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老夫人此次回京主要是因著她已幾十年未回京城,想回故里看看,用她的話說,總要在入土之前看看舊時居,踏踏舊時路,再見見故時人,如此將來百年之後才好安心走那黃泉路,再不用回頭。
所以除了與她自己有故之人,她並無心去招呼那些衝著廖家來探訪的各路人馬。
但她既然來到了京中,雖然低調,但這事該知道的人還是都知道了,因此從廖老夫人抵達京城之後,自認能搭上些關係的人家都遞上了帖子,或者新政府權貴那邊,哪怕沒想特意搭關係的也要禮貌的送上一份拜帖。
雖然廖老夫人多數都不會見,但這中間總也有一些舊人,所以縱使廖老夫人對那雲小姑娘是多麼好奇,也是過了差不多十日後才有了時間讓人派了帖子去的陳家。
陳氏接到廖老夫人的帖子後心情十分複雜。
陳氏之前和廖珩客氣地說過待廖老夫人入京,她會攜了阿暖去給老人家請安-結果因著二弟陳澈之還有是否要出國的事情,就把那事給按下了,再至後面她心中已算是定下了心要帶阿暖離開-此時她便有些不願再讓阿暖和廖珩牽扯上關係,不是不願,更確切的說,是覺得不能。
雖然對於此事,她心中其實是真的十分矛盾。
她覺得廖珩不錯,但還不至不錯到不經過觀察就嫁女的程度,但廖珩是什麼人,她既已決定帶女兒離開,就斷不能再誤導廖珩,否則-只能是惹禍上身。
陳家女代代容貌出色,因此閨訓也極嚴,其實因著她自己的誤嫁,在這上面,她對阿暖已經刻意的寬鬆了,便是不願阿暖將來重蹈自己覆轍,但原則還是在的。
只是她再沒想到自己尚未遞帖給廖老夫人請安,老夫人就已經派了身邊的嬤嬤送了帖子過來-還特意請她務必要帶上女兒阿暖。
陳氏早已和廖珩談過,雖然廖珩並未明言,當時她請他為了阿暖的閨譽,在未真正訂婚前,不要傳出阿暖是他女朋友這種話,廖珩也應下了,但廖珩對阿暖的意思其實也並沒怎麼掩飾-只是她不知道那意思分量有多重罷了。
此時廖老夫人特意送帖子過來-陳氏可不認為他們陳家和曾家幾十年前的那些交情就能讓廖老夫人特意送來帖子給她和阿暖,顯然是廖珩和他的祖母說過什麼了。
這讓陳氏十分為難,她深思了一番之後,便去尋了阿暖說話。
廖家送了請帖過來這事阿暖也是知道的,因著和廖珩的約定,這段時間阿暖早好好的補了補有關廖家的事情。
不過想到廖珩說過他會跟廖老夫人說自己是她的心儀之人-她原先也沒太以為意,可現在廖老夫人真送了邀請函過來-阿暖就有些頭疼了,她要用什麼態度去面對廖老夫人?
阿暖和她母親陳氏一樣,一看到廖老夫人的帖子,就知道必是廖珩和他祖母說了什麼。
不像她母親矛盾的是廖珩到底適不適合做女婿,若是拒絕的話,該如何不讓廖珩和廖家對阿暖造成不好的影響,阿暖想的是:她是要以什麼態度去面對廖老夫人呢?
裝傻:廖珩喜歡她,她裝什麼都不知道?
還是要裝羞:廖珩喜歡她,她也喜歡他?
她抖了抖,後悔之前沒好好跟廖珩串詞兒了。
所以陳氏來尋她說話,阿暖就只當自己娘親過來也是說這事兒的。
事情對阿暖自己來說本來很簡單,但到了母親那裡-她並不想讓自己母親失望和不悅。
所以陳氏來找阿暖說話,阿暖乖巧的坐著,聽自己母親的意思。
只是她再沒想到自己娘親跟自己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阿暖,你二舅之前跟你提過,讓你去美國讀書,你有什麼想法?」
阿暖一呆。
上次二舅失望的離開,她以為自己母親已經拒絕了二舅,可現在突然又提起,是個什麼意思?
