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白事大喪
渾天黑夜,奉天城北。
江宅內外一片死寂,院門口掛著兩個白燈籠,胡同的地面上撒著幾張紙錢,零零散散。
院內,漆黑的松木棺材停放在西角落,白燭、香爐、火盆等等,喪事應備的一切什物,全由老六關偉一人操辦。
江城海和許如清領著一眾弟兄,給老四金孝義守靈,除了老三尚在醫院修養。
偶爾有幾個相識的友人前來弔唁,人數不多,斷斷續續,沒一會兒的功夫,就不再見有人來了。
眾人心情沉重,逐一上前,敬拜上香,唯獨關偉跪地磕頭,哭得大鼻涕長淌。
江城海見他這副模樣,便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說:「老六,把臉收拾乾淨了,別讓你四哥看笑話。」
關偉點點頭,抹了一把臉,給金孝義敬香燒錢,而後站起身,問:「大哥,啥時候去『和勝坊』插了那幾個藍馬,給四哥報仇?」
「再等等吧,大伙兒都帶著傷呢!」
「還等啥呀!」關偉急不可耐地說,「大哥,你們先養傷,就那幾個玩意兒,我和老七去就給他清了!」
沈國良聞言,立馬湊上前,忙說:「老六,報仇的事兒,不叫上我可不行!」
江城海不動聲色,只是說:「韓策的手下還在那看場呢!這事兒不能冒險,現在咱們已經傷了三個,決不能再出意外!」
這一次,關偉卻沒有言聽計從,而是輕聲說:「大哥,你忘了我本行是幹啥的了?主意我都想好了!」
「嗯?是麼!」
江城海一把摟住關偉的肩膀,若無其事地把他帶離人群,走到牲口棚附近的時候,方才開口問:「跟我說說,伱有什麼主意,能確保安全?」
關偉一臉神秘兮兮,壓低了聲音,竟是語出驚人道:「用炸藥!」
「啥?」江城海差點兒懷疑耳朵里灌了漿糊。
關偉左右看看,確認身後沒人後,這才細說了自己的計劃。
「大哥,我是哪家出身?榮家佛爺!我都想好了,等我整兩捆炸藥,趁夜蔦悄摸進『和勝坊』給它安上,然後躲遠了,引信一爆,直接把『和勝坊』周了,咱們在奉天放個響,給四哥在下面聽!」
江城海不禁斜側過身子,沖關偉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試圖重新認識這個六弟——道上說的果然沒錯,「海老鴞」的弟兄,沒一個省油的燈!
什麼鬼主意!
「大哥,咋樣啊?只要你說話,這事兒我一個人就能辦!」
江城海卻問:「你能整著多少炸藥?」
「這……至少兩捆……」關偉抬頭往後看了看,「不過要是錢夠的話,再多整點兒,應該也能!大哥,這麼說,你同意了?」
「殺雞用牛刀——過了!」
不過,江城海也並未完全否決,而是又低聲囑咐道:「不過,炸藥這個事兒,你先去辦,能買到多少買多少,缺錢了問我要!」
「行!沒問題!」
「老六。」
「大哥?」
江城海悄聲細語地說:「這件事兒,你先別聲張,偷摸去辦!這麼多弟兄,其實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別讓大哥失望!」
關偉愣了一下,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這時,沈國良恰好走了過來,江城海便連忙讓老六快步離開。
「大哥,老六跟你說啥呢?有啥難啃的骨頭,你讓我去辦!」
江城海一仰腦袋,用下巴指了指老六,低聲說:「那小子要殺周雲甫。」
「啥玩意兒?」沈國良差點兒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要殺周雲……」
「噓!」
江城海趕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旋即一把摟過老五,說:「這件事兒,不要聲張!老五,這麼多弟兄裡面,其實我最信任的,還是你!我要單獨交代你點事兒。」
「大哥,你說!」
「張九爺,你還有印象沒?」
「有啊,遼陽那個佛爺!」沈國良有點意外,「他咋了?」
江城海仍然小聲說:「之前老六說過,張九爺拜了周雲甫的碼,你這幾天幫我盯著他,別問理由,照我說的做就行了。老五,別讓我失望!」
「明白,大哥,你放心!」
「行了,快回去吧,你二哥過來了。」
李添威看了看神神秘秘的老五,走上前問:「大哥,你們在這嘰嘰喳喳的,幹啥呢?」
「他要殺韓策。」
「啥玩意兒?」李添威差點兒驚掉了下巴,「那小子還用殺?等周雲甫死了那天,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得讓人砍死。」
「小點聲!」江城海一把摟過李添威,「老二,咱哥倆,三十來年的交情了!從山頭到市井,刀山火海咱都一塊兒過來了,這話說出來可能讓其他弟兄們寒心,但其實,這麼多人裡頭,我最信任的,還是你!」
李添威聞言,不由得感嘆一聲:「那是!咱們是一塊兒打拼出來的,跟他們能一樣嗎?認你當大哥,我這輩子從沒後過悔!」
