熱河的鬍子,一定要有所了解,否則貨運必將受阻……」

  「遼南三港,營口最大,但現在東洋人全力經營大連,日後必定取而代之……」

  「要是想在關外站得住,一定要盯住毛子和鬼子的動向……」

  「這次禍亂,清廷式微,方大頭有手腕、沒聲望;孫大炮有聲望,沒手腕,日後必定天下大亂,各地各自為政,千萬切記,真金白銀比什麼票都管用……」

  說著說著,不知不覺間,夕陽已經落下,明月升至中天。

  火盆里的炭火,只剩下淡淡的餘燼,江小道手中的爐鉤尖端,也被燒成了橙紅的顏色。

  周雲甫驀地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上去有點冷了。

  江小道微微抬起眼皮,問:「說完了?」

  「還有最後一句忠告。」

  「什麼?」

  周雲甫聯想起自己的境遇,忽然笑道:「趁著年輕,多找,多干,多生孩子。」

  「呃……」江小道愕然,「好吧,多謝提醒了。」

  「你媳婦兒怎麼樣?」周雲甫像個長輩一樣問,「平常吵吵不?聽你剛才說的,她應該能幫你不少,有空的時候,不妨也讓我看看。」

  「沒空。」

  江小道斷然拒絕,轉而又說:「你剛才跟我說了這麼多,我很感謝。但是,我今天過來,還是要殺你,一碼歸一碼,我們幫你打白家,二叔、三叔丟了命,你卻把我們剩下的人賣給了白家,這事兒不能就這麼算了。」

  周雲甫不動聲色地拿起煙槍,又吧嗒了兩口:「瞭然,瞭然。」

  「抽完沒?」

  「呼——好了,好了。」

  「那就得罪了!」

  說罷,江小道霍然起身,探出左手卡住周雲甫的喉頭,右手提起燒得橙紅的爐鉤子,心下里沒有半分糾結、猶豫,立時將那爐鉤子捅進周雲甫的右眼眶內。

  「滋啦滋啦——」

  皮肉頓時發出刺耳的灼燒聲,一股淡淡的輕煙緩緩飄將上來。

  周雲甫「咯咯」兩聲,本能地伸出兩隻手,在空中亂抓,死命拽住江小道的衣袖。

  眼眶裡噴出黑色、粘稠的血液,將熾熱的紅鐵冷卻下來,可江小道仍然將那爐鉤子一寸一寸地送進老爺子的顱腔內。

  周雲甫哀哀地嚎叫了兩聲,身子忽地一緊,又一松,兩隻胳膊便垂了下去。

  「啪嚓!」

  方桌上的煙燈在老爺子的掙紮下,滾落到台階上,頃刻間摔成了粉碎。

  與此同時,宅門外頭,立馬衝進來七八個打手。

  趙國硯和鍾遇山快步走到近前,看向江小道的背影,忙問:「道哥,沒事兒吧?」

  江小道轉過身,從兩人之間穿過去,走到門口時,方才吩咐一句:「給老爺子準備一口上好的壽材!」

  眾人齊聲應道:「道哥仁義!」

  江小道冷哼一聲,旋即快步離開宅院。

  門外還有許多手下,見他出來,立馬牽來馬車,挑開車簾,對這個新晉的江湖勢力,極盡逢迎獻媚。

  然而,江小道卻只是一副冷眼旁觀的架勢。

  他很清楚,眼前的盛景,不過是虛浮的假象,想要真正開山立櫃,道阻且長。

  並不是殺了周雲甫,他就能成為周雲甫。

  尤其是在跟周雲甫長談過後,江小道更加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在隨從的護衛下,江小道一路馬不停蹄地回到城北江宅。

  剛一進門,便迎來了一陣排山倒海似的迎頭:「道哥!」

  院子裡越來越擁擠,人手看上去比平時還要多,細看之下,卻發現原來是城東宅院的人,如關偉、韓心遠等人也回來了。

  「小道,『和勝坊』和『會芳里』的崽子,都收過來了。」

  「道哥,不止如此,先前『臥雲樓』被查封的時候,裁掉的幾個生意上的幫手,也過來了。」

  「對對對,大嫂正和儲良生在一起核算白家的財產呢!」

  江小道聽得頭昏腦漲,四下掃了兩眼,卻問:「七叔呢?」

  關偉忙說:「老七把那白家那孩子帶回來了,正在西屋跟你爹請示呢。」

  江小道只覺得周遭一切都亂鬨鬨的,只想儘快找個僻靜的地方待會兒,於是便擺了擺手:「行了,你們忙你們的吧,我去看看我爹。」

  說罷,江小道便逃也似的,快步走進正屋。

  來到西屋門前,正要敲門的時候,卻突然聽見屋內傳出了七叔的聲音——

  「大哥,我想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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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