阿暖對去國外是無可無不可的,她語言好,適應能力強,前世差不多一半時間也都是在國外-雖然也是在醫院居多,今世因著初始的不安全感-她沒有系統的學過近代史,不知道具體情況,但也知道民國時是個戰火紛飛的亂世,所以哪怕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情跟記憶中的歷史並不吻合,也仍是想著法子將這時代的近代史還有周邊各國的地理歷史環境都摸了個七七八八,這時候,應該還尚未到戰亂的時候,若是去南邊,這十幾二十年都還算安定。
不過,阿暖抬頭看自己母親,她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但在阿暖心中,母親比自己更好看,為了自己,她留在雲家,一蹉跎就是十五年......
阿暖鼻子莫名地就是一酸。
突然覺得,她太自私了,為什麼以前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她其實挺喜歡這裡,以前覺得只要母親和自己離開雲家,母親也可以開始新的生活-可是,她現在才慢慢意識到,這裡,可能不會束縛住自己,卻是會束縛住母親的。
離不離開這裡,對自己影響可能並不是很大,但對母親,卻一定是個很大的改變,重新開始的機會。
想到這裡,她上前抱住了陳氏的胳膊,蹭了蹭,有些撒嬌道:「娘親,我想去的,只是我不捨得娘親。現在這裡,民風說來是開放,但實際對女子又十分苛責,那些男子沒了舊時的道德束縛,隨意追求女子,說是什麼自由戀愛,但最後承受惡果的卻往往是女子,還有,權貴之人,強娶豪奪之事,根本屢見不鮮,母親,您以為這段時間為何我從來都足不出戶?不過是怕沾惹是非而已。」
陳氏聽得又是吃驚,又是心痛,阿暖自小就是個十分堅強的孩子,看似嬌弱,實際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能極鎮定極有條理的自己解決,且永遠都是興致勃勃笑眯眯的,半點不會讓壞的情緒影響自己。
她竟然會說出這番話,定是之前遇到什麼不好的事情了。
她摟了她,摸了摸她的頭髮,也不打算此時細問什麼,只是道:「好,你既然不喜歡這裡那我們就先離開這裡。只是此次你二舅去美國那邊是有事情要處理,時間倉促,娘親打算讓你二舅先去,我們等過了年後再去,可好?」
阿暖點了點頭,腦袋埋在陳氏胳膊上,齜了齜牙-剛才那話說的她牙都酸了,她呆在家中是因為有事情要做,外面又沒什麼特別的,剛剛那話純粹是裝裝樣子騙騙母親罷了。
不過看母親憂心的樣子,好像說的有點過哈,她怕母親擔心,忙又換了神色揀了些趣事哄她,又說了些她想上的學校的科目學系跟陳氏討論,將陳氏的注意力引開,又安了她的心才罷。
原本陳氏過來除了說留洋一事,還想旁敲側擊再試探試探阿暖對廖珩的心意的,若是女兒真的對廖珩有意,見過老夫人之後,她還得繼續權衡這門親事-可是此時她見女兒似乎一心要離開的樣子,哪裡還有試探的必要?
