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底線
渾天黑夜,快馬疾馳。
宮保南離席以後,片刻不怠,一路奔向白國屏外宅所在。
人馬未到,尚隔著一條街的距離,便能隱約聽見宅院裡不時傳出的破碎聲、哭喊聲和求救聲,吵得讓人情更切、心更慌。
「吁——」
來到大宅門口,宮保南翻身下馬,一腳踹開殘破不全的黑漆門板,迎面就看見地上橫陳著三具家丁的屍體,都是遭了封喉一刀,准且狠。
血,自然噴得到處都是。
但時值嚴冬,再燙的鮮血,一旦經風,不消片刻功夫,便也凝結成霜,因此未曾留下哪怕一丁點兒的腥臭味。
空氣仍然清新,乾乾淨淨,似乎是在幫忙掩飾著什麼。
宮保南面不改色,跨過三具屍體,便朝院內走去。
沿途橫屍無數,男女老少,死狀各不相同,但又很容易分門別類。
四四方方的大宅門,每一道院牆,即是一重身份;同一進院子裡,每一側廂房,又要分出彼此的高低貴賤;似乎只有如此,才能讓人心安。
進了中院,地上開始出現年少的身影。
上至十六七歲的少年,下至咿呀學步的孩童,悉皆未能倖免於難。
趙國硯和韓心遠兩人,並肩提刀,站在院心,怔怔出神地看向後院。
各房的窗口裡,明滅的燈火和悽厲的叫喊,讓人不禁皺眉。
聽見腳步聲,兩人一齊轉過身,神情有些驚訝地問:「七爺,你怎麼來了?」
宮保南也抬眼看向後院,說:「我來接少姑奶奶的兒女避難。」
趙、韓兩人一聽,心下頓時犯起了嘀咕——避難?
不是說好了,要斬草除根、以絕後患麼?
「七爺,你來晚了。」
韓心遠用刀尖在地上凌空一橫,有些遲疑地回道:「白家帶把兒的男丁,都在這了。」
宮保南低頭瞥見地上的一副襁褓,不由得冷哼一聲,揶揄道:「你倆挺猛啊!」
「哎,七爺,伱可別亂說。」韓心遠有點心虛地說,「這兩個歲數大點的小伙兒,還有前院的下人,的確是咱倆動的手,可這些小不點兒,真跟咱倆沒關係。」
宮保南本就無意、也沒有資格去責備他們,當下便要邁步朝後院走去。
韓心遠見狀,忙要阻攔:「七爺,你幹啥去?」
宮保南腳步未停,目不斜視:「小子死了,丫頭不還在麼!」
「七爺,別去了。攔不住,那幫人,根本攔不住……」
「你攔過嗎?」宮保南反問。
「這……」韓心遠一時語塞。
宮保南不再多言,兀自走進後院。
趙國硯和韓心遠相視一眼,從門框裡看向他的背影,心裡多少有點疑惑。
歸根結底,他們並不了解老七,更不了解老七的準繩與底線。
在他們眼中,宮保南也好,關偉也罷,都是「海老鴞」的一部分。
道上的老合,也都習慣於將他們幾個弟兄,籠統地概括為一個整體。
殊不知,在這七人當中,也各有各的行事風格。
有時候,越是遊走在夜路里的人,越是需要一個底線。
這底線無關乎道德,只是對自己的一種警醒,就像身處高山上的亭台樓閣,當自己行至邊緣時,總需要一個圍欄,用以提醒自己,何處是為邊界。
宮保南的底線,就是不殺孩子。
說得更寬泛一點,他從不願意主動加害。
當年擅作主張,救下江小道是如此;明知故犯,私放馮老太太圈養的孩子,也是如此。
宮保南答應過白家少姑奶奶,不會對她的小女兒不利。
可如今,又眼睜睜地看著白雨晴被胡小妍設計毒殺。
這毒計之所以能成功,恰恰是因為他和關偉點明了白家的內亂。
事已至此,再要眼睜睜地看著小雪遭難,而自己則若無其事、甚至於冠冕堂皇地在酒桌上大談仁義——老七實在過不去心裡這道坎。
這當然是一種偽善!
它的出發點,即是自我原宥和自我開脫。
是非不能相混,功過不能相抵。
但倘若真能因此而救下人命一條,即便是偽善,又有何妨?