「老二,我想讓你單獨幫我辦點事兒,單獨,別聲張,好使不?」
「大哥,你問『好使不』,那就是挑我的理了,我要是哪做錯了,你只管罵我就行,千萬別這麼寒磣我!」
「那好,算當哥的我說錯話了!這幾天,你幫我盯著點白寶臣和白國屏的動靜,爭取把他們家宅子的底細摸清楚,要隱蔽,保住自己放在第一位!」
「沒問題!」李添威當即拍了拍胸脯,「二弟還沒老到腿腳不利索,這事兒包我身上了!」
「行,老二,千萬別讓我失望!快走吧,老七過來了!」
宮保南撓著頭,揚了二正地走過來,問:「大哥,你們在這幹啥呢,一個接一個的!」
江城海背手站在原地,看了看老七,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搖了搖頭:「沒你的事兒!」
「啊!」宮保南喜上眉梢,連連笑道,「那挺好,那挺好!」
江城海從他身邊經過,走出幾步後,忽地又轉過身來,卻問:「對了,小道咋還沒來,你沒跟他說?」
「說了呀!今天晌午那小子還跟我保證,今晚一定過來呢!」
宮保南一臉憂心忡忡,生怕江城海要派他去找小道。
卻不想,正在擔憂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連串細密的腳步聲。
院內一眾弟兄聽見動靜,立馬側身拔槍,全神貫注地看向門口。
突然,一張慘白的人臉閃過,眾人心頭一緊,正要開槍的時候,卻聽見小道在門外疑惑道:「啥情況,辦白事兒咋一點兒動靜沒有呢!」
江城海等人這才稍稍放鬆,緊接著,便看見江小道扛著四個紙人,側身走進院內,「噗噗」幾下,把紙人戳在地上,旋即沖門外招手。
「來來來,快進,進啊!怕啥玩意兒,完蛋的貨,『海老鴞』又不吃人!來,那個吹嗩吶的,你打個樣,進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整明白小道在幹啥。
少傾,卻見七八個白事樂班和兩個唱蹦蹦的藝人,戰戰兢兢地走進屋內。
宮保南皺著眉頭走上前,問:「小道!你瞎整啥呢!」
「唱曲兒哭喪啊!咋,你們不興這個?」江小道一臉不耐煩地說,「去去去,靠邊兒,來大姑、二叔,給樂班騰個地兒!」
眾人一時間沒回過味,竟任憑江小道從中調度安排。
末了,這小子把那四個紙人往金孝義的棺材旁邊一擺,介紹道:「我四叔打了一輩子光棍兒,頭走,我這當侄兒的,得給他安排一下!這位,是咱們奉天的娘們兒!這位是東洋娘們兒,這位是高麗娘們兒!這位,我特意讓扎紙的做的黃毛藍眼睛,洋人娘們兒!」
眾人直愣愣地聽著。
江小道說完,又沖七叔要了跟孝帶,隨後來到樂班面前,抬手指揮道:「咱們飯也吃了,酒也喝了,待會兒可得給我好好賣力氣,那吹嗩吶的,尤其是你,可勁兒吹,聽著沒?不用怕擾民,有多大聲整多大聲,沒人敢來找茬兒!那倆唱蹦蹦的,過來,哭七關輩調會唱不,行,就這個!」
等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江小道拿來一摞紙錢,「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頃刻間淚如雨下。
「四叔誒!我的四叔啊!你咋就這麼沒了呀!大侄兒還沒響蔓兒,還沒給你盡孝,你說你……你說你咋就這麼狠心喲!」
他這邊剛一哭,樂班立馬奏樂,唱戲的也應聲哼起了哭七關之類的唱詞,原本靜謐肅穆的靈堂,突然熱鬧了起來,卻也是老四臨走前,最後一次熱鬧。
眾人驚在原地,幾乎可以確信,這小子以前肯定受僱幹過白事兒!
宮保南見狀只覺得丟人,上前想要拉他,卻被這小子一把掙開,借題發揮,又是一陣狼嚎。
「你別攔我!你就讓我跟我四叔走吧!四叔誒,你等小道一會兒啊,四叔……」
枯草黃的紙錢一片片扔在火盆里,頃刻間燃燒成灰燼,升騰著飄向空中,仿佛變成了一場漆黑的雪……
這場黑雪借著風勢,瀰漫在黑龍江傅家甸灰白的蒼穹之上。
新立的墳頭隨處可見,昔日繁華的街道上如今一片冷清。
每一扇房門裡頭,似乎都能隱約聽見一聲聲哽咽、啜泣,間或夾雜著劇烈的咳嗽聲。
有人患病,為了不連累家人,便悄悄地獨自離開,在大街上尋一個角落,蜷縮著蹲下身來,靠在那裡,次日清晨,便成了一具死屍。
「嗚嗚——」
京奉鐵路上,一列飛馳而過的火車,穿過山海關,一頭扎進了雪簾稠密的凜冬之地。
車窗外,黑白相間的土地如過眼雲煙般稍縱即逝。
但那張玻璃窗上,卻似乎永恆一般,倒映出一張年輕的臉,將其深深地嵌刻在這白山黑水之間。
這人很年輕,生得一張圓臉,戴一副厚厚的眼鏡,雙唇緊閉,目光炯炯有神。
少傾,一個隨從打開車廂大門。
「伍連德博士,咱們到東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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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