而阿暖見母親竟是年後就打算離開了-得,廖珩那邊也不用聽母親什麼意思了,自己還是什麼也不用裝,該怎樣就怎樣了。
只是也不知道這樣還能不能幫到廖珩。
十一月十六,廖家大宅。
廖老夫人邀請了陳氏和阿暖到家中作客,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選的還是個尚昭雲出門不在的日子。
廖老夫人是個行事很穩妥的人,她既知陳氏母女現如今的情況,也聽見了外面一些說雲小姑娘是自己孫子「小情人」的傳聞,便不願讓外人輕看了陳氏和阿暖,特地派了身邊的大嬤嬤去陳家接她們,理由自然也跟廖珩無關,而是見見故人之後罷了。
陳家人的相貌突出,眉眼間特徵都很明顯,陳氏和阿暖又是典型的陳家人相貌,廖老夫人看到陳氏和阿暖就先是微怔,然後便又有一些悵惘。
陳氏帶著阿暖給廖老夫人行了禮,老夫人請了陳氏坐下,寒暄了幾句,問了陳家在延城那邊的情況,便喚了阿暖上前,拉了阿暖的手,帶了些懷念之色道:「這孩子,這眉眼,和你姑祖母小時候長得可真像。不過仔細看看,還要更水靈些-我以前就說,也不知道你們陳家人是怎麼長得,生在陳家,就盡往好里長,讓人羨慕也羨慕不來的。」
阿暖對人的善意惡意最是敏銳,她感覺到老夫人對自己的喜愛-也不知她是因著廖珩還是因著那些久遠的故人而愛屋及烏,但總歸是好事,更何況還誇她好看-這樣大概就不會再對廖珩逼婚了吧?
她忍不住就咧了嘴笑。
老人家總是喜歡水靈又生氣勃勃的孩子,尤其是阿暖的大眼睛,笑起來彎彎的,清澈得人心裡都是亮堂堂的。
不是廖老夫人貶低自家孫子,就自家孫子那整日裡陰沉沉冷冰冰硬得跟石頭似的性子,眼前的小姑娘配他可是綽綽有餘了,也能熔熔他那性子......想到這裡老人家的心裡又是一動,陳家人是是真的會長,這孩子將來若是嫁給阿珩,生個女兒,怕也是這般的好相貌。
老夫人看著阿暖不由得又喜歡上了兩分。
陳氏就笑道:「老夫人謬讚了,這不過是老夫人念著舊人才覺得她合了眼緣罷了。不過老夫人您不知道,這孩子不經夸,您誇了她,下次我再說她什麼,她一準兒說,連老夫人您都說她怎麼怎麼好,簡直驕傲得讓人眼睛疼。」
說的老夫人哈哈大笑,她心裡想的是,這孩子怎麼這麼可愛,這個性竟然跟自己孫子也那麼像-廖珩幼時就這般自以為是的驕傲-反正現在老夫人是什麼都能把阿暖和自己孫子聯繫起來,覺得越看越滿意。
陳氏陪著老夫人順著這話又聊了一會兒陳家和曾家的舊事,老夫人就問道:「我聽阿珩說,這孩子原先是在女子中學上學?那她日後可有打算讀什麼大學嗎?」
陳氏本就在想著該如何挑起這個話頭,聽老夫人問起,倒是鬆了口氣,道:「是的,老夫人。這孩子還小,卻很喜歡讀書,而且她還喜歡西洋畫。正好我二弟這段日子要去美國,我便想著,那不如就索性送了這孩子去國外讀大學吧。」
此話一出,廳里的老夫人面色就是一頓,而廳後隔間廖珩吃驚之餘,面色就有些發沉了。
他納入自己身邊的人和事,從來都不喜歡脫離他的掌控-他自認真考慮過,決定娶阿暖為妻之時,便已經將她歸為他身邊的人了。
老夫人這一輩子,走的路長,經的事多,什麼沒見過遇到過?她聽言不過是初時微訝了兩秒,然後就笑了笑,看了看乖巧坐在自己身邊的阿暖,就溫言問陳氏道:「哦?是打算去美國留學嗎?我們家好幾個孩子也都是美國那邊留學的,阿珩就是。你可已經幫她選好了學校?」
陳氏見老夫人半點沒有責怪不悅之意,鬆了一口氣之餘也心懷感激,便絲毫不瞞,細細將選好的幾個學校和考慮都說了,廖老夫人甚至還給了些意見......