說來也巧。
見過那滿地橫屍,宮保南心裡本已不剩多少期望,可走到一半,竟猛聽屋內「哇哇」兩聲哭喊。
隨後,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身穿紅棉襖,頭扎兩根辮,嚎啕著跑到門口。
然而,還沒等她衝出來,門內便立馬探出一隻大手,將她頭頂的辮子薅住。
「小丫頭片子,還他媽挺能藏!」門口閃出一個鬍子,肆意狂笑,「跑!跑啊!再跑,我他媽打折你的腿!」
宮保南斜下右肩。
正要動手時,卻見門內竟又衝出個六十奔七的老太太,從後將那鬍子一把抱住,口中大喊:「小雪,快跑!快跑啊!」
說完,老太太博上老命,沖那鬍子罵道:「畜生!別動我外孫,你有什麼招數,儘管沖我來吧!」
「我去你媽的!老逼太太,你他媽還想上美事兒了!」
那鬍子心頭窩火,便從腰間反抽出匕首,在老太太的腿上斜刺了幾刀,緊接著雙臂一震,將身一轉,直將那沾血的刀鋒灌進老太太心窩下,再一抬腿,將其踹翻在地。
解決了礙眼之人,他便準備將小雪拽到屋內享用。
可剛一回頭,竟猛聽一道破空聲響,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殺將而來。
「嗖——啪!」
「呃!」
那鬍子悶哼一聲,只覺得咽喉處,似是生吃了一圈,身形應聲搖晃了兩下,匕首落地,兩隻手捂住喉嚨,不住地乾嘔、咳嗽。
啐一口唾沫,帶著血絲兒。
王貴和的這伙鬍子,是遠道搬來的救兵。
於情於理,宮保南都不好下重手。
小雪發覺頭皮一松,也不管身後發生了什麼,撒丫子悶頭就跑。
宮保南看著她出溜出溜地從自己身邊經過,便伸手將其凌空提起,調個個兒,放到另一邊。
小雪兩條腿在空中亂蹬一氣,好不容易落地,竟是頭也不抬,繞著老七,轉了個圈兒,又朝院門外跑去。
宮保南懶得廢話,便又將其提起,擱在另一邊。
如此反覆了三兩次,等趙國硯和韓心遠堵住院門,小雪眼見這倆人面相陰沉,終於不跑了,自己也知道該往誰的身邊靠了。
這時候,那受傷的鬍子,總算舒緩了過來。
他倚在門框上,猛咳了幾聲,隨後立馬換上一臉怒容。
「我操你媽的,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咱們大老遠過來給你們幫忙,你他媽沖我下黑手?幾個意思?」
這鬍子也是血氣方剛的歲數,誰也不忿,見宮保南壞他好事,便擼胳膊、挽袖子,邁步上前,想要討個說法。
宮保南揚起下巴,冷聲說:「屋裡剩下的,你愛挑誰挑誰。這丫頭,歸我。」
年輕鬍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頂胯、駝背、抻脖,晃晃悠悠地走到近前,仰頭看看老七,不屑道:「你他媽誰呀?跟你叫兩聲兄弟,你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你算個什麼東西,跟我吆五喝六的?嗯?我先看到的雛兒,你說要就要?憑啥?」
話說得帶刺兒,但又在情理之中。
畢竟,宮保南才是那個挑釁的人。
趙國硯和韓心遠左右看看,掌心裡攥出一把冷汗。
這時候如果出現內亂,大好局勢必定陡然而變,甚至有可能功虧一簣。
可宮保南卻是鐵了心,毫不退讓:「不憑啥,就當行個方便,這丫頭歸我。」
那鬍子冷笑一聲:「行啊,那咱倆,誰活著,她歸誰。」
話音剛落,就見這小子弓馬上前,腳跟在地面上踩得「沙沙」作響,擰腰一轉,帶著整條右臂如老龍擺尾一般,橫抽過來,虎口處寒芒一閃,匕首的鋒刃便迎面而來。
捨命的招數,蠻橫、霸道,但卻有攻無防。
宮保南什麼身手?
刀鋒近在眼前,卻仍舊是氣定神閒,不慌不忙。
非但是他,就連旁觀的趙國硯和韓心遠,也不由得放寬了心。
這種野路子的招數,除非天生神力,否則想傷老七,實在是彌天大夢!