這日陳氏和阿暖離開後,廖老夫人看見從裡間出來的孫子那張陰沉的臉,竟然還有點不厚道的想笑-他也有吃癟的時候。
她道:「這孩子要留洋一事,怎麼之前沒聽你說起過?是你們商量好的嗎?」
說著又皺了皺眉,道,「阿珩,定親一事,不會是你單方面想的吧?我看雲小姑娘那模樣,可並不似......還是你喜歡人家也根本就只是你的一廂情願?」
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廖珩聽得簡直有些咬牙切齒。
可在祖母面前,面子還是要的。
廖珩面無表情道:「她還小,原本還未定下是要去哪兒讀書,想來去美國是最近的想法,這事等定下來再說吧,而且去不去美國,和定親有什麼關係?」
廖老夫人瞅了他一眼,也懶得揭穿他,只道:「嗯,自然是沒什麼關係的,不過聽雲小姑娘的母親說,他們是打算年後就去美國的,也沒幾個月了,你若是打算在她去美國之前就定下親事,那就抓緊兒吧。」
廖珩:......
且說其他人。
這晚尚昭雲小姐回來廖家大宅後一邊卸著妝,一邊就循例問自己房裡幫她收拾著衣裳的丫鬟老夫人今日都見了誰,聽說是一對故人之後就「哦」了聲-老夫人這些天見的可不都是故人或故人之後,有什麼稀奇的-只是待她得知那故人之後是一對母女,且母親姓陳,女兒姓雲之後,那拽著頭上髮飾的手就猛地一頓,拽得自己頭皮一陣生疼。
她扯了梳篦就往梳妝檯上一按,然後轉頭問那小丫鬟道:「姓雲,母親姓陳?可就是傳聞中表哥喜歡的那位姑娘?堂外祖母怎麼會在家中見她和她母親?」
不是說身份很低,還是棄婦之女嗎?
小丫鬟阿鷺是跟著尚昭雲從嶺南過來打小兒就服侍尚昭雲的,自然知曉自家姑娘的心思,也一心一意的替她著想,能打聽的早替她打聽了。
她道:「我聽廚房的趙娘說就是那個姑娘。原來那姑娘竟是老夫人舊識的後人,老夫人很喜歡她,還特地做了不少我們嶺南的點心給那姑娘吃。那姑娘為了三爺,顯然下了不少功夫,每個點心竟都能說出點門道小秘方來,把老夫人哄得見眉不見眼的,這些日子我都沒見過老夫人這麼高興過的-哦,趙娘說了,是之前三爺還特地給這位姑娘送了個教習和廚娘,說是教這姑娘白話和給這姑娘做嶺南的點心吃食......」
阿鷺每多說一句,尚昭雲的臉就黑上一分,到最後,那臉就黑得跟中了鉛-毒似的-她本來皮膚就不白,長相也不嬌柔,定要帶些笑意才會顯得有些英氣好看些的那種,這黑臉的模樣是大大忌諱,十分敗壞形象的。
阿鷺發現自家姑娘不對勁,忙喚道「姑娘,姑娘」,尚昭雲這才醒了過來,隨即便感到手心一陣陣的疼痛,她鬆開手,手上的篦梳滑出來,攤開手,就看到手心一排紅紫的梳齒印。
她慢慢呼了口氣,抬頭去看鏡中的自己,看著鏡中的自己面部表情慢慢放鬆,面相也慢慢好看起來,這才努力笑了笑,道:「哦,是吧?那想來是個不錯的姑娘,可惜我今日不在,不然也能認識認識這位姑娘,說不定還能成為很好的朋友-表哥的女朋友,我總也要認識一下才好。」
沒過兩日,廖家的老夫人邀請了陳家母女到家中說話的事情就傳了出去,原來廖三爺看上的這位姑娘外祖家陳家竟然是廖老夫人的故舊,據說廖老夫人很喜歡這位雲姑娘,怕是年底廖家和陳家就要定下親事了。
哦,為什麼是廖家和陳家,而不是和雲家,雲姑娘不是姓雲嗎?
因為雲姑娘的父親留樣時另娶了一新式女子,回來後陳夫人就和雲姑娘的父親離婚了。
外面的傳聞愈演愈烈,傳到雲家眾人的耳中時,雲家的人差點沒蹦起來,終於再坐不住了。