然而,正當宮保南打算後退半步,仰身躲過這一擊時,頓覺褲管一緊,腳下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住,身形一晃,竟是差點栽倒。
穩住陣腳,抬頭再要躲閃,已然避之不及。
慌亂中,老七隻好豎起左臂格擋。
匕首划過厚實的襖袖,帶出一片沾血的絨棉,傷及皮肉,未動筋骨。
那鬍子擺臂,大開大合,由著勢頭便要將匕首掠過去,反手再劈。
宮保南哪裡肯給他這個機會,當即扣壓下那鬍子的右腕,再翻手一別,就聽手腕處「嘎巴」一聲,鬍子慘叫連連,匕首再次滑落。
緊接著,宮保南彈腿踢中那鬍子右腿肚子;與此同時,右手卡住其脖頸,順勢一壓,就見那鬍子栽楞楞仰臥在地上。
及至此時,宮保南才得閒低頭,查看自己腳下的情形。
沒想到,不知何時,竟是小雪來到他身邊,手裡揪著他的褲管,正呆呵呵地站在旁邊賣呆兒。
「嘖!這倒霉孩子,躲邊兒拉去!」
宮保南一掙腿,小雪立馬被彈開,跟個雪球兒似的,在地上滾了兩圈兒,撞在了院牆上——「唉喲!」
話音剛落,趙國硯和韓心遠突然大驚失色。
「七爺,當心!」
宮保南餘光一掃,正見那仰臥在地上的鬍子,心裡不服,竟把手伸進懷裡打算掏槍。
得虧他左手翻兜,不甚利索。
宮保南立馬抬起右腳,將鬍子的左手踩在胸口上,自己則反手掏出手槍,頂在那人頭上。
「我再說一遍,屋裡其他人,你愛挑誰挑誰,但是這丫頭,歸我!」
無奈那鬍子,也是寧折不彎的脾氣,當即冷笑道:「歸你媽個逼,你當我是嚇大的?要殺你就痛快點,別跟個娘們兒似的嘰嘰歪歪。」
宮保南鼻筋一陣抽搐,面色陰沉,遲疑了許久,卻始終沒有扣動扳機。
老七自知理虧,本來已經說好的事,如今自己過來橫插一腳,出爾反爾,這就有些說不過去。
他倒是有能力硬生生把人搶走。
可要是那樣,又無異於給小道埋下禍根。
思來想去,宮保南只好問:「你說吧,到底要咋樣,你才能放她?要錢?」
能讓老七主動提錢,足見此事對他而言,非同一般。
那鬍子笑道:「你讓我起來,咱倆再打一回,你把我打服了,她就歸你。」
「好!那你先把槍放下!」宮保南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要錢。
正在這時,屋內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李正帶著三兩個弟兄,從屋裡走出來,一邊系上褲腰帶,一邊驚訝地問:「嚯!七哥,二驢,你倆幹啥呢?搶急眼啦?別啊,那屋裡還有活的呢!」
韓心遠知道李正是領頭之人,見他出來,便連忙上前解釋了一通。
李正聽罷,歪著腦袋點了一根煙,目光落在抱膝蹲在牆角的小雪身上,思忖了片刻,臉上忽地露出一抹猙獰的笑容。
「嗐!我當時多大個事兒呢!不就是倆人相中同一個了麼!」
李正提起刀,一邊用刀身拍打著大腿,一邊走向小雪。
「按道上的規矩,這叫紅顏禍水,亂我兄弟。我看吶,你倆誰也別爭了,乾脆我殺了她,免得傷了弟兄們的和氣。」
趙、韓兩人一拍腦門,本以為盼來一個解圍救星,卻不想,對方的思路劍走偏鋒,完全會錯了意,於是便趕忙上前勸阻。
正在吵鬧時,中院裡突然傳來一聲喝止!
「等等!」
眾人循聲看去,卻見江小道和關偉並肩走進後院。
李正撓了撓頭,疑惑地問:「誒?你們仨之前不是說不來麼?怎麼這會兒又全來了?」
按照原定計劃,江小道和六叔、七叔本來的確應該在「聚香樓」當好面子,並不來此現身。
可沒想到,酒席剛到一半,宮保南突然要走,著實給兩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江小道看了看蹲在牆角的女孩,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二驢,簡單跟趙國硯了解了一下情況後,便走到宮保南身前,聲音低沉地問:
「七叔,怎麼回事?咱不是說好了麼?」
宮保南眼神躲閃,心裡有點過意不去。
「小道,你已經贏了白家,也答應了講和,沒必要非得趕盡殺絕。至少,不該用這種手段,白家少姑奶奶,也算捧了你一場,她的女兒,咱們不該殺她的女兒。」
「講和的前提,是她能在白家主事,自家的大局都掌控不牢,你讓我怎麼相信白家會就此作罷?」江小道看向七叔,目不斜視,「七叔,趙靈春的事,就在眼前,你這就忘了?」
宮保南搖搖頭:「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趙靈春是靠自己死裡逃生,她當然想要報仇,但咱們跟白家少姑奶奶可是有言在先……」
「兵不厭詐!」江小道忽然高聲,「這就是江湖!」
言畢,眾人齊刷刷地看向江小道。
如果說,小道在成長的過程中,有過什麼缺失,那便是過早地見識到了江湖的虛偽與狡詐。
這讓他在尚未步入江湖以前,便早早地喪失了對所謂道義的敬畏之心。
但這又能怪誰?
宮保南嘆息說:「小道,對頭永遠都會有,你殺得完嗎?」
江小道不置可否:「七叔,以後的事兒,只能以後再說。」
最終決定徹底鏟掉白家,當然也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
小道如今雖然風頭正盛,但畢竟根基尚淺,根本沒法媲美白家這種大家族的底蘊。
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
新人上位,總是腳踏屍山血海,要講人情世故,先得打打殺殺。
眼瞅著叔侄二人爭執不下,李正擤了一把鼻涕,卻問:「哥幾個,別怪我多嘴。當初大當家的派咱們幾個下山來給你們幫忙,咱們也都任勞任怨。可是,你們能不能先把自家的關係給捋順了,再給咱們派活兒啊?」
眾人看向李正,聽他問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哎,你們到底誰說話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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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在低燒,今天最後一針,打完回來寫的,明天開始補作業,大家多多包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